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朱红的宫墙映照碧色晴空,桃花灼灼盛放的时节。花苑中,几个垂髫稚童牵着纸鸢在嬉笑打闹。
宫人们追逐其后,生怕主子们撞到一处受了伤。
江嘤嘤穿着鹅黄宫装立在阁楼栏杆前,慢悠悠的看着这一幕。当年李燃放言宫中不会有皇子,次年就下旨将各地蠢蠢欲动的藩王们的世子召入宫中,由弘文馆大儒教导,则其最优者,当为储君。
藩王中有大喜的,也有有疑心重的。当年太子李恒谋害父君之事,与之相交甚密的藩王当然知道真假,之所以一直不吭声不过是畏于李燃,知道自己站出来也并无胜算罢了。这些藩王,知道自己与先太子有故,加之手握兵权,明白李燃召世子进宫,看似是在选储君,实则也是为了留质子。
藩王世子册立并非随意之事,需要向礼部递折子,最后由天子御笔批准才能册封。可以说,各家的世子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确定无可更改的继承人。
李燃要求世子进京为条件,也是有这个缘由,不废丝毫兵刃便可叫藩王彻底臣服。若是有异心者,便是其中有某个世子不幸亡故,也是正常的事。
李环从阁楼上来,看到正凭栏赏景的嘤嘤,含笑走了上去:“嘤嘤在看什么呢?”
江嘤嘤侧身看到李环来了,心情甚好的招呼李环过来看,语调含笑:“你来瞧瞧,这几个倒是嬉闹得开心。”
李环随着她视线望去,目之所及,几个幼童在打闹谁也不让着谁,她认出了其中有雍王次子,还有景王家的嫡长女,还有几个不认得的,各家的世子们倒是皆不在其中。
本来李燃是只让世子进京的,但是有几家暂时没立世子,便准了一家可以送多个子嗣来,女儿若想入弘文馆,也大可以送进来,但是世子必须进京。
“这几个年岁都太小了,又并非长子,家中对其也疏于教导。”李环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意外道,“难不成嘤嘤是想在这里面择其一?”
送进宫的世子们被严苛管教,每日下了学回了宫里还要被父亲找的大儒们私下教导,各家想着法子让自家子嗣入天子之目。不仅如此,还会让常去江嘤嘤面前请安奉茶,一个比一个听话乖巧。
江嘤嘤摇摇头:“只是瞧瞧罢了。”
李环唏嘘着道:“听闻江尚书府邸门槛每日都要被人踏破了,各藩王和王妃的母族们也是想着法子拉拢朝臣,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
世子及郎君、郡主们陆续进宫后,也仅仅是藩王安分了而已。元家包括之前支持李恒的那些老臣们在朝堂扎根之深,非一朝一夕能连根拔出的。
李恒身死之后,世家群臣被李燃血洗京都的手段惊骇到了,倒是安分了些时日。但是臣权和君权是相对立的,加之李燃竟然不愿让后宫进人,这些人的算盘便被推翻了,自然在朝政上联合在一起,要和天子唱反调。
世家们不安分,书中李恒用了些平衡的手段,才将这些世家稳定住。但是这样的事落在李燃手上就不一样了,面对隐患,李燃向来是喜欢静观其变,最后乘其不备再连根拔起的。
“将这水搅浑一些才是好事。”江嘤嘤知道李燃要做什么,她如今每日的乐子便是和李燃一起瞧着这些世家自寻死路,为了更好的看热闹,江嘤嘤提议将世家郎君们也招如宫中,作为伴读。
可作壁上观,随时挑起争斗。
“听闻弘文馆每日都热闹得紧,景王世子这次策论又是第一,骑射却输给了赵王家的。”李环前年诞下长子,取名李安歌。如今安歌尚且年幼,因为宫中无子嗣,有好一阵子长公主府都处于风口浪尖,直到李燃下旨让藩王世子进京才算消停。
因为自己有子嗣,李环对储君之事一直是闭口不谈的。安歌虽小,但是生得雪白
如玉,还不会说话便知道见谁该笑了。李燃和嘤嘤对安歌都喜欢得紧,李环知道,若是她愿意,李燃自会安排人好生教导安歌,但是李环此前瞧多了人为了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了,哪个登上高位的脚底没有踩着淋漓鲜血。
李环也只想着安歌此生能做个闲散自由的郡王罢了,江嘤嘤知道她的心思,这几年为了保护安歌,对其也是避讳着的,在外一直是冷淡着的。
江嘤嘤对谁为储君并无多在意,身前哪管身后事,只是弘文馆的那几个世子却是一个都不可的。李燃做这一出,也不过是有几个藩王手里的权势过盛,之前李恒向天下调兵,有与李恒关系极近的雍王和景王便接下了诏令。
在李燃登基后,这两人也仗着手里的兵权蠢蠢欲动,甚至还有想去云州接元雅容母女的,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所以这两人定然是不能留的。
但是若是平白无故想除去两个实力强劲的藩王,定然是不行的。倒是雍王和景王互有嫌隙多年,最好的方法便是坐壁上观,看其相互争斗,待其精疲力竭后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李燃原是想立安歌为储的,只是朝堂未定,朝中老臣必然会以安歌血脉做文章,加之各地藩王虎视眈眈,所以于人前便是丝毫心思也不能流露出。在做某个决策前,谁也看不出他心思。
春分过后落了好几日的雨,天气也转暖了起来。转而便到了寒食,宫中准备祭典之事。
当年先帝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圣旨,便是追封宁贵妃为继后,那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醒了,以至于那道圣旨中连个谥号都没有。李燃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在那道圣旨的基础上,严谨的加了谥号明慈顺圣皇后,重新举行祭礼。
只是唯独没有按照先帝的意思合棺而葬,朝臣及杨家都不知李燃是何意,杨源正经过这一遭波折身子已经大不好了,还是勉强起了身上折子问及此事。李燃却只淡淡回道,于理不合,便不多理会了。
天下人都道李燃狠心,只有嘤嘤知道,那几日李燃面色虽看着如常,实则心中却是大不好的。
自幼时,他便看着母亲在后宫受尽欺辱,看着母亲雪夜跪在梅园中,鲜艳的血在黑夜中看不清颜色,染透了绣着金线的宫装,在干净洁白的雪上绽放着梅花,最后差点小产而死。看着母亲落下旧疾,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的时候太多了,他便一心想要做到太子的位置,这样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得到安稳。
可是,当他真的坐到了那个位置,宁贵妃却不在了。因为这些年他一直在外谋夺斗争,陪伴在宁贵妃身边的时日倒是少的可怜,倒是嘤嘤后来常去宫中,倒是有些弥补。
一早江嘤嘤便被宫人拥簇着穿上皇后的翟衣,戴上沉甸甸的凤冠。她起得算是晚了,从寝殿出去的时候,看到天边已经吐了鱼肚白。
李燃刚处理完事从外边进来,身形笔直修长,戴帝王冠冕,着玄黑日月星辰衮冕,腰系玉带垂着暗绯的绶带。步履沉稳,行步如风。
看到嘤嘤出来,原本晦暗的神色顿时舒展了些,向嘤嘤走了过去,唇角牵了起来:“时候还早,怎么不多睡会?”
江嘤嘤知道今日要做什么,倒是没有像往日那样娇嗔,只是摇了摇头:“回来再睡也是一样。”
銮驾早已经侯在了宫门外,天色还有些灰雾朦胧。宫人站了两排,整齐的提着灯侯在玉阶边。
李燃看见嘤嘤脸上的困倦之色,知道她还没睡够,将手递了过去暖声宽慰:“去皇陵还有些路程,嘤嘤可以睡一会儿。”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薄茧带着暖意,江嘤嘤手刚放上去就被攥紧,她困意倒是消散了些,身上翟衣太重了些,垂在身前的绶带因为不习惯便显得累赘得紧。她扶着李
燃的手,步伐放慢,一同往阶下而去。
祭典繁琐,两人一路将流程走完已经过了未时了,江嘤嘤期间休息的时候饮了些水,李燃却是水米未尽的。结束后,江嘤嘤在偏殿小坐等后,曹栾便先一步来了,让人端了膳食来。
“李燃呢?”江嘤嘤没什么胃口便没有动筷子,祭典虽已经结束,但是按照规矩回宫前是不能用膳的,她方才在车驾上还在与李燃说,这些祭典真麻烦。李燃从未让她遵守这些规矩,本来做皇子妃的时候她性子便是刁钻自在的,没道理做了皇后倒要收敛性子了,是以每次祭典间隙也会叫宫人悄悄拿些糕点与她,只要不叫人知道便不会有什么影响。
李燃怕她有顾忌,还笑着与她说起旧事:“幼时父皇祭祀天地,群臣皆禁水米三日,跪拜大殿前。太监带我从侧殿而过时候,还能瞧见有不少大臣藏在偏殿后的烂墙根下偷食。”
见江嘤嘤问起,曹栾没有避讳:“几位顾命大臣求见,陛下有些事要处理。”
江嘤嘤当即明了,怕不是有事要处理,是有什么人要处理。皇帝死后,李燃并未尊其遗诏让宁贵妃与其合葬,也没有按照旧礼让皇后随之合葬,为此每年那群老臣都要为这事吵上一吵。
她也懒怠去管,知道李燃记仇得很,郑皇后去的时候,皇帝虽然面上给够了体面,但是实则按照旧制,郑皇后的只是被葬了处临时的地,原本是要等到日后合棺的,历来都是如此。但是李恒没继位,李燃直接不管她了。
郑皇后一生为了维护自己皇后的尊荣,为了保住太子储君的位置,不择手段做下了诸多恶毒之事。李恒出生那几年,后宫年轻妃嫔几乎被她一手残害的差不多了,除了宁贵妃外无人诞下过皇嗣。
宁贵妃纵然是有些心机手段,才如宫的时候却如浮萍一般没有任何倚仗,被当做皇帝和父亲博弈的工具,在皇后的打压争对下几次险些殒命。
郑皇后最在意的,无非也就是李恒和她皇后的尊荣了。可惜,她终究是一个也不能如愿了。郑家凋零,李燃敏锐的通过郑阿芙发现了郑家余孽,已经尽数拔出了,郑阿芙是被李恒捞回来的,本应该在北方流放,李燃直接安排人将她又送了回去。
再过几年,众人提起先帝的皇后只会记得一个宁贵妃,不会再有人记得她了。
江嘤嘤等了半刻,果然殿外传来了动静。她放下茶盏,提着裙摆往外走去,就瞧见身着衮冕被几个老臣拥簇着的李燃向这边走来,几个老臣面色都不好,李燃面色被十二旒冕遮住,看不清楚,但是江嘤嘤通过他轻快如风的步履便知,他心情是顺畅的。
这些老臣实在是太天真了,以为每年这个时候在陛下面前提一提郑皇后的旧事,等李燃对郑皇后的厌恶消退的差不多了,就能下旨让郑皇后和先帝合棺而葬,然后史官就能御笔留下他们的忠骨?
李燃之所以在每年他们提及此事的时候,没有发难,不过是听着这些人提起郑皇后凄惨的现状觉得快意罢了。郑皇后害死了母妃,她死得太便宜了,也死的太快了,李燃甚至来不及做什么。只有如今听着些人提起郑皇后现在的凄惨,听着老臣指责他不孝的时候,他才能心底生腾起些畅快来,觉得他是为母妃报了仇的。
江嘤嘤走出去的时候,看到一个胡子白花花的紫色蟒袍的老臣,追着李燃的脚步,摇着头,语气悲凉道:“便是郑皇后此前有再多不是,她到底都是先帝亲封的皇后,如今却只能潦草葬在一个偏僻之地,如此凄凉,哪有皇族尊荣?陛下如此,就不怕史官提笔,落得个不孝不廉的罪名,后世口诛笔伐吗?”
“不孝不廉”,“口诛笔伐”?
江嘤嘤瞧见李燃脚步明显放慢了一瞬,唇角微微扬起了些弧度,声音晦暗低沉:“如此,甚好。”
守在外面的宫人见皇后出来
了,纷纷行礼。
李燃看见嘤嘤,神色也好了些,抬手将老臣挥退:“此事不必再议。”
老臣知道今日是说不通此事了,对着过来的江嘤嘤行了个礼,就叹息着告退了。
已经是下午了,太阳高照,阳光穿透层层树林,落在殿前台阶下。
江嘤嘤顶着这一身厚重的衣裳,觉得累的慌。见李燃走过来向自己伸出手,当即扬起笑脸,牵了上去。
李燃知道她的性子,声音宽慰:“走,回去吧。”
江嘤嘤将身上的力道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口中不满的哼哼道:“这些老臣当真没有眼色,明知你到现在水米未进还要拖着你说话,”
“曹栾说送过来的膳食你动也未动?”李燃却话锋一转。
“那些膳食不比宫中,我才不要用。”江嘤嘤拉着他大步往前走着,语气畅快的数起了宫中膳房的吃食,然后问,“今日回去,吃些什么好?”
“昨日不还说想吃蜜浮酥捺花和缕肉羹?”李燃语气带了些笑意。
“也好,再添些别的菜。”
身着祭祀冕服的两人牵着手,缓步走下皇陵的台阶,宫人们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听着两人说着讨论着晚上的菜品。
暖阳投下两人的影子映在白玉台阶上,不断拉长,景色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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