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虐心甜宠 > 金枝藏骄 > 18-20
    18、是他

    将乔绾与景阑的事戳破到乔恒跟前后, 慕迟便知,事情已经成了,自己也无需再管此事。

    只等乔恒不日给二人赐婚便可。

    他也大可不必再回公主府。

    该离去了。

    可是, 慕迟一人在皇宫后的密林站了许久。

    久到肢体在寒夜中微僵,始终一动未动。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心中一片茫然无措, 好像不知该去往何处。

    心底冒出一道声音:回去吧, 过完这个新正, 只当是擅自摆弄乔绾姻亲的补偿。

    四肢慢慢苏醒,像是被说服一般, 他最终疾步折返回了公主府。

    直至站在府邸门口,他方才惊觉,自己竟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可是,当行至后院小榭时,他又看见了什么?

    乔绾亲密地趴在景阑的身上, 火红的狐裘将二人笼罩在其中,她的手正暧昧地扯着他的衣襟, 露出光裸的胸口。

    而一旁的桌上,放着两碗吃剩的浮元子。

    她离去时, 说要同他一块吃的浮元子, 如今却与景阑一块吃的。

    就这样着急吗?

    甚至没等赐婚,便迫不及待地在府中、在小榭里这样亲热?

    那以后呢, 会不会更亲密?

    牵手?亲吻?或是……纵情欢.爱?

    是不是, 不用自己插手,他们也会成为夫妻?

    胸中涌起阵阵寒意与杀意翻涌, 慕迟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何种情绪作祟, 心口处像是被人用力地攥了一下, 一股浅淡而陌生的酸涩感慢慢滋生。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所以他压下所有的异样,柔声问:“二位,在做什么?”

    可乔绾却像是被他吓到了,呆呆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像是看见了怪物一样,脸色苍白。

    慕迟心中更加恼怒了。

    她怕他什么?

    她凭什么怕他?

    能这般坦然地将景阑压在身下,却要怕他?

    慕迟缓步朝小榭靠近了两步,嗓音更加温柔:“公主?”

    乔绾的意识逐渐回笼。

    “乔绾,”景阑磨牙凿齿地道,“从小爷身上下去!”

    乔绾回过神来,匆忙撑着景阑的胸膛便要站起身,却又在看见景阑被她扯开的衣襟,欲盖弥彰地伸手替他遮盖好。

    景阑的脸色更黑了。

    乔绾裹着狐裘后退两步,隔开与景阑的距离,看向慕迟时,心底不由升起一阵欣喜。

    ——她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可是这欣喜却又在想到乔青霓弹奏的那曲霜山晓、想到方才那一瞬间的熟悉感时平复了下来。

    梦中的人,怎么会是慕迟?

    她看过他的胸口,那里没有那个十字星状的伤疤。

    乔绾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最终她抿了抿唇,看向景阑:“方才,咳,抱歉。”

    “呵,”景阑冷笑一声,伸手将衣襟扣好,“乔绾,你觊觎我的身子吧?”

    乔绾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知道他不是梦中那人,态度也变了许多:“是是是,景少将军英姿勃发,我钦佩不已,不如景少将军再给我看看?”

    慕迟目光一紧,看向乔绾。

    “乔绾,”景阑怒视着她,耳根微热,“你简直……无药可救。”

    话落,他一挥身后的锦裘,飞快地瞥了一眼慕迟,轻哼一声,跃上墙头悄然离开。

    寂静的后院只剩乔绾和慕迟二人。

    乔绾原本肆意的神色逐渐安静,看向慕迟,好一会儿道:“方才,只是不小心跌倒……”

    “公主不必解释,”慕迟笑着走到她跟前,伸手便要为她整理凌乱的狐裘,“我信公……”

    最后一字没机会道出口——乔绾下意识地朝一旁躲了下。

    慕迟的手僵滞一瞬,笑也停在了唇角,目光瞬间幽沉。

    她在避他。

    因为有了景阑,所以不需要他了?

    乔绾也察觉到异样,她也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梦里的身影,便躲开了。

    为打破沉寂,乔绾伸手将他的手拉了下来,而后瞬间被他冰凉的手指吸引,像是焐着一块冰一样,刺骨的寒。

    她诧异地低呼:“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方才去了哪儿?手都要冻僵了……”

    喋喋不休的话,在抬眸对上慕迟的视线时停了下来,乔绾唇微动,想要问他关于曲谱的事,可心中却不知在怕什么,问不出口。

    乔绾安静下来,拉着慕迟朝寝殿快步走去。

    一走进寝殿,暖意顷刻席卷而来。

    乔绾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慕迟,打定主意一般,伸手扯他身上单薄的袍服:“先把这件单衣换了,我命人去拿大氅来……”

    慕迟任她扯着,不知何时,竟连厌恶被人碰触的排斥感都淡了许多。

    乔绾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微微散乱的胸口,那里依旧没有那个伤疤。

    乔绾松了一口气,随后才察觉到此刻二人极近的距离,脸颊一热,忙后退半步:“你先去屏风后换衣吧。”

    慕迟看了她一眼,起身走到屏风后。

    乔绾一人坐在桌旁,直到慕迟出来,她转身看向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认真道:“慕迟,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有些话,她问不出口便不问了。

    第一次,她想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共度此生。

    哪怕以后,她离开陵京,再不是公主了。

    慕迟神情微怔,眉头不觉轻蹙,心底茫然更甚,他未曾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可这话自方才还和旁人亲热的她口中说出,却又带着几分好笑。

    想到景阑,慕迟神色微沉,垂下眸去:“公主为何突然说这话?”

    “想到便说了,”乔绾望着他,强硬道,“你不说话我便算你答应了!”

    “对了,”她笑了起来,虎牙渐现,“初九祭山大典,你随我一同前去。”

    转身的瞬间,她唇角的笑淡了些许。

    慕迟,不要让她失望啊。

    *

    黎国的祭山大典,自先帝时便有了,而今已成了习俗。

    当年黎国与大齐的关系远不如眼下这般和平,两国时不时有摩擦。

    大齐兵强马壮,吞并了周围数个小国,独独黎国,因有雁鸣山脉,才阻隔了大齐的军队,保住了陵京。

    可先帝登上皇位不久,大齐愈发猖獗,竟于年节后率军奇袭雁鸣山,甚至险些翻越过来。

    幸而久未降雪的雁鸣山一带,突然降了大雪,扰了大齐军队的计划,黎国免于一场战争。

    自此,雁鸣山便被视为黎国的福山,每年初九,便登雁鸣山祭台,行祭山大典。

    初八。

    华丽的马车队伍如游龙一般自皇宫出发,浩浩荡荡地朝雁鸣山前行。

    不时有禁军来回巡逻。

    乔绾坐在马车内,时不时看向对面的慕迟。

    她素来不喜欢为难自己,那日既已做了决定,她便再不猜忌一些有的没的令自己心烦。

    可眼下,想到将要做的事,心中还是不由有些忐忑。

    她知自己对乔恒还算重要,甚至连她将慕迟带回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知……此事他能否纵容自己。

    “公主在看什么?”慕迟本就要来雁鸣山勘察地势,乔绾的提议省了他的工夫,自是跟随前来。

    只是,自乔绾说了“一直在一起”那番话后,便再未有任何动作。

    她一贯简单得很,甚至无需多加留意便能看透。

    而今却头一次看不透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啊?”乔绾眨了眨眼,下意识回,“看你生得好看。”

    语毕,马车内陡然安静。

    慕迟唇角恰到好处的笑意也僵了半瞬。

    乔绾心中懊恼,刚要说些什么补救,便听见外面传来阵阵马蹄声。

    本以为是禁军巡逻,未曾想那马蹄声竟跟着她的马车响个没完。

    乔绾凝眉,掀开车窗朝外看去,随后便望见身着银甲的景阑骑着马跟在马车旁,眉头紧锁。

    “景少将军有事?”乔绾问。

    景阑看向她,神情有些不自在:“为何不送了?”

    乔绾困惑:“送什么?”

    景阑停顿了几息:“药材。”

    乔绾不解地拧眉,后渐渐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些时日自己送去的名贵药材,后来得知他不是梦中那人,便再未送过。

    乔绾断不能直说,只睨他一眼:“送那么多好东西,也没等来一句感谢,还送什么?”

    景阑被她的话一堵,黑着脸不说话。

    乔绾少见他吃瘪,眼下更是从车窗探出头,故意问道:“景少将军不会一直在等着吧?”

    景阑目光一紧,抬眸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小爷等那几个破药材,可能吗?”

    “那你还问,”自己不情不愿送去的宝贝被嫌弃,乔绾也不耐起来,眼珠滴溜转了一圈,故意道,“你还是快去多看几眼三皇姐吧,否则过些时日,人家便要离开陵京了。”

    昭阳公主与大齐太子李慕玄联姻一事,莫说朝臣,便是百姓都人尽皆知。

    而今太子孝期将过,二人的亲事自然要继续。

    说这话时,乔绾不时偷觑一旁的慕迟,见他始终不甚在意地低眉坐在那儿,前几日郁闷的心思不由高兴了几分。

    也许,慕迟不喜爱乔青霓

    也许,真的是她想多了呢?

    景阑心中恼怒,可见她余光总瞥向一旁,慢了几步马,沿着车窗朝里看去,随后便看见了披着白色锦裘的慕迟。

    景阑抓着缰绳的手一紧:“乔绾你……”

    “怎样?”

    “不知羞耻!”扔下这句话,景阑僵青着脸色驾马朝前走,伴随着低声喃喃,“小爷果真是疯了……”

    乔绾被他的话气得脸颊通红,瞧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重重落下窗子。

    一抬眼便迎上了慕迟的视线,她嫌弃地撇嘴:“纨绔子。”

    慕迟看着她生动的神情,仿佛连眸子里都燃起一股火焰来。

    那股不适的感觉又来了,许久他笑了一声,语调古怪:“公主很喜欢同景少将军来往?”

    “怎么可能。”乔绾鄙弃地反驳,继而想到什么,定睛望向慕迟,眼神顷刻蹦出亮光。

    慕迟被她看得微怔。

    “慕迟,你可是拈酸了?”乔绾问道。

    慕迟唇角的笑渐渐敛起,垂下双眸,眉头轻蹙着,心底竟有瞬间的无措。

    乔绾却只当他默认,整个人的神情都仿佛亮了起来,她得意洋洋地凑到慕迟跟前:“不过你无须捻酸,景阑心中爱慕的是我三皇姐。”

    慕迟看着她恍若发光的莹白脸颊,狭窄的马车仿佛都逐渐温暖。

    暖得他格外心慌。

    乔绾又道:“慕迟,明日,明日我给你一个惊喜好不好?”

    *

    马车队伍是在当日黄昏时到的雁鸣山。

    一片平整的空地上,早已备好了数十顶幄帐。

    乔绾的幄帐很是豪华,分为外间和内寝,内勤有一张柔软的大床和一席软榻,地面均铺着厚厚的绒毯,燃着旺盛的火盆,整个帐内极为温暖。

    而慕迟的幄帐就在她旁边,虽不算大,却一应俱全。

    这夜乔绾沐浴后,便宿下了。

    第二日正午时,便是祭山大典的时辰。

    祭台在山顶上。

    乔绾一大早便换上了华丽的宫装,未曾带下人,只身步行同几位公主皇子一齐跟在乔恒身后,朝祭台走去。

    后方浩浩荡荡地跟着满朝文武大臣。

    百层阶梯并不算高,却在雁鸣山的巍峨中,显出几分阔远。

    阶梯之上,便是祭台。祭台前,祭品早已呈上,山神牌位、供器,也已归置齐整。

    大驾卤簿队列手牵骏马,马身皆是珠宝玉石。

    乔绾不是第一次前来,自是知晓规矩,乖乖地跟在乔恒身后,看着他点燃九根长香,叩拜山神,佑大黎万岁。

    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钟鸣,身后朝臣齐齐跪地高呼:“吾皇万岁——”

    乔绾也伏叩在地,许是被眼前的气氛熏染,她静静想着,只愿两个月后的宫变,能不惊扰百姓,少流些血。

    这日午膳是在山上用的素斋,大臣们倒是早早便下了山去。

    乔绾站在祭台旁的一块山石上朝山下望,能望见幄帐所在的地方,以及幄帐北面那个矮小的小山崖,下方是一条极宽的河,而今是冬季,河流中央起了一层薄薄的冰,河水并不急,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雾气。

    竟像极了仙境。

    河的另一面,便不再是雁鸣山的地界了。

    乔绾赏了一会儿景,索然无味地收回视线。

    等到乔绾下山时,已经到了傍晚。

    她心中装着事情,下山后换下宫装,便要去找慕迟。

    未曾想慕迟的幄帐空无一人,反倒是孙连海身边那名叫陈启的小公公拦住了:“公主,皇上要见您。”

    乔绾不解,看了眼慕迟的幄帐,忽略心底的不安,跟在陈启走进最中央的幄帐。

    幄帐内很是宽敞,处处可见威风凛凛的明黄龙纹,威严甚重。

    乔恒正坐在书案后,一手撑着椅侧闭目养神。

    陈启恭敬地走上前,小声道:“皇上,长乐公主来了。”

    乔绾扬起一抹笑,走上前:“父皇,您这么着急找绾绾,有什么事啊?”

    “好事,”乔恒笑睨她一眼,正坐起身,“小十一,这段时日朕让你玩闹了个够,可玩过了闹过了,也该考虑终生大事了。”

    乔绾第一次认同乔恒的话,认真地点头:“绾绾也觉得。”

    乔恒惊奇地打量她一眼,笑出声来:“如此倒是巧了。景家那小子青云山剿灭山贼一事,朕还未曾重重赏他,索性这次便一次赏了……”

    乔绾不觉眉头紧皱,疑惑问道:“关景阑什么事?”

    “朕给你们赐婚不好?”

    “他?”乔绾激动地站起身,“绾绾又不爱慕他,且他对绾绾也嫌弃至极,嫁给他?我除非眼瞎了。”

    “绾绾,”乔恒的脸色一沉,“若真是如此,你为何将女子贴身的物件送与他?此事文相亲眼所见。”

    “什么贴身……”乔绾的话戛然而止。

    那个丢失的香囊。

    香囊在景阑手中?

    可是想到香囊丢失那日,是二人在毓秀阁见面时,那时他对娶自己一事厌恶至极,更是扬言“便是死也不会娶自己”,若拿她的香囊,只会令人误会。

    他绝不会拿自己的终生大事做手段。

    可除了景阑还会有谁能近她的身,悄无声息地扯走香囊……

    乔绾的呼吸一滞,一个荒唐的念头逐渐从脑海中升起。

    那个极尽保护的拥抱,那个令她心动的人……

    那个,慕迟。

    不,不可能。

    那时她才将慕迟接到府中没多久,他怎会知晓后面会发生何事,怎会从那时便计划好一切?

    “无话可说了?”乔恒见乔绾不发一言,语气渐松,“私相授受虽是不妥,可朕并非认死理之人,你若是同他两情相悦……”

    “父皇,”乔绾容色微白,打断了乔恒,“我并未同他私相授受,且景少将军也已有心仪之人……”

    乔恒不悦地拧眉,他本就想尽快将这桩姻亲尽快定下:“然景阑有你贴身香囊之事,早已有不少人知晓,你可知女子名声有多重要?”

    乔绾心中复杂万分,此刻听见乔恒口口声声的名声,突然笑了一声:“父皇,绾绾还有名声吗?”

    “乔绾!”乔恒大怒,“此事容不得你……”

    他的话并未说完,孙连海脚步匆忙地跑了进来,凑到乔恒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乔恒的脸色惊变,看向孙连海。

    孙连海诚惶诚恐地点了下头。

    乔恒眉头紧皱,沉吟片刻,转头看向乔绾:“此事你再好生想想。”

    语毕便起身走向一旁议事的幄帐。

    孙连海跟上前,合上帐帘,又命人在外面好生守着,这才转身进了幄帐。

    “你方才说的可是真话?”乔恒看向他,沉声问道,“乔绾带来的那个松竹馆的小倌,果真像极了齐国太子李慕玄?”

    孙连海忙跪在地上:“当年齐国太子前来求娶昭阳公主时,便是老奴侍奉的,老奴说的若有半分虚假,便死无葬身之地。”

    乔恒转身负手站在原地,眉头紧锁,许久忍不住怒斥一声:“好一个齐国太子!”

    将手都伸到大黎的皇室了。

    那小倌在松竹馆弹奏一曲霜山晓,乔青霓前不久便得到了曲谱,摆明了冲着乔青霓前来。

    “当初昭阳出生时,钦天监如何说的?”乔恒蓦地发问。

    孙连海颤颤巍巍地应:“昭阳公主吉人天相,钦天监说,说,”他迟疑了一下,“得昭阳公主,便可得天下……”

    乔恒脸色发青。

    当年钦天监算出此卦象时,不知多少人意图得到乔青霓,乔恒心中自然也大喜,只当天佑大黎。

    可谁能想到,大齐太子竟会在昭阳十二岁那年前来求娶?

    不论其他,这齐国此举,摆明了告诉他,告诉其余诸国,大齐想要的绝非只是一个昭阳公主,还有整个天下。

    所以这些年,昭阳出嫁的时日,他百般推脱,恰逢李慕玄生母过世,得来三年孝期。

    未曾想,这孝期还未过去,齐国便等不及了。

    “不论是不是齐国太子,”乔恒神色一凛,“派一队人马,以除奸细之名暗中解决此人,记得藏好身份。”

    孙连海顿了下:“老奴方才派人跟踪此人,未曾想跟丢了,只怕此人……内力极深。”

    乔恒眉心紧皱,良久眉眼冷硬下来:“他不是冲着昭阳来的吗?便从昭阳下手,”停了几瞬,想到那则卦象,他又补充,“不可伤公主性命。”

    “是。”

    孙连海弓着身子领命退了出去。

    *

    另一边。

    乔绾心烦意乱地在乔恒的幄帐待了好一会儿,未能等到他回来,只得转身离开。

    却在掀开帐帘,看见外面的人时一怔:“景阑?”

    斜靠着对面的幄帐,一袭朱槿色圆领袍服、马尾高束的男子,不是景阑又是谁?

    他正站在早已昏暗的夜色里,一旁是燃烧着的火把,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也不知方才听见了多少。

    乔绾顿了顿,刚要开口问他香囊的事,便听见景阑低低地嗤笑一声,转身离去,身后马尾坠着的红玉珠子一摇一晃。

    乔绾皱眉,只当他又吃错了药,朝自己的幄帐走去。

    慕迟的幄帐仍漆黑一片,他还没有归来。

    乔绾想起那个荒唐的念头,脚步再迈不下去了,站在原地,怔愣地看着那顶幄帐。

    冬夜的冷风吹得她指尖冰凉,呼吸间尽是白色的雾气。

    乔绾的眼底渐渐升起茫然,她也不懂,她只是、只是那日在街市上惊鸿一瞥,想要将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而已。

    她第一次这样喜爱一个人,也许她蛮横了些,可从未有过什么丧尽天良的坏心思。

    可……这样简简单单的想法,为何到头来会变得如此复杂、尽是猜忌?

    “公主!”出来换茶的倚翠诧异地看着冻得指尖通红的乔绾,忙走上前来,“外面天寒,您怎么不进幄帐?”

    乔绾回过神来,看着满眼关切的倚翠,用力地眨了下眼睛。

    她厌恶极了猜忌。

    “慕迟呢?”乔绾开口询问。

    “慕迟公子还没回?”倚翠朝漆黑的幄帐瞧了一眼,“傍晚时分,慕迟公子便出去了,奴婢未曾询问,只看见他朝北面走了。”

    北面。

    乔绾看了一眼北面的昏暗,对倚翠点了点头:“我还有些事情,你先回帐内歇着。”

    “公主,”倚翠担忧,“让奴婢陪你去吧。”

    乔绾勉强地扯起一抹笑:“你给我烧一桶热水,我一会儿还要回来沐浴。”

    说完,她径自朝北面走去。

    而此时,雁鸣山北面的小山崖。

    慕迟迎风站在山崖之上,隔着一条极宽的长河,眺望另一边的风景。

    即便今晚月色明媚,可河的另一边依旧一片漆黑,只隐隐约约有几户人家的烟火。

    那是大齐的方向。

    慕迟长久地望着,良久嘲讽一笑。

    从昨夜到今日,将雁鸣山勘察一番后,他已将山形绘成图纸,交由司礼带回自己人身边。

    乔恒的人发现他的踪迹倒是个意外,却也无关紧要,毕竟这一次他是真的该离开了。

    慕迟扫了一眼下面平静的河水,眸光动了下。

    半个时辰前,他还见了乔青霓,她依旧如幼时那短暂的一面一般,雍容温婉,举止得体。

    和乔绾那个蛮横的全然不同。

    所以,应当是这段时日利用乔绾后的那一丝仅存的愧疚作祟,才会令此刻的自己产生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

    过段时日便好了。

    乔绾一直朝北面走,走到小山崖处时,看见的便是慕迟背身而立的画面。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也许只一盏茶的工夫,也许一炷香,直到一条极快的长河横亘在眼前。

    这是她白日在祭台上看到的那个小山崖。

    山崖真的很矮,不过才一丈高,下方的河面平静漆黑,幽幽泛着冷雾,与白日的仙境截然不同。

    而山崖上方,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雪白的锦裘被夜风吹得飞舞,身上披着皎洁的月华,墨发散在身后,有些凌乱,身姿颀长如玉,清贵万分。

    他似在思索着什么,站在月色中看着远处的河面,一动未动。

    乔绾定定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在看着雁鸣山的那边,那是大齐的方向。

    她的脚步不觉停了下来,这一瞬间,她只觉眼前的慕迟分外陌生。

    自己好像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他。

    乔绾脚步微顿,踩到几片冬日的枯叶,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谁?”慕迟却蓦地转眸,极淡的语气蕴藏着杀意,径自朝身后看去。

    待看清是乔绾时,似没想到是她,容色微怔。

    今晚的乔绾不像往常一般,便是头发丝都打扮得格外精致。

    眼前的她发髻微乱,珠钗在发间摇摇欲坠,几缕青丝散乱下来,带着几分狼狈,小脸包在狐裘里,容色有些苍白。

    慕迟凝眉,若他没记错,乔恒会在祭山大典后,为她和景阑赐婚。

    他终于能摆脱她了。

    这个认知,惹得他心口处细微地动了下,他不悦地拧眉。

    乔绾迎着慕迟的视线,抿紧了唇,想了想朝他走了过去。

    可原本想要问清楚一切的话,却在离他不过三尺距离时停在了嘴边。

    夜风拂过,徐徐吹来一缕淡淡的、几不可闻的夜合花香。

    这是乔青霓惯用的香气。

    ——慕迟今日见了乔青霓。

    “公主?”慕迟轻唤她。

    乔绾隔着月色看着他,良久低低应了一声,走到慕迟跟前,那股夜合花香更明显了。

    她皱了皱鼻子,沉默了几息,扬眉一笑:“在幄帐内没见到你,便出来寻寻。”

    慕迟看着她微白的脸色,没有应声。

    乔绾也不在意,想了想又道:“我方才去见父皇了。”

    慕迟瞳仁微动,他比谁都清楚,乔恒要见她所为何事。

    不过就是……赐婚。

    “父皇说,想给我赐婚,”乔绾的话很快印证了他的猜测,她似乎并不打算听他的回应,只是在自顾自说着,说到后来甚至还抬眸对他夸张地笑了一声,“好不好笑?父皇竟然是要给我和景阑赐婚,简直太好笑了,他喜欢三皇姐啊……”

    慕迟看着她唇角的笑,明明是他一手促成的事,可当真从她口中说出,竟如此令人……反感。

    乔绾看着慕迟不动声色的神情,撇撇嘴:“可其实,我也准备去找父皇的,”她对他眨眨眼,“慕迟,你想知道我原本找父皇是想做什么吗?”

    慕迟终于作声,他此时隐隐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却还是问道:“做什么?”

    乔绾停顿了几息,看着他:“我原本想要让父皇为你我……”赐婚的。

    最后几字,她终没能说出口,身后一道冷银色的白光裹挟着阵阵寒意朝这边袭来。

    慕迟的脸色微变,一把抓住乔绾的手臂朝一旁避去。

    一支飞箭直直嵌入二人方才站着的石头中,尾端仍在剧烈颤抖着。

    与此同时,数十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山林围了上来,手中长剑泛着冷光,在夜色中如夺命的号令。

    乔绾只觉自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拉着,朝山林的方向飞奔而去。

    黑衣人很快反应过来,飞箭自四面八方射来,刺破长空,直取二人的性命。

    慕迟眸色渐冷,松开乔绾,解开身上的锦裘充作盾牌拿在手中,身形如飞火银线于漆黑夜色中穿行,挡住了每一支长箭。

    乔绾站在一旁的树后,脸色发白地看着他翻飞的身影,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原来,慕迟会武,甚至武艺极高,高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她真的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又一支长箭直直射向乔绾躲避的方向,慕迟的神情微冷,在箭矢还未曾钻进树干的瞬间,一把抓住长箭箭尾,转身循着箭射来的方向信手掷了出去。

    一名黑衣人的喉咙被长箭射穿,发出沉闷的哀嚎声,倒在地上再一动不动。

    其余人似乎被这股强大的内力震慑住,手执长剑,谨慎地看着慕迟。

    就在此时,山崖处传来一声低呼:“慕公子。”

    熟悉的声音,此刻因为害怕多了几丝轻颤,带着惹人怜惜的哭腔。

    乔绾猛地抬头看过去。

    山崖上,一个黑衣人手中长剑抵着乔青霓细嫩的脖颈,威胁地看着这边:“慕公子,你当真不管昭阳公主的死活?”

    乔绾看着她花容失色的模样,目光徐徐看向慕迟。

    方才还身若游龙的慕迟,此刻平静地住了手,站在原地,顺从了黑衣人的威胁。

    为了乔青霓。

    “戴上这副手梏,走过来。”黑衣人见状,嚣张地扔过来一副手梏,看着慕迟道。

    慕迟站在原处,看着地上寒铁所制的手梏,没有作声。

    “告诉你,别耍花招!”黑衣人再次粗嘎道。

    一阵沉默过后,乔绾看着慕迟俯身捡起那副手梏,随手套在了手腕上,一步一步地朝小山崖上走去。

    冷风吹着他单薄的白色缎袍,乔绾这个时候竟想起,那缎袍还是她在毓秀阁为他买的那套,和地上的雪白锦裘一起。

    乔绾看了一眼地上的锦裘,自嘲一笑,刚要收回目光,突然想到了什么,垂眸看去。

    数十支长箭被包进锦裘中,裘服早已破烂不堪,而那些箭……

    乔绾的呼吸一滞,那些箭的矢锋,是锋利的十字倒刺刃,一旦入肉,几乎无拔出的可能。

    十字倒刺刃。

    还有梦中那个十字星状的伤疤。

    乔绾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山崖处。

    慕迟已经走到黑衣人身前,在所有人都未能反应过来时,他已飞身上前,冷硬的手梏在他手中如破铜烂铁一分为二,他伸手便要救乔青霓。

    与此同时,远处幄帐的方向涌现无数火光,阵阵马蹄声传来,整齐肃杀的侍卫手执火把,一人高喊着:“抓刺客!”朝这边疾驰而来。

    黑衣人惊慌失措,黑暗中,不知是谁射出一支飞箭,箭光如冰,箭矢直直地射向乔青霓的方向。

    乔绾怔怔地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只道出一句:“慕迟!”

    可无人应她。

    她看着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在山崖的漆黑夜空踏着风而过,将乔青霓轻轻地推开,替她挡住了那支本该射进她胸口的长箭。

    她看着十字箭矢贯穿了慕迟的胸口,逐渐和梦中那人胸口的那道十字星状的伤疤重叠。

    不多时血便染红了他的白色袍服,浓郁的血腥味在四遭弥漫。

    他的眸动了下,似乎想抬眼,却生生克制住了。

    垂下的瞳仁里是毫不掩饰的漆黑与混乱,而后他微抬双臂,身子直直地朝后倒去,倒入漆黑的山崖下,掉进冰冷的河水中。

    自始至终,未曾看她一眼。

    ◉ 19、疯子

    侍卫手执火把将小山崖密不透风地护住, 昏暗的夜色骤然亮如白昼,寒冷的夜风吹着火把剧烈摇晃着。

    “慕公子!”乔青霓由人搀扶着,却还是软倒在山崖旁, 凄婉地唤着慕迟的名字。

    乔绾的眸动了动,呼吸不觉放轻了。

    这一瞬,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寂静无声起来。

    她看不见四周涌上来的护卫手中的漫天火光, 听不见有人唤着她的名字, 只面无表情地看着空荡荡的山崖, 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乔绾的脑海中却难以克制地一遍遍地回忆着方才的画面。

    ——慕迟为乔青霓挡下一箭,而后坦然地坠入山崖。

    甚至就连将乔青霓推开的力道, 都是那样的轻柔。

    还有那支刺入他胸口的十字箭矢,与梦中男子一模一样的位子。

    “乔绾。”面前有人在厉声唤她的名字。

    乔绾的意识渐渐回神,身体徐徐恢复了知觉,看向眼前的男人,却只轻声呢喃:“原来是景少将军啊……”

    景阑紧皱眉头凝望着她, 良久道:“先回去。”

    乔绾仍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道:“景少将军, 我能问一下,我的那枚香囊, 你在何地拿到的吗?”

    景阑神色微僵, 看着她固执的眸子,给了她答案:“毓秀阁。”

    乔绾的睫毛轻颤了下。

    果真如此啊。

    毓秀阁那次, 能够近她身将香囊神不知鬼不觉拿走的, 只有景阑和慕迟。

    原来,从那时起, 他便已经想好算计她, 将她和景阑推到一起了吗?

    可笑那时她竟还在为他出气。

    他看着那时的自己, 心中会是何感受?嘲讽?厌恶?还是觉得好玩?

    所有那些她曾觉得不对劲、却将其解读为“他在意她”的过往,似乎都有了更为完美的解释。

    最初在松竹馆,他弹奏霜山晓本就是为了吸引乔青霓的注意,是她自以为是地横插一脚。

    所以后来,她想要同他学习弹奏霜山晓时,他才会冷言回绝,却可以转头将曲谱送给乔青霓。

    那件与她身上的狐裘格外般配的锦裘,他甚至没穿过一次便烧坏了,想必也是他厌极了与她相关的物件才烧的吧?

    可笑她竟然以为他是为了救那件锦裘才灼伤了手指。

    当初在街市上,被丢弃在角落里的十余根糖葫芦,也是他根本不想要吧?

    除夕那夜他消失不见,也是根本不屑于同自己一起过甚么年节。

    她还兴冲冲地将一件件衣裳首饰送去暖阁,红着脸说什么“红玉寓意相思,金丝绕意为此生纠缠再不分离”,还将白玉鸳鸯簪一分为二送给他,说着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类妄言。

    而今看来,真是可笑至极。

    更可笑的是,来雁鸣山的路上,她竟还说会给他一个惊喜,原来,是他给了她一个“惊喜”才对。

    在她想求着乔恒为二人赐婚时,他想的却是如何能彻底摆脱她,将她推与旁人。

    乔绾不由想,幸好。

    幸好自己未曾将“赐婚”那句话说完。

    否则,她满心欢喜地说出这句话,在他眼中,岂不是一桩笑柄?

    “乔绾……”景阑还要说些什么。

    “景阑,乔青霓应该受了惊吓,”乔绾觉得自己此刻定是平静过了头,连看她不顺眼的景阑都有些担忧,她扯唇笑了起来,这个时候竟还能开起玩笑,“你不去宽慰一下?”

    她边说着,边缓步朝小山崖上走去。

    景阑神情一滞,抿紧了唇跟上去,看着她身后的狐裘在夜风中翻飞着,发丝早已凌乱,弯起的眸子甚至比平日还要明亮,带着一股娇俏的狠劲。

    乔绾已经站定在小山崖上方,看着底下平静的河水。

    身后的人脚步嘈乱,她却只看向前方的黑暗,唇角的笑淡了些,眼睛睁得极大,没有一滴泪掉落。

    许久,她的眼底才多了丝困惑。

    她明明有父亲,有爱慕之人,有兄弟姊姐,有血脉至亲……

    可为何,她还是一个孤儿。

    “幼时我曾被人戏耍,那几人故意将我推进宫池里。”乔绾突然低声道。

    景阑不解地看着她。

    乔绾停顿了下才继续:“宫池的水深极了,我挣扎了好久,后来是几个路过的宫女担心惹祸上身,将我捞了上来,”乔绾笑着转眸看向他,“母亲知道后,一边落泪一边将我按在池中,逼着我学会了凫水,后来母亲去世也未曾搁置。”

    景阑不明所以,片刻后反应过来,满眼惊惶,伸手便要抓她。

    乔绾却蓦地朝前走了半步,纵身跃入下面平静漆黑的河水中。

    坠落的瞬间,乔绾仿佛看见景阑被人拉住,继而一声怒吼:

    “乔绾,你这个疯子!”

    乔绾静静地想,她不是疯子。

    她只是要去确认一件事情。

    如果慕迟不是梦中那个人,她要把自己曾给他的所有东西全部拿回来。

    然后,杀了他。

    如果他是,如果他是……

    乔绾已无法多想了,冰冷的河水顷刻将她包围,平静的河面下,是一个个细小的旋涡,朝下游流着。

    乔绾却径自逆流而上。

    所有人都以为,慕迟受了伤,必然会随波逐流。

    可只有她知道,他根本不知疼痛,即便胸口中了箭,只要他意识清醒,便能够逆流前行。

    乔绾克制着心中的惶恐不断朝前游,却在途径一片悬崖口时,水流骤然湍急,她咬着牙支撑着,在河水中起起伏伏。

    不知究竟游了多久,河水渐缓,河边的悬崖也已变成了河滩。

    乔绾只觉自己紧绷的身子骤然放松下来,她爬上岸,用力地拧了下身上冰冷的河水,火折子早已被打湿再不能用,只借着银色的月光朝前行着。

    冷风吹来,乔绾不觉瑟瑟抖了两下,肺腑的闷热缓解了不少寒意。

    走了约莫一里距离,乔绾的脚步停下了,安静地看着地面上的血迹。

    他应当受伤不轻吧?

    真好。

    乔绾死死抿着唇,继续往前走。

    她最终是在一处山洞找到的慕迟,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欺霜赛雪的苍白,双眸紧闭,眉头紧锁,身上的白衣潮湿着,胸口尽是暗红的血迹,那根长箭仍刺在他的血肉之中。

    乔绾在山洞口处站了一会儿,方才走了进去,一股血腥味涌了过来。

    乔绾脸色微白,行至他身侧,自脚踝处将那柄精致的匕首拿了出来,割开他胸前的衣襟。

    苍白的胸膛上布满一道道新旧伤痕,而那只箭刺入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十字星状伤疤赫然呈现。

    只是因着是新伤,伤痕更为嫣红诡异。

    乔绾怔怔地盯着那个伤疤,盯了很久突然笑了一声。

    梦中那个杀了乔恒发动宫变的人,是他;掐着自己的脖颈说“陛下已经离去,轮到小公主了”的人,还是他。

    同样是他,将乔青霓护在了身后,毫不留情地结束了她的性命。

    一个小倌不可能在两个月后拥有宫变的实力。

    所以……他果然从头到尾都在利用自己啊。

    乔绾的思绪一片杂乱。

    仿佛有一抹声音不断地在自己耳边说,杀了他吧,杀了他吧,他这样戏耍你……

    乔绾死死攥着匕首,下瞬猛地朝他的脖颈刺去,却在触到他颈间肌肤时停了下来。

    她睁大双眼,盯着他苍白的颈部那一点渗出的血痕,手轻轻颤抖着,忍了一晚的泪珠蓦地便砸了下来,滚烫的泪砸在他的胸口,突然便止不住了,一串串地掉落。

    冷风阵阵席卷山洞,半晌后,乔绾用力擦拭了把脸颊,将匕首收了回来,看向他在梦中掐着自己的那只手。

    虎口处,还有那个熟悉的“绾”字。

    她自以为表明他是自己的人的印记,想必当初她刺这个字时,他心里很是厌恶吧?

    乔绾拿起匕首,用力在上面划了一刀。

    削铁如泥的匕首如野兽獠牙触碰到了血肉,血迹顷刻冒出,那个字也血肉模糊,再看不清。

    做完这些,乔绾方才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目光怔愣地盯着洞口处。

    *

    慕迟掉落山崖时,听见那声带着哭腔的“慕公子”,便知道,这一出荒诞大戏已然结束。

    一切都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

    长箭穿透胸口,除却能感觉到冷硬的箭矢一寸寸钻入血肉,意识有片刻的游移,再无知觉。

    反是他飞上山崖前,身后那一声低弱的“慕迟”,搅得他心绪难宁,像是有丝丝缕缕的钝痛,在胸口逐渐蔓延,惹得他忍不住微弓腰身。

    他知道,乔绾始终在看着他。

    也知道,她已经猜到自己对她不过只是利用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

    而今她再无利用价值,不在意她知道与否了。

    坠下悬崖的那一刹那,他克制着抬头的冲动和心里莫名的空洞,坦然地迎向他为自己选的落幕。

    河水顷刻涌入,慕迟只觉自己全身被冰冷席卷,他凭借着最后清醒的意识逆流而上。

    就这样不知多久,肢体都僵硬起来,恍惚中,仿佛再次回到了当初冰冷的地牢。

    在来陵京之前,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地牢了。

    他梦见那是一个冬日,他在地牢中书写,只因太傅夸了几句,第二日李慕玄那个废物便带人前来,将他的十指一根一根地敲断。

    指骨断裂的声音在地牢中回荡,到最后,连毛笔再无法握住。

    李慕玄走到他的跟前,笑着对他说:“记住,以后见了孤,要笑。”

    “皇弟。”

    牢门“碰”的一声用力关上,火盆里最后一丝火星熄灭,地牢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慕迟死死咬着牙,明知这是一场噩梦,却不知该如何惊醒。

    就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撞得血肉模糊却难以得救。

    他拼命地渴求温暖,却陷入一片黑暗与冰冷之中。

    不知多久,地牢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刺眼的光芒带着火热的温度,随着大门的徐徐打开涌入地牢中。

    光芒越来越盛,直至化作白光。

    慕迟猛地睁开眼,近乎贪恋地抬头看过去。

    一贯骄纵的乔绾狼狈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浑身湿漉漉的,容色苍白,总是充满生机的眸子此刻也盛满了怔愣与空濛。

    却仍散发着令人向往的暖意。

    这只是梦。

    慕迟告诉自己,而后忍不住抬起手,去靠近、碰触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炙热人影。

    乔绾却飞快地朝后躲避开来,唇紧绷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慕迟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醒了。

    又活了。

    慕迟遗憾地想。

    那么,眼前的乔绾是真的。

    她是真的随他跳下山崖了。

    慕迟看着她,她没有如往常一般,看见他便止不住的笑意,她的眉眼始终无波无澜。

    慕迟扯起一抹笑,一如往常道:“公主。”

    乔绾的睫毛颤了下,陡然讽笑一声:“慕公子还要装吗?”

    慕迟听着她的称谓,笑容微顿,眉头不觉蹙了蹙。

    多的是人唤他“慕公子”,可独独从她口中说出,无比刺耳。

    她本该风风火火地跑到自己跟前,张扬一笑唤他一声“慕迟”的。

    慕迟抬眸,不知为何,突然也厌烦了在她眼前的伪装。

    他再抬眸,眼底柔情骤然消散,反而被一片浓墨般的漆黑取代,眼尾荡起一丝冰冷的媚意,唇角的笑更盛了,语气幽幽如同叹息:“真蠢啊。”

    明知他在利用她,却还跟着他跳下来,娇生惯养、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将自己折腾的这般狼狈,不是蠢是什么?

    乔绾看着再不加掩饰的慕迟,和梦中那个人的语调一模一样,忍不住紧攥着手中的匕首。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只一个抬眸便让人知道,伪装得温柔的外表下藏匿着一颗极尽险恶的心。

    慕迟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自匕首一扫而过:“想杀我?”他问得格外平淡,没有丝毫反抗的打算。

    眼下她的确有机会杀了他,即便不知疼痛,可失血过多体温过低,他已无多余的气力。

    乔绾被他问得一怔,紧盯着他。

    她的确这样想过。

    可在这一刻,看着这样的他,乔绾心底陡然释然了。

    她固然爱山,却并非愚公。

    那么从今日起,她就要开始学着,当那个自松竹馆里出来对她似水般温柔的慕迟;会紧紧拥抱着她为她挨鞭子的慕迟;会因为她拈酸吃醋便给自己戴上面具挡住这张脸的慕迟;还有……让她心动的慕迟。

    已经死在了这一片冰冷的河水中。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眼前的这个慕迟,不过只是帮着自己顺利离开陵京、通往自由的一个寻常男子罢了。

    乔绾紧了紧匕首,下瞬朝前一挥。

    慕迟微微闭眸,却只觉自己胸口的箭晃了晃,搅弄的血肉微颤。

    他忍不住呼吸一滞,睁开眼,却只看见暴露在外的柘木箭身被横切去。

    慕迟目光复杂地看向她,而后神色微怔。

    她的眼圈通红,双眸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水光,却没有一滴坠下。

    许久,慕迟出神地呢喃:“真可惜……”

    “为何?”他问。

    她该恨他不是吗?

    乔绾沉默片刻,突然扬起一抹笑,她大方道:“舍不得。”

    话落,她站起身:“此处不便处理伤势,我带你出雁鸣山。”

    ◉ 20、通缉

    乔绾这晚到底没能带慕迟出雁鸣山。

    山中天气多变, 半个时辰前月光皎洁的天色陡然阴沉下来,不过片刻,竟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起雪花来。

    今冬的第二场雪。

    乔绾拖了几根粗壮的树枝挡在风口处, 山洞的风立即小了许多。

    慕迟身上有火石,乔绾又捡了些干叶枯柴,点起火堆。

    她没有用过石燧, 打了数十次都未能将火点燃。

    乔绾紧抿着唇, 她的耐性一向不怎么好好, 可也知道,这样的夜里, 若没有火是活不成的,便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慕迟一直在看着她,目光幽暗,让人看不清任何情绪。

    胸口的伤因被箭堵着, 并未流失太多的血,只在右手臂用力系了条丝带以止血用。

    他第一次如此看不透一个人。

    在明知自己的真面目后, 仍要救他,甚至说要带他出雁鸣山?

    为何?

    因为她口口声声说的, 爱慕?

    “嘶。”乔绾蓦地倒吸一口凉气, 火石打偏了,重重刮了下她的指骨外侧。

    慕迟回过神, 视线徐徐落在她打火石的手上, 他很清楚,乔绾的手也是娇养出来的, 每日都会细细地涂抹手脂, 细皮嫩肉, 没有一点儿茧子,手背上的梨涡都是莹白玉润。

    平日握几下鞭子便会硌出一道道红印,而今拖了几根树枝又打火石,只怕早就通红了。

    啪。

    又是一声脆响。

    一缕火苗倏地冒了出来,点燃了一旁干枯的树叶。

    慕迟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乔绾,细弱的光亮将她的整张脸照得一清二楚,包括脸颊上蹭到了灰尘,以及红肿的双眸。

    乔绾未曾注意到他,沉郁一整晚的心思,总算因这一缕微弱的火苗勉强好了些许。

    她忙又多添了几片叶子,又一点点地放细枝,最后是干柴。

    直到火堆愈发旺盛,将周围的一切烘烤得暖洋洋的,乔绾起身坐到慕迟的对面,顿了下,感受到胸口的闷热,她离火堆远了些,抱着膝盖出神地看着山洞外的雪花。

    乔绾想,乔恒用她试药也不是全无好处,譬如这样寒的夜,她竟也没觉得多难熬,反而有心思赏雪。

    只是以后她可以离开陵京了,应该往北走,去一个每年冬季都能看见鹅毛大雪的地方,再也不用忧心有人体寒受不住北方冬季的严寒。

    只需考虑她自己欢喜就好。

    慕迟看着火堆逐渐旺盛,只觉一阵暖意烘烤着自己原本冰冷的躯体,却还是太细微了,他能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点地流失,索性循着乔绾的视线同样朝洞口看去。

    上次下雪似乎还是除夕那夜,乔绾团了雪球砸在他身上,笑得前仰后合问他为何不躲,而后笑盈盈地为他将残余的雪花拍落。

    她说她喜欢雪的时候,满眼尽是生机勃勃。

    “啪”的一声,火堆里的干柴蓦地响了下。

    慕迟回过神来,忍不住紧皱眉心,想那些没有意义的过往作甚?

    他垂眸,察觉到手背的黏腻,只当是坠河时被尖锐的树枝刮的,未曾在意。

    这一晚,二人都没有说话。

    慕迟不知自己何时昏睡过去的,再醒来,山洞中已经大亮,雪也早便停了。

    火堆的火也弱了不少,多了丝凉意。

    慕迟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对面,随后眯了眯眸。

    昨夜还坐在那里的乔绾,此刻已不知所踪。

    慕迟安静了好一会儿,洞外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果然啊。

    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如何能忍受这般不堪的环境?

    左右也不是第一次被抛弃了,也无所谓。

    慕迟面无表情地撑着右臂坐起身,胸口的箭动了下,不知为何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烦躁,慕迟抬手,攥着多余的箭身用力折断,毫不在意箭矢在血肉里又钻了几分,一泡血自伤口中钻了出来。

    “你醒了?”洞口外传来熟悉的女声。

    慕迟的身子一僵,好一会儿方才转头看过去。

    乔绾逆着雪光站在洞口处,身上的衣裳已经干了,脸也已经洗净,长发只用一根白玉鸳鸯簪绾了最简单的发髻,少见的朴素,脸色微白,竟带着丝孱弱的美感。

    她没有离开。

    心里头的烦躁好像顷刻就消散了,慕迟顿了下,目光再次从那根鸳鸯簪上一扫而过,很眼熟。

    而后他才迟迟想起,她曾给他一枚相同样式的玉簪,她说,这是一对鸳鸯簪,寓意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他只觉烦厌,从未戴过。

    慕迟歪了歪头,徐徐勾起一抹笑,眼尾稍扬:“公主还在这儿?”

    乔绾看着他,陡然笑了下:“还记得般若寺的时候我说过的吗?”

    “慕迟,你离了我可能会死。”

    提到般若寺,慕迟的笑意微缓。

    乔绾已经走到他身旁:“往东走会有一座桥,桥的北面应当是一个叫平阳镇的镇子,平阳镇繁华,镇上应当有医术高明的大夫。”

    从小到大乔恒从未允许她出过陵京,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般若寺,于是她便拿着舆图一遍遍地翻看,久了竟也记下来不少。

    倚翠的母亲便是平阳镇的人,她曾给她讲过,平阳镇很美,春日里百花齐盛,夏日的烟柳郁郁葱葱,秋季落日晚霞很是惊艳,冬日的街市更是熙熙攘攘极为热闹。

    慕迟奇异地看了她一眼,未曾言语。

    乔绾顿了顿,方才弯腰伸手,想要将他扶起。

    慕迟下意识地看了眼她的手,果然被昨晚的枯枝划破了些皮肉,露出点点划痕在,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乔绾将慕迟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深吸一口气直起身,脚步趔趄了下,却很快站稳。

    慕迟虽不觉疼痛,可全身气力的流失仍使得他双腿无力,下意识地顺着乔绾的力道靠在她的肩头。

    曾经那股因人靠近便极度排斥的感觉并未出现,慕迟抬头看着乔绾因搀着他而涨红的脸颊,以及鼻尖上溢出的几粒汗珠,心中竟浮现一股诡异的兴奋。

    他不再是装得伪善的那个慕迟,可她仍旧一如既往地待他、爱慕他。

    这个念头取悦了他,慕迟的呼吸也忍不住急促了些,喷洒在她细嫩的脖颈上,良久徐徐作声,嗓音微哑:“为何不问?”

    从昨夜到现下,她始终不问他为何利用她。

    乔绾蹭了蹭鼻尖上的汗珠,看向前方,除了河面仍白雾蔼蔼,万物都披上了一层白衣,她没有应他,只道:“我们要在午时前到桥那里。”

    慕迟看着她,良久伏靠在她肩头笑了起来,颀长的身子毫无保留地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眼梢笑得扬起,带着丝丝妖冶,似乎极为欢喜。

    笑够了,他方才虚弱地在她耳畔道:“乔绾,若是我,不会管你死活。”

    他生于幽暗,本质恶劣,骨子里就烂透了。

    他也不知为何会坦然地说出这番话,将一个腐烂的自己摆在她面前。

    也许是想戳破她可能的伪装,让她知难而退,也许……是想看见他即便如何低劣,她都不曾放弃他。

    乔绾的脚步一顿,陡然想起他护着乔青霓的画面,她喉咙一紧,旋即告诉自己,这是恶劣至极的慕迟,不是她心中那个温柔的慕迟。

    片刻后她如常转头看着他:“慕迟,我在赶路。”

    慕迟扬眉:“所以?”

    “你闭嘴。”

    慕迟轻怔,继而毫无血色的脸上扯起一抹笑来,他心安理得地靠在她身上。

    她真的太傻了。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家,雪路湿滑,慕迟的意识时有时无,乔绾走得很是艰难。

    一直到午后,二人方才看见了那座木桥的影子,远处能遥遥望见的三两炊烟。

    乔绾心中一喜,朝着炊烟的方向前行着。

    一路上,乔绾不断地在心中盘算,进了平阳镇便给慕迟雇一辆马车,任他去要去的地方,自己便折返回陵京继续当她的长乐公主。

    宫变那日,她不要再进宫,只等着宫门大破时,便是她离开的时候。

    这里的一切,都再和她毫无关系。

    包括慕迟。

    可当看见平阳镇的牌楼,又朝小镇的官道看了一眼,乔绾的脚步不觉停住。

    平阳镇和她曾听闻的那个热闹小镇格外不同,没有熙熙攘攘的街市,只有无边的冷寂。

    地面上堆积着雪,偶尔有人拉着板车,艰难地在雪地里前行,板车上或是一头死去的黄牛,或是不再动弹的羊羔。

    也有人衣衫单薄地跪在路边扒开雪,捡着道边沾了雪水的柴木,如获至宝般放在一旁简陋的竹篮中。

    不远处几个捕快打扮的人架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口中骂骂咧咧:“竟敢过木栈桥偷柴?那可是皇林,也是你能去的?”

    乔绾站在牌楼的石墩后,不觉有些愣神。

    她从未走出陵京,只知陵京繁华如梦,歌舞升平,也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世界。

    平阳镇和她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这一切杀得她手足无措。

    慕迟察觉到她的沉默,抬眸瞥了她一眼。

    长乐公主,自小穿的是最上等的绸缎,食的是山珍海味玉盘珍羞,住的是豪华的宫殿,用的是价值连城的玉石首饰。

    自然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等的不堪。

    不过……慕迟看着眼前枯败混乱的一切,心情陡然好了许多。

    他刻意地发问:“平阳镇繁华?”

    乔绾脸色一白,终于知道自己提及平阳镇时,他为何神情奇异了,只抿着唇,许久才道:“我去找辆马……”

    她的话并未说完,远处一队官兵手执宽刀齐整地朝这边走来,满眼严肃地停在不远处的布告墙前,张贴了张什么,又环视了一圈四周,方才离去。

    乔绾下意识地躲在石墩后,不知为何,心中惴惴难安。

    直到官兵彻底消失在前方,乔绾扶着慕迟走到布告墙前。

    官兵新张贴的,是一纸通缉令。

    通缉令上,慕迟的画像赫然在上,下方书着一行小字,大意为此人是齐国奸细,劫持公主,行刺皇帝,若遇之可先斩后奏,悬赏千两黄金。

    乔绾只觉自己意识一阵混乱。

    乔恒怎么会知道慕迟是齐国人?若是他发现了端倪,那梦中发生的一切会不会随之改变?

    慕迟气息微急地靠在乔绾肩膀,眸微微垂着,对此并不意外。

    昨日自己勘察雁鸣山地形时,并未刻意掩藏身形,以乔恒的多疑,发现他的踪迹势必不会坐以待毙。

    那些所谓刺客,招数正统训练有素,且在满是禁军的皇营逃离得如此轻易,只能说明是乔恒的人。

    可眼下,看着乔绾眉头紧皱思索着什么,他敛眸轻笑:“将我送出去,说不定皇帝更是对你宠爱有加。”

    乔绾终于回过神来,思绪复杂。

    过了很久,她方才沉声道:“官道行不通了,只能走乡间小路。”

    慕迟意料之外地看了她一眼。

    乔绾没有看他,只将他扶到牌楼后的角落:“我去当铺换些银两。”

    她说完,起身朝前走去,手下意识地碰了下发间的鸳鸯簪。

    这枚本是一对的簪子,前日晚,她还曾含蓄地对慕迟说,自己明日会佩戴此簪。

    他听见了,却不屑于戴。

    真讽刺。

    乔绾讽笑一声,干脆地将玉簪拔了下来,走进当铺。

    慕迟安静地坐在牌楼后,胸口明明被一根长箭刺穿,流出大片的血迹,他却始终面色闲适地欣赏眼前的破败。

    他真是爱极了美好的事物变得破乱不堪的感觉。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从旁经过,眼神惊恐地看着他。

    慕迟迎上男孩的目光,好心情地对他歪头笑了一下。

    男孩被他惊到,脸色煞白,没头没脑地闷头跑开,下刻却撞到了什么人怀中,“哎呦”一声倒在地上。

    “走路不看……”乔绾被男孩撞到,方才转了一条街才买到的素包险些掉在地上,下意识地扬声斥道,却在看见男孩瘦骨嶙峋、衣裳补丁罗叠的模样时,闷闷地将余下的话堵了回去,顿了下又从纸包中拿出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算了,也是见你可怜。”

    男孩看了眼包子,又看向乔绾,因在镇子上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小姐,一时看呆了。

    直到乔绾不耐地问他“要不要”时,才猛地反应过来,怯怯地看了她一眼,接过包子飞快地跑远了。

    慕迟看向不远处穿着朱槿色绸缎云纹裙的少女朝这边走来,一片破乱败景里,她似乎是唯一的光鲜,与周围格格不入。

    慕迟眯眸,凉凉地睨了眼男孩的背影,复又看着乔绾走到自己跟前,下瞬,他察觉到什么,看向她的头发。

    慕迟唇角的笑容一僵。

    那根鸳鸯簪不见了。

    不过就是根簪子,左右他也不喜欢。

    可他却莫名想起她得到那对簪子时满眼欢喜的模样,而今……她为了些银子,当掉了那枚玉簪吗?

    “眼下你箭还没拔,最好不要吃东西,我问过当铺老板,附近的仓河村有位土郎中医术不错,”乔绾将素包放入袖中,扶着他站起身,顿了下,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没必要的肢体接触,沉吟片刻问出自己想了一路的问题,“你要去哪儿?”

    慕迟眼底少有的困惑,他侧了下头,尾音微扬:“你要?”

    乔绾默了几息,冷风将她耳畔几缕没束好的碎发吹到脸颊上,她下定决心般启唇:“我送你去。”

    慕迟看着她坚定的眸子,忍不住眉头紧锁。

    那股如被人拿着翎毛轻挠心尖的感觉又来了。

    可这一次,不见之前的嫌厌与烦躁,更不像因被她这种蛮横小公主轻易扰乱情绪后产生的不甘,而是……欢喜。

    如昨夜那场轻盈飞舞的雪,似有若无的欢喜,在心底滋生。

    陌生而令他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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