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顿了片刻,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死了。”
真的死了。
云照心里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
端王转头望向窗外的竹林道:“他有功夫在身,他本来可以不用死。”
云照更加不解了。
“那日,他如往常一样,买了纸钱,从城墙那儿去给奶奶烧纸,结果城墙突然坍塌,他看到城墙跟前有两个小孩子在玩耍,他迅速冲过去,抓住两个他们,奋力把他们甩出去,自己却没能逃出来。”已经过去十六年,端王提到这里,神色还是万分痛苦。
原来雪林是为了救人才……云照不由得红了眼眶。
谢明肃想说什么,可是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静静地注视着端王。
端王接着道:“那两个孩子和周围的人一起搬砖块救人,可是城墙坍塌的太严重,不是他们几人就可以救人的,便有人去报官,很快衙门来人了,起初捕快们也是用心救人,没多久捕快就开始消极怠工。”
云照插话进来:“为何消极怠工,是区令或者别的人插手了?”京城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区,区令相当于其他地方县郡的县令。
“两个小孩子并不知道,他们依旧卖力的搬砖头,却遭到捕快的驱赶,斥责他们妨碍公务,他们念着雪林的恩情,不知道如何是好,而这时候……”端王内疚地停顿。
云照补充道:“这时候你刚从皇陵回来。”
“对,我从皇陵回来没有看到雪林,以为他独自一人去打扫奶奶的旧屋子,他就是这样,虽然是端王伴读,但是从来不用贴身侍卫,凡事亲力亲为,他总说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其实就是不想让我多花精力和银子。”端王眼中浮出心疼,缓了缓,才继续道:“我并不知道他那时已经死了,跟着父皇处理城墙坍塌之事,也和父皇一样觉得城墙坍塌的相关责任人,都得处罚。”
云照和谢明肃点头。
“皇兄皇嫂他们却不以为然,他们绝口不提贪污和伤亡,一心想要维护他们的人。”端王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接着道:“就在那时候,贴身侍卫告诉我,雪林没有去给奶奶烧纸,而是死在城墙之下,我根本不相信,雪林那么聪明又有功夫底子,说好了这次要一起好好过小年的,怎么会死?直到我赶到城墙口,看到两个小孩子,才知道事情经过。”
“所以雪林的尸身是你带走了?”云照问。
端王摇头:“没有。”
云照疑惑地问:“那他尸身……”
端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握紧拳头,青筋凸起,整个人几乎失控。
云照真怕他承受不住某种情绪,可是他还是强大的,收住了情绪,道:“父皇那时年纪大了,精力也不足,皇兄皇嫂这些人就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命人把城墙下面的尸身扒出来,扔到山上,让野兽啃食干净,反正都是不值钱的贱民,死了就死了,也没有人在意。”
扔到山上?
野兽啃食干净?
云照震惊不已。
谢明肃压站怒火问:“就没有人阻止吗?”
“有啊,这事就是一些良心之人捅到父皇面前,只不过二十具尸身已经扔掉五具,报到父皇面前是十五人,不然应该是无伤亡了。”端王无力地说道。
云照问:“所以实际上,是死了二十人?”
“是。”端王再次看向窗外的竹林道:“我知晓后,发疯似的跑到上山,处处可见白骨,我不知道哪根骨头是雪林的,不知道我还能找到什么,那时我真的庆幸,庆幸雪林是被城墙砸死的,不然他被那些畜生扔到山上,遭遇野兽啃食,那得多痛啊,不知道老天爷是疼爱我,还是折磨我,我还是找到了,找到雪林身上的衣裳布料,找到佩饰,找到雪林的手……我把它们葬到那里。”
云照和谢明肃顺着端王的目光看向一小片清雅的竹林。
“然后我去找父皇,这次又有人到父皇床前为皇嫂兄弟求情,无果后,他们向皇兄皇嫂汇报,你们猜皇兄皇嫂说什么?”端王笑问云照和谢明肃。
二人都没有回答,但是可以想象出来宣隆帝二人,说的的话一定不好听。
“皇兄说‘父皇真是老糊涂了,不知道谁才是国之栋梁’,皇嫂说‘不过就是几个贱民不长眼,非到城墙下面’,他们口中贱民是我这辈子的唯一。”端王微微低头,曲指抹掉眼角的泪滴。
云照心疼起来,想要递上手帕,又没递,只装作没有看见端王的泪珠,转而问:“那时候你就要复仇了吗?”
“有了心思,可父皇斩了皇嫂兄弟,怒斥皇兄皇嫂,处罚相关人,给予赔偿和安抚,所以复仇的火才刚冒出,便熄灭,紧跟着父皇驾崩,皇兄登基,我闭门不出,日日坐在竹林中,沉浸在后悔、内疚、想念、痛苦之中,不止一次想,我若是没有把雪林带进宫,他就算过得贫穷,至少会完完整整地活着……也不记得待了多久,皇兄招我进宫,说是朝中需用人,希望我这个亲弟能够帮助他,这时我才发现,一年前父皇发落的相关人,都被皇兄以各种理由升职了。”
云照和谢明肃一起皱眉。
“皇兄说新帝登基,自然要论功行赏,我说这些人没有功,他说这些人是他的派系,这时我才知晓他根本就不认为他们做错了,甚至怀念起皇嫂兄弟,那么我的雪林?我的雪林尸骨不全,怎么算?”端王难得激动起来,眼眶通红,声音微微提高:“他死后,连个公平都没有得到。”
云照在端王眼中看到了仇恨。
谢明肃明白了这个时候的小皇叔,已经下了决心复仇。
端王再一次平抚情绪,道:“没多久,我也知道了,父皇驾崩太早,案子没有来得及归档,他生前除了斩杀皇嫂兄弟外,口中说的那些处罚、赔偿和安抚还没有实施下去,皇兄的人粗糙的记录‘等十五人’,就没有人再管这件事情了,当时的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云照问:“所以你开始为先帝做事,发展自己的势力?”
“对,皇兄出身好,妻子身份高,几个兄弟都奇奇怪怪,根本没有人和他争权力,他顺顺当当就成为太子,自自然然地登基为帝,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本事,所以我只不过稍微做了些事情,说了些话,并且让他知晓我喜欢男人,他便觉得我这种无后的人,必然不会有什么争权夺利之心,当然,我表现的也是如此,所以他越来越信任我,我一开始是想杀了他,坐上皇位,再慢慢杀其他相关人。”端王没有向云照二人隐瞒。
“那你为什么杀小黑?”云照一直都觉得小时候追杀小黑的,并不仅仅是叛军那么简单。
“彼时太后身体抱恙,皇兄要送他去行宫养病,哪知道皇兄突然觉得行宫又远又累,就让明肃代替他去,可我已经布置好人手,那就杀了明肃吧,反正明肃是皇兄和皇嫂的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想到明肃逃了。”端王欣赏地看向谢明肃。
谢明肃道:“那时候我遇到照哥儿了。”
“是,可是我没有放弃杀你,京城小树林的黑衣人也是我安排的。”端王全部承认。
谢明肃点头:“我知道。”
端王望着谢明肃问:“你恨我吗?”似乎很在意这个皇侄对自己的看法。
“说不清楚。”谢明肃实话实说,他对小皇叔情感很复杂,敬佩和认同小皇叔的一些做法,又不认同另一些做法。
端王笑笑道:“恨也没关系了,你回来之后,我不想暴露自己,把一切嫁祸给当时的大皇子,反正都是废物皇帝的孩子,估计也是个麻木不仁的,这时我依旧想杀你,可是我不能像莽夫那样,拿把刀把你和皇兄捅了,毕竟还有很多相关人还好好地活着呢,在所有相关人死光之前,我不能有事,所以我步步为营一方面控制着皇兄,一方面监视你。”
“用照哥儿监视我?”谢明肃问。
端王笑着点头:“没错。”
当事人云照大惊:“我怎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监视小黑了?
端王看向云照,温和道:“对不起照哥儿,我利用你了。”
“你怎么利用我的?”云照问完之后,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立马抓住,然后问:“我进东宫是你的计谋?我是无意中,成了你的棋子?”
“是,明肃回东宫后,把我安排在东宫的眼线一一打掉了,我没办法监视他,这时候我知道了明肃和你们家关系,正好我和你爹云靖有过几面之缘,我便借此机会,把你安排到明肃身边当伴读,把你爹安排到南衙门,你每五日回家三日,会和你家人说宫中的情况,然后你爹到了南衙门,会被引导着说话,然后我就知道你们的一切。”端王全盘说出。
云照恍然想到很多年前,谢明肃和他说过,端王也会保护他,让他放心地在皇宫里横着走,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端王推荐进宫的,所以端王会和小黑一起保护他,没想到是这个意思,看向谢明肃:“你为何不告诉我?”
谢明肃道:“我并不敢确定,所以没有告诉你。”
也是,端王的风格一直就是虚虚实实,让人琢磨不透,谢明肃也向来不愿意说没把握的话。
端王无奈摇头道:“后来我发现我这一招棋,太失败了,我越了解你们,越觉得你们可爱,渐渐心软了,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皇兄身上,将自己的地位稳固住后,我开始动手,一个一个地杀,很多人你们都不知道。”
云照问:“都是和城墙坍塌有关?”
“是,前几年皇兄出宫旅行的刺杀,也是我安排的,哪知蒙将军太忠心了,全力护住皇兄,我的人只伤了皇兄,不过也不算失败,他们杀了内阁学士杜清卫和他的妹妹杜嫔。”端王道。
“杜清卫和杜嫔做了什么?”这一点谢明肃还真是不知道。
“他们也为皇嫂兄弟求过情,并且认为贱民是活该。”端王又是轻轻一笑,笑的缥缈道:“所以就杀了他们,一箭毙命,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痛苦。”
云照惊讶地问:“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和坍塌之事相关的二十二人,杀了二十一人,按照他们作恶程度,确定他们死亡的痛苦程度。”端王说的很淡,好像并不是杀人,只是买菜一样。
云照感觉到身上一寒,好一会儿,才道:“没杀皇后?”
“没有。”端王道。
云照问:“为何?”
“杀了她,就便宜她了,如今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清醒时陷入恐惧之中,疯癫时毫无形象和威严可言,这样挺好的。”端王很满意如今皇后的样子。
云照看一眼谢明肃,没有看到什么情绪,便问:“那她为什么会疯?”
“吓的。”端王道。
云照想到皇后是因为一个新宫女的死亡而开始发病的,便问:“那个新宫女是你安排的?”
“是,也是她自愿的。”端王道。
听这意思新宫女和端王很熟悉,便问:“她是谁?”
端王如实回答:“她是货郎赵二狗的女儿,那时候她五岁,到城墙那边接爹爹回家,看着城墙坍塌砸死了他爹,后来官府通报,她家并没有拿到赔偿,她娘索赔无果,郁郁而死,我把她和她妹妹接到王府,她却一直忘不了这个仇恨,正好我需要一个人去对付皇嫂,她便去了。”
云照对赵二狗有印象,名字确实在记录本上。
“她其实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把坍塌的惨状在夜深人静时,把十六年前的城墙坍塌情况说给皇嫂听,时不时放些带血的肉和骨头给皇嫂一个人看,绝不让其他人发现,再装一装冤屈的鬼魂。”端王讥笑道:“明明这么残忍的一切,都是皇嫂做出来,她偏偏会害怕,吓的精神失常,真是滑稽。”
云照不知道说什么好,道:“后来那个新宫女死了。”
“她没有死,我把她救出来,送她出嫁了,可是我没救出来那个小孩子。”
每每云照觉得端王疯魔的时候,对方总会做一些事情,让人觉得他做的是好事,紧跟着又会出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问::“哪个小孩子?”
端王有些自责道:“那个给皇兄最后一剂药的小太监。”
云照想到宣隆帝床边躺着的小太监,身上扎了把刀,问:“他又是谁?”
“还记得雪林救下来的两个小孩子吗?他是其中之一,结果没能全身而退。”端王伤心道:“不知道雪林会不会怪我,怪我,我也会这样做,到今日,腊月十一,我把所有该死的人,都杀了,都杀了。”脸上露出快意。
“雪林不会怪你,他会心疼你。”云照脱口而出。
端王心头一震,看向云照:“他会心疼我?”
看着端王期待的模样,云照道:“会,他肯定会很心疼你。”
端王仿佛是要到糖的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
“小皇叔。”谢明肃唤一声。
“你还叫我小皇叔?”
“当然,这一点也改变不了。”
端王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以为谢明肃和云照会以别样的眼光看他,结果并没有。
“你本来也可以杀了我的。”谢明肃道。
“我不适合当皇帝,我知法犯法,我过于偏执,看似重视平民,不过因为雪林是民罢了,并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你才更适合当大庆朝的皇帝,而且……”端王缓了缓,道:“而且雪林都不在了,我当皇帝有什么意思呢?”
“小皇叔,我会重查十六年前城墙坍塌之事,把皇祖父没有做好的事情,做下去,没有补偿的,补偿回来。”谢明肃看向端王郑重道。
端王欣慰地望着谢明肃,笑了:“好。”
“端王爷。”云照道。
端王望向云照道:“你可以叫我王爷。”
云照问:“因为雪林都是叫你王爷吗?”
端王点点头。
“好,王爷。”云照唤一声。
端王神色有些恍惚,似乎看到了雪林喊自己一般应:“诶。”
“王爷,过去的留着怀念,现下的才是人生。”虽然端王杀了很多人,云照不知道小黑会按照大庆的律法如何处置端王,但是他希望端王在活着的时候,可以轻松一些。
端王笑道:“照哥儿说得是。”
云照觉得端王根本没有听进去,也是,世间道理万千,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街边乞丐,都能说上十句百句大道理,可大部分人还是过不好短短的一生。
“下雪了。”端王突然看着窗外,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向窗前,轻轻道:“十六年前的腊月二十一,也下雪了。”
云照和谢明肃跟着站到窗前,真的被端王说中,下雪了。
雪花打着旋儿从空中落下,落到一片片竹叶上,融化了,又是一片落下,再次融化。
就这样前赴后继,终于有一片小雪花,在竹叶上停留住,另一片雪花叠加,慢慢地,竹叶上覆盖一层薄雪。
“陛下。”端王开口唤。
谢明肃看向端王,端王却不看他,直直地看着窗外的雪景:“陛下,可否答应罪臣一件事?”
“小皇叔你说。”
端王静一会儿,缓缓出声道:“宫中那些降兵和罪臣这府中人都是听罪臣一人差遣,他们无权无势,并没有反抗的余地,也没有做过坏事,陛下能不能饶了他们?”
“好。”谢明肃答应的干脆。
端王笑了:“多谢陛下。”
谢明肃问:“小皇叔,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端王反问:“陛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明肃道:“没有了。”
端王转头看向谢明肃道:“明肃你真的长大了,越来越像父皇了,以后定然是个好皇帝。”虽然他并没有得到父皇多少疼爱,但是他知道父皇是爱天下子民,所以他还是喜欢父皇的。
“我会的。”当个好皇帝是谢明肃的目标。
“好,那就按大庆律例处罚我吧,不要顾忌亲情,不然,你和我杀的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端王道。
谢明肃顿了顿,道:“我知道。”
“好。”端王看一眼云照,又望谢明肃道:“无论如何,和照哥儿好好在一起,不要像小皇叔这样护不住心爱的人,然后……活得越久,见得人越多,越想他。”他真的太想雪林了。
谢明肃点头:“嗯。”
“初初登基,很多事情需要料理,那就不要在我这儿耽搁那么久了,回去好好处理,小皇叔会好好待在这里,不会走,不会再给你添麻烦。”端王道。
谢明肃注视着端王,郑重地说道:“小皇叔,我会公平公正处理你的事情,不会再委屈你。”
“好,带着照哥儿回去吧。”端王真诚地笑着,抬手拍着谢明肃的肩头,真的把谢明肃当成自己的小辈。
云照冲端王行礼,道:“端王爷,那我们走了。”
“照哥儿记得穿好大氅,别生病了。”接着端王向谢明肃行礼。
谢明肃和云照一起出门,忍不住回头看端王一眼。
端王冲二人笑。
二人向前走了数步,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
谢明肃下意识地伸手将云照揽入怀中,一起缩着身子应对未知危险,忽然间想到什么,又一起回头,看到刚刚结实整洁的书房,顷刻间变成一片废墟。
瓦片和木头还在向下滚落,荡起烟尘,发出噼啪声响。
“小皇叔(端王爷)!”二人一起喊,然后奋不顾身地冲进废墟中,赶紧扒开木头、瓦片、砖块、石块。
可是这些东西太多了。
二人一起大喊:“来人来人!快来救人!”
刘笼等人赶紧扑上来。
一群人搬动着,叫喊着。
谢明肃和云照真的没想到要端王的命,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护着的,可是端王却……他们搬开一块木头,忽然看到一副画,是他们进来时,端王刚好画好的。
二人动作一顿,赶紧抚去上面的尘土。
一个少年美好的侧影赫然浮现,只见他披着毛茸茸浅色大氅,站在竹林,手里拿着红色“小年”的剪纸,往竹节上挂,脸上带着清澈又温暖的笑容,一下温暖的四周。
这时候雪花越来越多,一片片地落到画中少年乌黑的头发上,脸上和毛茸茸的领子上,也落到旁边的两行字上——
“今日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谢寂礼。”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是从网上看到的“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觉得挺合适端王的,就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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