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是她认真想过的。
还记得最初在苍羽宗的时候,他将自己的下属切得鲜血淋漓,以此来恐吓她,她没有害怕,因为这世上的仙术有那么多,重塑肉身尚且易如反掌,皮肉之伤又算得了什么?
说来可笑。
他堂堂幽都王,那么多仙界尊者都害怕的大魔头,亲自动手杀自己的下属,只是为了恐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
这一切,越是以旁观的视角去看那本书,越是洞若观火。
织织说:“我不骗你。”
“我喜欢你,是我的事,如果因此,有不好的后果,我自己负责。”
不要连累无辜的人。
织织仰着头,每个字都说的斩钉截铁、义无反顾。
季雪危怔住。
眸光如拢了层白雾,盯着她沉浮不定。
他垂眼,看向自己衣袖上紧紧攥住的那一双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内心就要被她击溃了。
他一世所求,到死无法如愿……
可如今……
他偏过头,睫毛飞快地扑簌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凶狠得几近挣扎的力道,无比决绝地,将她用力甩开。
他腾地起身。
“下地狱?”他冷笑,“你以为你有这个资——”
话没说完。
她又飞快地往前一爬,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十分利落,不带一点点犹豫。
季雪危:“…………”
他火气发一半硬生生中断,垂头盯着她,手指攥得死紧。就在此时,外头追捕她的魔很快地赶了过来,为首的女子赩炽一见这场景,吓得立刻伏倒在地,“主、主上恕罪!是属下看管不利,让她逃出来了。”
不怪赩炽。
换了任何人来看守她,都会低估她的修为,若不给她施加刑具,就凭那黑水牢,是困不住她的。
季雪危没有理会赩炽。
他盯着织织,声音阴沉得要杀人了:“放开。”
织织:“你放我师姐,我就放了你。”
“你不放,本君立刻杀了她。”
“那、那我……”织织大声道:“那我也不放!”
放了就完蛋了!
季雪危冷笑,看向赩炽:“即刻去杀赵见仪!”
赩炽领命起身,正要退下,织织又大叫道:“等等!”她含着哭腔,颤巍巍道:“……放就放,你现在不要杀她。”
赩炽挑眉,站住不动,等主上允许,她才命令身后的魔靠近这哭得身子发软的丫头,把她拽了起来,往外拖去。
织织再次被押走。
只是这一回,被押回黑水牢之前,她被先被丢进浴桶里,几个女魔帮她搓背洗头,又给她换上干净舒服的衣裳,连磨坏的脚心也上了药。
然后她就被扔回了黑水牢,还多加了一副镣铐。
织织干干净净地坐在草堆上,垂头丧气,很是自闭。
关在隔壁的“邻居”眼睁睁看她神奇地逃出去,又神奇地被押了回来,活像是看到了什么奇观,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被囚禁于此一百多年,头一回看见能逃出去的,也是头一回看见能被四肢健全被逮回来的……”
是的,四肢健全。
在他的记忆里,进来的基本上都是缺胳膊少腿的。
结果这丫头何止四肢健全。
这是还免费洗了个澡?
季雪危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
织织吸吸鼻子,还沉浸在悲伤里:“我看不见,找不到路。”
邻居:“……然后你就摸到了浴池里?”
“没有,我碰见了季雪危。”织织快哭出来了:“他不肯,放我师姐,还羞辱我!”
邻居:“???”
邻居缓了缓,倏然嗤笑一声,声音低沉阴冷:“季雪危心狠手辣,可是个狼心狗肺天理不容的邪种,竟没要你的命?”
“不知道。”
织织沮丧道:“可能是因为,我是六道绝灵体。”
“六道绝灵体?”邻居猛地一惊,想到了什么,磔磔怪笑道:“那就难怪了,这六道绝灵体用好了,能成为媒介承接天地灵气,亦能感知万物灵识,用得不好,也可以作为杀器,让季雪危彻底毁了道祖的三魄。”
怎么他们都知道那个道祖?
织织问:“季雪危,很恨道祖吗?”
她不问倒好。
这一问,对方陡然狂笑起来,笑声癫狂渗人,吓了织织一跳。
那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大笑着讽刺道:“谁人不知,季雪危魔胎邪物,与世不容,世间无论妖魔鬼仙人道,皆想杀之而后快!千年前他便已经破壳,意欲继承魔神神骨,覆灭九州八荒,若不是道祖以命换命,将他封印八百余年,如今这九州八荒早已是另一番生灵涂炭!”
“他自是恨极了道祖!若不是因为道祖,他如今当是无可匹敌,岂会被硬生生压制修为,刚出世时弱小不堪,被仙魔两道追杀、东躲西藏?”
“仙界要杀他祭奠道祖,魔族意欲吞噬他夺得力量,便是到了如今,他执掌幽都,还被戏称一声小魔王,他自然是不甘心。”
“不过,纵使他再恨又如何?有道合仙盟在,他永远无法灭了那魄!”
“邻居”似乎很激动,他的身上应该是悬挂了十分沉重的铁链,发出清脆急促的碰撞,混着他怨毒痛恨的声音——
“只要我还活着、我多活一日,便多一分看到那魔头被杀的可能……他一定会不得好死……”
织织听得心惊肉跳,但或许是因为邻居太过激动,很快她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敢对幽都王不敬!找死!”
一声鞭子破空落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邻居发出凄厉的惨叫,铁链哗啦啦狂响,皮肉被划开的声音、鲜血迸溅的声音,让织织拼命捂住耳朵。
太可怕了。
这么近距离受刑的声音,仿佛隔着空气打在她的脊背之上。
鼻腔里的血气越来越浓。
上一刻还在义愤填膺的人,渐渐便没了生息,血从体内涌动的声音如此清晰,就好像要流到她的脚下来一样。
等那些魔走了,织织才小声问:“你……你还好吗?”
“呵……”那人发出急促而痛苦的气音,咬牙道:“死不了……家常便饭了,能在季雪危手里活到今日,也算我命硬。”
织织知道季雪危结仇很多,但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后来作恶太多。
没想到他连诞生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八百年,一出生就被仙魔两界联合起来追杀。
织织咬唇不语。
“小丫头,你既是六道绝灵体,又如此命大,我不妨告诉你一个法子,你不妨去碰碰运气。”那人低低笑着,强忍着痛苦道:“季雪危的寝殿里藏着连接他元神的魔器,你若能寻到此物并毁了它,便能让季雪危元气大伤。”
织织:“可是这镣铐,我打不开。”
有了镣铐,她出不去。
那人说:“你便是不惜代价,也要救你师姐?”
织织重重点头。
那声音透着不怀好意:“有一个法子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一旦这样做……可就不能后悔了。”
她不怕。
时间已经不能拖延了。
织织问:“什么办法?”
“燃烧精血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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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织盘膝而坐。
按照“邻居”所说的燃烧精血之法运转大小周天,每运转一次,修为便增长一分。
虽说这样的办法会遭到反噬,但也的确是最有效快速的办法。
很快,织织便冲破了镣铐。
她又逃了。
只不过这回,织织学聪明了,没有直接轰开牢门,而是假装晕倒引来狱卒,再无声无息放倒他们,没闹出什么动静。
邻居告诉她,这黑水幽都的另一个地牢,在东南方。
有邻居指路,织织一开始是知道东南方是在哪边的,但因为是第一回做瞎子,她完全没有方向感,随着拐的弯越来越多,她已经有点儿找不着北了。
织织感觉周围越来越安静,似乎远离了地牢。
这是哪里?
织织伸手往前摸索,却摸到了冰凉的腰带、紧窄的腰身。
不。
妙。
她应激般地缩手,却被扣住手腕。
“喂。”
一道冰凉、恶劣的声音在她耳边吹气,“要砍脚吗?”
织织:“……”
空气很安静。
织织浑身僵硬。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少年身上新鲜的血气。
像是刚刚进行完一场杀戮。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除了她面前的季雪危外,跟在季雪危身后的还有黑水幽都的魔将、魔宗长炎谷谷主、万罗门门主、来自魔都赤风城的魔君炎曜等魔域诸王。
正是要去魔宫内商议大事。
为首的少年魔王正大步流星,在半路上眼尖地抓住了逃跑的小俘虏,后头走来的几位魔域诸王都只当是他的消遣,饶有兴致地瞧着。
“幽都王从哪抓到的小美人,这身段倒是不错。”
“您这是换了个花样,仙髓不挖了,弄瞎了眼睛捉迷藏?”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有人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看清楚织织的相貌。
季雪危的面具逆着光,透着几分阴森诡谲,攥着织织手腕的指骨坚硬冰冷,像镣铐禁锢着她。
他上前一步,挡住旁人窥探的视线。
俯身凑到怀中这乱跑的小东西耳边,睫毛微落,眸底酝酿着杀意:“本君之前,是怎么警告你的?”
织织浑身紧绷。
她突然拼尽全力将他一推,挥出一道灵力打向他的脸,季雪危微微偏头躲开,几缕碎发落在颊侧,放开了她的手。
她扭头就跑,却又被一股大力狠狠揪住后衣领。
跑不掉。
“既然你这条腿不老实,那也别想要了。”身后压抑戾气的声音越来越阴沉,“左腿右腿,二选一。”
“……”
织织绝望了。
她被抓着衣领扑腾,小脸上写满了悲伤和愤怒,正对着她的魔君炎曜看清她的脸,面上突然闪过一抹讶色,微微皱眉。
季雪危眼底寒意更重。
“既然都不选,那便都砍了吧。”他的声音酝酿着暴风雨前的宁静,“玄络,去拿刀来。”
织织抖了抖。
惊吓完之后又是生气,反正他是绝对不会留情的,她现在干什么都没用了,她带着哭腔气道:“随便你!”
织织想象了一下没有眼睛,没有双腿的样子,反正已经要半死不活了,他便是连她的胳膊一起砍也无所谓了,有本事他杀了她啊。
季雪危冷冷道:“去取赵见仪的头来。”
织织:“不可以!”
织织真的要被他逼急了,他怎么这么过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织织猛地转过身来,季雪危挑着眼尾睨她,以为她又要哭,织织忽然伸手。
——用力抱住了少年的腰。
不撒手了。
她破罐子破摔:“你杀我师姐,我就引丹自爆。”
不怕一起死,那就杀吧。
织织默念心法,几近壮烈地摆出了同归于尽的姿态,薛子濯说她修为高,那自爆的时候拖个垫背的肯定没问题。
季雪危:“……”
季雪危身子一僵。许久没有反应。
像是完全没料到这一出。
何止季雪危,周围几个魔也都看呆了。
这丫头可算是学聪明一回,知道拉人垫背了,虽然还谈不上太聪明。季雪危罕见地静了许久,表情古怪地看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撒娇,抱得那么紧。
他眸底的冰冷盛怒,奇异地消散些许。
眸光掠起,横向一扫,无声逼退拿刀来的玄络,少年的掌心扣着她的后脑,沉沉笑着问:“同归于尽?”
织织:???为什么他的声音听着好像有点兴奋?被吓傻了?
她气势汹汹:“你怕了吧!就是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那可是同生共死。
少年额角的青筋都因为过于兴奋而凸起,突然仰头笑了起来,笑声兴奋癫狂,听得织织汗毛倒竖。
他笑够了,手掌慢慢摩挲着她的后脑勺,在她耳边说:“那本君……可真是有点期待……”
织织:?
织织觉得这人多少是有点病了。
但是她不会屈服的,他每走一步,她就被拖动一步,整个人就挂在他的身上,咬着牙根强忍着体内的难受。
坚决不放手。
几位魔域大佬都无言地看着这一幕,很明显,幽都王现在心情很好,他平时就不着调,估计一时半会没个消停,他们决定先去魔宫等他。
等他们走了,季雪危便大摇大摆,拖着这丫头去了自己的寝殿。
寝殿侍女悉数退下,幽暗的宫殿之中,季雪危索性靠在软塌上,兴奋地揉捏着怀中的少女,一会玩她的头发,一会捏她的胳膊,织织被他羞辱地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你、你犯规。”
“犯规?”季雪危挠她痒痒肉,笑得停不下来,“这样?”
“……”可恶。
她最怕痒了!
织织抱着他乱扭,想哭,却又憋不住笑,一边气急败坏地威胁他:“你再挠,我、我就也自爆!”
季雪危:“哦。”
他慢慢活动了一下苍白的指骨,加大力道,从咯吱窝探到后颈,织织缩着脖子眯着眼睛,呜咽了一声。
好、好舒服。
蜜袋鼯最喜欢躺在人类的手上,被摸头、脖子和肚子,要是太舒服,就会忍不住发出小小的呜呜声,织织纠结地要命,反复告诉自己,他是要杀她师姐的坏蛋!
织织感觉自己要抱不住了。
她本就没有多少力气,此刻简直浑身发软。
不行,要是抱不住,他一定会杀了师姐的!他太坏了,一定就是故意的,故意用这种无耻招数逼她就范,她一定要忍住,不可以中了他的圈套!
一个拼命挠,一个拼命抱紧,若是有第三者在场,便会觉得这一幕奇怪极了。
像一场玩闹。
又像是恋人之间的纠缠。
但织织最后还是棋差一着,笑得没了力气,被这少年顺势一掀,直接“咚”的一声,摔进了一个大箱子里。
箱子盖上。
“真累。”少年慵懒地伸着长腿,拿脚尖敲敲这箱子盖,兴奋未褪,挑衅地嘲笑她:“爆一个看看啊。”
织织:“……”无耻至极!
她自闭了,决定躲在箱子里不出来了。
玄络沉默地看着幼稚的主上,小孩子都不玩的挠痒痒,他真的玩得好开心。
许是注意到了一边的目光,季雪危的眼尾朝下一压,冷冽地扫了过来。
玄络立刻低头,“主上恕罪。”
季雪危冷淡道:“事情如何?”
“属下已经在魔君炎曜的茶水里下了黑蟾之毒,只待今夜。”玄络抬头,勾着唇角笑得谄媚:“您是要割下他的头还是……”
“先挖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再慢慢杀。”
少年抚摸着尚留余温的手指,说到此,漠然扫了一眼身边的箱子,“顺便,今夜与他交谈过的人,全都派人监视,无论什么身份,若是有谁注意到云织织——”
他一顿,嗓音如霜覆雪,冷意料峭。
“全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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