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的子嗣都有专门的夫子入宫教学,譬如大皇子二皇子均是五岁启蒙,由军机大臣或是太傅太师亲自教导,自十岁后才转入皇家学院,同众人一道受学,每日学半日,回宫后再由夫子单独授课半日。
安阳和赫连毓等公主则由女夫子教授。
顾青山是在那年年末回京的,他回京那年安阳九岁,年尾一过,次年春她便同赫连毓一道转赴皇家学院。
因在宫中时女夫子皆是一对一授课,略微无聊无趣,若去了书院则有百余名学子同窗,定然热闹非凡,皇家书院共设有十余个等级的课室,全部皆是满京权贵子女,若是去了皇家书院,则等同于打开了的鸟笼的鸟儿,可撒欢的扑腾,故而赫连毓同安阳二人纷纷期待不已。
那还是活了十年,安阳同赫连毓头一回出宫参加“集体活动”,在此之前,因年纪稍小,连宫外的宴会她们都参加的不多,故而入学皇家书院的头一日两人难得兴致勃勃。
因侍女太监不得入内,纷纷被挡到了二门外头,两人头一次挣脱侍女,摆脱看管,难得有种轻松自在的感觉。
她们没有急着上课,而是一间课室一间课室亲自找寻那间甲等课室,甲等课室是皇家课室,里头全是皇家子嗣,按道理,顾青山是不得已入内的,然而彼时顾家如日中天,又加之他刚刚回京,受尽圣眷,是被破格收入甲室的。
那个时候安阳和赫连瑞并不知同窗中有他,她们一间课室一间课室的参观,刚刚参观到甲室时,正要入内,这时赫连毓冷不丁在身后呼喊安阳的名字。
安阳下意识地扭头看她,步子却已止不住了,身子已朝着门内迈入。
于是,刚一扭过头,身子便不期而遇的与一堵铁墙直直相撞了。
就是在如今眼前这道门槛处。
那日的画面与今夜如出一辙。
他在里,她在外。
他要出,她要进。
那个时候,十五岁的顾青山已长成了青葱少年,成了一株参天松柏,十岁的安阳其实年纪还小,她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正一脸迷瞪。
一边轻揉着脸,一边缓缓仰头,便意外的撞入了一双淡漠沉沉的双眼中。
一双不同于时下谄媚讨好的双眼,眼里没有半分奉迎趋附,亦没有半分紧张失色,更没有半分看到她的惊艳讶异,平淡无波,双眼没有任何情绪不说,反倒是隐隐带着一股子锋利之色。
只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安阳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撞上她的竟是刚刚回京,如今走到哪儿被议论到哪儿,满京风头正盛的那位顾小公爷。
赫连毓方才唤她,原是挤眉弄眼,一脸兴奋的提醒她,仿佛在说:快看,快看,是顾家那位无忧哥哥——
却不想,她这一声呼唤,险些没撞坏安阳的脸。
十岁的安阳,也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满身尊贵,若是换作旁人,撞到了她,一准忙不迭赔礼致歉,可这位新来的小公爷眼里没有半分歉意不说,反倒是淡淡蹙眉的看着她,似乎并没有要立马致歉的意思。
加之,在这之前不久的宫宴上,在大皇兄的引荐下,她们这些年纪稍小的一个个向他打招呼,彼时,安阳也鼓起了勇气难得主动朝他小声唤了一声“无忧哥哥”,却不料,顾家那位小公爷竟连个眼尾都不曾落到安阳脸上不说,竟直径转身走了。
那是被娇生惯养了整整十年后地安阳,第一回遭到冷遇。
若是换作任何一个人,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早早便过来同她打招呼了,而这位顾无忧,他非但没有便罢了,竟在安阳主动朝他示好地时候,他竟还选择视而不见。
于是,从那往后,顾无忧这个人,这三个字,便彻底落入安阳的“黑名单”中了。
牛什么牛?
她发誓,她这辈子若再看他一眼,她就不是安阳郡主!
于是,那日在课室门口,两人定定对视了片刻后,见对方一言不发,安阳气得直接挺胸收腹,双眼一翻,便直接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越过对方,一脸矜贵的踏入了课室。
整个过程,安阳身姿傲慢,视对方为无物!
昔日画面一帧一帧在安阳的脑海浮现。
其实,是一件十足微不足道的事情,在岁月的长河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那日,他们甚至连句话都没有说过,然而,听顾青山如今此番冷不丁提及,且听这话中的意思,竟是……他竟也是记得的!
安阳的心脏一时砰砰砰的乱跳着。
在那一瞬间,只觉得脑海中骤然冒出了个奇怪的念头,至于那个念头是什么,却又一时如何都抓不住,看不着,却又觉得马上便要呼之欲出了似的。
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直待一捅破了,马上便要明晃晃撂在安阳眼跟前了。
到底是什么呢?
看着对方一双讳莫如深的双眼。
安阳明明想了起来,然而,嘴上却故意装着糊涂道:“哦,此处是皇家书院?大半夜的,你带我来皇家书院做什么?”
安阳故作糊涂惊讶的问道。
却不料,那顾青山闻她此言,双眼一眯,竟死死盯着她的双目,继续一字一句重复道:“郡主可还记得此处?”
说话间,顾青山那双漆黑的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安阳,脚却在此时忽而缓缓抬起,朝着门槛上一踏,抿着嘴道:“此处。”
安阳见对方深究到底,仿佛问她不出来不罢休的架势,只得将嘴轻轻一咬道:“这是咱们当年上课的课室啊——”
正说着,见那顾青山将脸一板,安阳立马又改口道:“对了,我记起来了,这是当年入学时你撞我的地方——”
安阳装模做样的想了起来道,顿了顿,又咬咬牙道:“顾大人当年真真谦逊有礼得狠呢!”
安阳一字一句不忿讽刺的说着。
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如今后知后觉的回想起那一幕,安阳都气得厉害。
冲撞了她的贵体,连个查看表示的动作都没有的,他顾青山乃第一人。
却不料,顾青山闻她此言,那双微微轻佻的丹凤眼竟轻轻一挑道:“我怎么记得当年是郡主先撞到我的。”
话一落,只见顾青山眯了眯道:“微臣至今还在等着郡主前来致歉了。”
顾青山说到此处,脸上依然一板一眼,不过眼微仿佛带着淡淡的笑意,却是转瞬即逝。
安阳没有留意到他眼尾溢出的淡淡笑意,一听到他如此刻薄不要脸的话,顿时只有些瞠目结舌,一脸难以置信道:“我致歉?你让我致歉?你怎么好意思的?”
安阳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道:“我的半边脸都要被你给撞麻了,你却分毫未损,你不上前询问查探便也罢了,竟还等着我先一步低头致歉,你怎么好意思的你,再说了,你当年多少岁,我才几岁,顾青山,你要点脸好吗?”
安阳听到对方如此不要脸的言论,气得恨不得直跳脚。
什么至今还在等着她致歉!
歉你大爷的!
安阳气得连每根手指头都在发颤。
却未料,那顾青山此刻竟默默欣赏着她的气急败坏,片刻后,那双锋利的双眼竟悉数落在了安阳的脸上,来回扫视着,仿佛正在端详探究着什么,不多时,只微微眯着眼道:“看来,对于当年这桩琐碎之事,郡主记得倒是颇为清楚!”
顾青山仿佛别有深意的说着。
安阳一听,又对上顾青山那双精悍的双眼,顿时心脏突突一跳,脸骤然一热,只咬着牙关道:“没你清楚!”
安阳恼羞成怒的说着。
顾青山静静的看着她,视线在安阳微红的耳朵上探了一眼,不多时,只忽而盯着安阳一字一句道:“这是当年回京后,微臣在此处第三次遇到郡主!”
话一落,还不待安阳反应过来,只见那顾青山忽而举着火折子往外一踏,竟直直朝着门外的安阳撞了来。
安阳怕被他再度撞到,立马侧身躲避,却见顾青山忽而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冷不丁抓住安阳的手,一路直接朝外走去。
安阳此刻压根不明所以,不知他到底还要作甚?
她被他牵着手,下意识地机械般的随着他一路走着,然而神色却只有些懵,满脑子皆是那句:这是当年回京后,微臣在此处第三次遇到郡主!
正满脑子嗡嗡作响,琢磨着这句话的深意时,却见顾青山脚步再度一停,忽而指着远处的一座月门洞道:“郡主当年在此处投壶,投了十次,十次不中,是微臣实在瞧不下去,路经此地,代郡主一举投中,为郡主解的围!”
顾青山说话间,将火折子一扬,朝着远处月门洞的方向一照。
安阳脸微微一红,才刚顺着月门洞方向看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月门洞的洞门,便见手臂被人再度轻轻一扯,只见那顾青山继续拉着安阳一路往里走,边走边继续道——
“当年郡主骑射不通,郡主当年第一次射中靶子,是微臣为郡主调试的箭靶,是微臣亲自纠正郡主的握箭姿势,甚至亲自握着郡主的手射中第一箭的——”
“郡主当年次次考试获得丙等,被夫人指正批评过两回,偷偷躲在树下画圈圈诅咒夫子,是微臣背地里为郡主把风的——”
“还有,郡主随七公主课间放纸鸢,纸鸢飞跑落到了微臣头上,微臣也不曾与郡主计较——”
“当然,还有,郡主当年受满京贵公子们拥护爱戴,走哪儿那些公子哥们便跟到哪儿,郡主颇为苦恼,是微臣瞧不下去,将蜂巢里的蜂放出为郡主解围的——
话说,深更半夜,夜深露重的,顾青山拉着安阳在皇家学院各个角落里来回穿梭,每到一处,便能如数点出安阳当年在学院犯过的各类糗事丑事,以至于让安阳有种他今夜是刻意来奚落嘲笑甚至羞辱她的。
因为,他嘴里桩桩件件为她出头的事迹,落到安阳耳朵里,却分明是另外一个完全相反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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