按照惯例,殿试内容由内阁大学士提前几天预拟,然后再上呈请皇帝选定。但是前朝因为预拟题目到确定试题的时间差,发生了震惊朝野的舞弊案。
所以自那之后,所有题目全是在殿试前一天秘密拟定,皇帝钦定后立即刊刻印刷。本朝刊印场所由军队监控把守,严防泄露。
就像现在在监狱里印刷高考试卷一样,这些都是为了防止试题泄露的作弊手段,直至殿试当天凌晨,试卷才印刷完毕。
当“新鲜出炉”的试卷分发给闻瑎时,鼻尖还能嗅见淡雅的墨香。
耳边是纸张铺陈开来的唰啦声,闻瑎将试卷展开,视线聚集到题目上,殿试只考一道策论。
这套题目是根据《易经》中“九二”卦:“井谷射鲋,瓮敝漏。”和《春秋左传公羊传谷梁传注》中的有关内容而拟制出来的。约四百个字,近乎一篇小作文。
她用一只手扶起衣袖,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蘸取,边看边思考着问题。
“瓮”在这里指的是汲水的大型容器,而需要洗淘出的正是井里的污水或者说混有生物的脏水。而现在由于使用频繁,瓮已经变得破旧。这是在暗喻如今的朝堂。
“井谷射鲋”“瓮敝漏”,都是讲水井还在进一步修整过程当中,这是修井之难。这道题的出题人可真是大胆,难道是在暗喻朝廷之中的官场腐败和官员们的贪腐程度——闻瑎眉头稍皱,她不知道自己的破题是否过于激进。
闻瑎手腕收力,在宣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士所以成名者,在于有经世之才也;其不被用者,在于无经国史德。故圣人之所以然,盖我无令闻。
她专注于笔下,并不知晓身后何时来人,而这人又何时离去。
殿试的考试类似于现代写的作文,不过时间并不短,只要在太阳落山之前上交试卷即可。
宣纸上的字迹不似原本端正大气的颜楷,而是有些潦草的草体,但并不凌乱。闻瑎的鼻尖不知何时冒出了些许的汗珠,她这篇文章写得如此露骨,言辞尖锐。
可是也不知是大脑出了问题还是如何,脑中前前后后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她擦掉脸上的细汗,眼神冷静,拿笔之手未见丝毫颤抖。
呼了一口气,从桌侧拿出一张崭新的宣纸,她将草稿上的文章用正楷誊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她停下了笔。
仔细检查几遍之后,试卷上的字迹已干,她交卷了。
交上来的试卷被迅速送往东侧的中左门的弥封官处,盖住闻瑎的名字之后,试卷被装入固定的箱子里护送至专门的阅卷场所。
闻瑎在太监的引领下,低着头离开保和殿,这是规矩,不能直视圣颜。
宫门外停放着几辆马车。
一个穿着深青色奴仆装扮的人向闻瑎走来,对着她身后的人弯腰鞠躬:“少爷。”
“走吧。”
身后的人加快脚步,与闻瑎擦肩。
而后,他的脚步稍微顿了下,侧身对着闻瑎道:“可是陆公的弟子?”
闻瑎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陆公,陆有之,这事应该没多少人知道。
“徐令孺。”这人轻笑一声,说不清道不明,随后便迈着大步离开了。
徐令孺,徐邈敞徐阁老之子,老师在朝时与其父意见每每相左。
闻瑎眼神暗了下,他特意来说这句话,到底有何用意。
等闻瑎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泛黑了。点亮煤油灯,昏暗房间不断跳跃着火光。
闻瑎突然有些泄气,脑中突然浮现出殿试试题的多种破题方法。大约是考试之时过于紧张的缘故吗?这个想法刚从脑海里浮现就被她否定了。不对,她落笔坚定,未曾焦虑。
她把倒扣在茶碟上的杯子放正,右手拿起水壶倒满,一杯凉水一饮而空。
闻瑎向后仰了一下身子,摇了摇头。
落笔不可改,既已如此,便不用给自己徒增烦恼了。
闻瑎却也没想到,这篇被自己认为过于激进会使她落入三甲的策论,却恰好合了某人的眼缘。
侧身躺在屋内的长椅上,她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
第二日,吴居派人邀闻瑎到府中小聚。
吃过午饭,一老一少来到书房。
红檀木的书桌看着古韵十足,书房内点着松香,晕染着空气。
吴居:“师侄,昨日策论的题目我已知晓,不知你是如何破题。”
闻瑎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变化,只是心跳却骤然快上许多。她轻声陈述,流程自如,不曾间断。
吴居依旧是那副和善的表情,他没有对闻瑎所述策文评说,反而夸耀起闻瑎的记忆力来:“北齐杨愔聪记强识,半面不忘。你与此子不相上下矣。
闻瑎往上抬了下眼,看着他笑呵呵的表情,一时间居然忘记了回话。
等她回过神来,脸颊羞红,连忙道:“学生失礼了。”
吴居笑出了声,长长的胡子轻颤,看着颇为开怀。
“你写得不错,用不着担心。如今朝堂局势复杂,营私结党,而宦官侵权已久,外忧内患,一日不除,一日不可安稳。”
吴居推心置腹地继续说道:“皇上登基以来一直致力于整肃朝纲,这次殿试或许会让那些依旧糊涂的人醒醒脑子。”
闻瑎:“谢谢师叔指点。”
吴居摆了摆手:“行了,我也不留你了。”
刚说完这话,书房的门就被敲响了。
吴居:“进来。”
门外是一位端庄素雅满头银丝的老妇,无视了站在那处的闻瑎。
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闻瑎弯腰抬手:“师叔,那我就先离开了。多谢您今日的招待,我改日再来拜访。”
等闻瑎彻底走远之后。
这老妇一脸怒容:“你孙女还管不管了,撒泼打滚,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我是管不住她了。”
那老太太瞪着依旧笑容灿烂的吴居。
“你孙女仗着你疼她,已经不下三次偷偷穿下人的衣服跑出去了。再过几年就要论嫁,她这性子以后嫁到婆家了是要吃亏的。”
吴居默不作声,随后说道:“你觉得闻瑎如何?”
老太太气得头上的发簪都颤了颤:“你这老家伙,到底是真的心疼我的阿芷还是想要随意打发了她去。”
阅卷日,读卷官共有八人,每人一桌,轮流传阅,最终会选出佳卷十本进呈皇帝。
读卷大臣中包括会试的三位礼部主考官,其余五人中三人属青林党,另外两人则分别属于东江党。青林党和东江党乃是朝廷上的两大党派,除少部分中立官员之外,其余人皆在两党之中。
八人争论了几天,初选名单终于定下,但由于没有正式公布日期而未见消息,据说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而吴述生认定为上佳的卷子,最后竟被判到了第十一名,连呈上御前的资格都没有。
四月初二,前十名的试卷被呈递给皇帝,此时试卷上的弥封才会被拆开。
施精濂将这十人的姓名汇报。
没有闻瑎?谢郁皱了下眉,没说什么。
他按照名次依次阅卷,虽说有几篇的确令人眼前一亮,但与他在考场上偶然见到的那篇相比,也是落于俗套,过分求稳了。
谢郁将这些卷子重重地放在金漆黄花梨木书桌的一角。失望之下,干脆开了金口:“朕以为闻瑎的策论质量极高,怎么倒不在前列?”
随后又说出了他印象颇为深刻的几句。
听到这话的官员冷汗直流,这卷子他也记得清楚,几人争论多次,而他正是这次读卷大臣中反对将改卷列入前十的人之一。
施精濂立刻下跪,硬着头皮回答:“臣立刻将此人卷子呈上,由陛下亲自定夺。”
谢郁拂袖离去。
施精仁忙起身,心中愈发紧迫,擦去头上的冷汗,急忙翻找将闻瑎的试卷呈上。
四月六日,传胪大典。
鼓乐大作,殿内响起一声:“宣新科进士进殿。”
按照春闱名次引进士就位,闻瑎在第十列,和周围人一样她也很是激动,寒窗苦读金榜题名,这里是所有学子梦寐以求之处。
阶下鸣鞭三次,作乐。鸿胪寺官开唱:“太兴元年四月九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乐声再奏,随后传胪官唱名三次以示恩宠:“第一甲第一名徐令孺。”“第一甲第二名俞修樾。”“第一甲第三名闻瑎。”
闻瑎之名一出,不仅闻瑎自己感到惊讶,队列中在她附近的前排贡士也都不禁侧目,心下都是一惊。
接着便是二甲、三甲。会试第一的许威之此次殿试乃是二甲传胪。
一甲三人,二甲九十八人,三甲二百零七人。三百多人的名字不断响起,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而后乐声又起,所有人随同文武百官跪拜。
每跪一次,便要出声吾皇万岁,一遍又一遍地谢陛下之恩,闻瑎的声音已经变得干涩沙哑。
此时已经无暇分心他事,连一甲探花之名都被她抛掷脑后。
闻瑎指骨捏紧卷轴,手腕微颤。
接过黄榜之后,她的思绪全部集中在一件事上。
叩拜那坐在皇位上的九五之尊时,她瞧见那人分明是晋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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