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与谢伊对视一眼。
“他应该至少死过三次。”黑猫说,“谢伊杀过一次,为了杀你而被永恒之枪抽干生命一次,还有一次是被毒死。”
“会有人死亡三次,仍旧能活着吗?”我不可置信。
“有。”谢伊突然出声。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
黑猫正欲开口,突然察觉到什么,猛地转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谢伊已经张开口,他即将说出什么来——就在那一瞬间,金色光纹在他的喉间亮起。
几乎是在同刹那,他的面颊已经长出一片金色的鳞纹。一圈烙印般的黑纹绕上他的颈项、手腕,可能还有什么我看不见的地方。
那黑纹先是如水墨涟漪般扩散,旋即猛地收紧,像是渔夫咬着烟杆恶意地拉扯撒下的渔网。而不慎撞进渔网里的大鱼四处冲撞,徒劳地进行脱水前最后的挣扎。
他露出来的手腕、小臂、颈项都浮现龙鳞般的纹路,黑线在皮肤上纵横交错,皮肤闪烁着金色的微粒。那些发光的龙鳞甚至像随着他的呼吸在自动翕张。
整个房间顿时被刺眼的金色光芒充斥。一面面窗户映照出强烈的金光,在降临的夜幕下格外显眼。
原本蹲在我膝边的黑猫腾地跳了上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向谢伊。
“谢伊,快闭嘴!”黑猫大喊,“放空你的思绪,什么都不要想!”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谢伊闭上眼,双拳紧握。他牙关紧咬,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
关节上的黑线死死嵌进他苍白的皮肤深处,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切割他的脖颈、肢体。
他的身躯不堪重负地开始崩溃。黑烟从衣领、袖口等处冒出来。
室内刮起狂风。连夹藏在衣领里的发丝都被风刮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吹飞离原地。
我甚至闻到了烤焦的味道。松木被点燃的气味、落叶被焚烧的味道、辛辣刺鼻的香料被熏灼的刺鼻的味道。
我不确定那被烧焦的是房间里的地毯、地板,又或者是什么我不敢猜想的东西。
谢伊身上的龙鳞剧烈地闪烁,放射出刺眼的光。现在他已经彻底变成一团剧烈燃烧的高温炉火,他仰起头,张大嘴,发出像是龙又像是猛虎的吼叫。一缕浓厚地黑烟从他的口腔里冒出,朝着上方飘去。
我在呛得人流泪的焦味里,朝前扑去,不顾被烫伤甚至活生生烧死的危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谢伊,停下来!”我在视野模糊里大喊着,“你会死!我也会死在这里!”
奇迹发生了。
狂风像是能听懂我的话一般渐渐平静下来。被风卷进气流漩涡的东西下落回到原位,几只鹅毛枕头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我和他的身上。
最后一只鹅毛枕头精准砸在谢伊的脸上,他身上炫丽刺眼的火光已经褪得一干二净,正保持着抬头后仰的姿势,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那只鹅毛枕头就在他的视线里直挺挺地砸下来,正中他的面门。砸得他轻微地唔了一声,茫然地抓起脸上的枕头,缓慢地低下头。
迟钝得跟不知道方才引起多大的骚乱一般。
我正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突然,他看了我一眼,叫了一声伊莉丝。
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连人带枕头朝我倒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和肩膀,试图把他叫醒,可是无济于事。
“谢伊?”
“他暂时没法醒过来了。”
回答我的是黑猫。
它悄无声息地从谢伊身子下钻出来,一脸疲惫,连尾巴尖都下垂,不像刚才那样神气地翘起来。
“抱歉,今晚给你带来了糟糕的睡前节目。”黑猫坐在地毯上叹了口气,诚恳地道歉。
我看了一眼枕在我腿上,半张脸朝下半趴在地毯上的谢伊。乌黑浓密的发丝散乱地垂下来,覆盖住他的大半张脸。
得先拂开盖住脸庞的发丝,才能抚摸他冰冷的面颊皮肤。
他微张的唇间吐出的浊气还带着点焦味,像是燃烧的松木。颈项上的黑线消失得只剩一点点浅浅的痕迹,像是用钢笔画上去后糊开的笔印。
“刚才那是什么状况?”
我用手指掀开他颈项间凌乱的发丝,指尖轻轻触碰那一条即将消失的黑线纹路。
“这是什么?”
“他为什么……”我努力找了个简短的形容词,以免表现得太过大惊小怪,“会突然发光?”
人的接受能力上限恐怕是没有上限。
多久之前我还是个魔法世界里的唯物论者,现在不光能接受魔法可以更换心脏这种匪夷所思的奇迹,甚至面对有人深夜在卧室里变成核聚变熔炉都能平淡处之。
“谢伊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他会受伤吗?”
“最晚明天太阳升起时他就会醒来。”黑猫说,“如果你不介意,把地毯留给他就可以了。”
我立刻在心里否决了黑猫的提议,这可不行。至少给他盖条毛毯保暖吧。
成年男人,尤其是身高腿长还长着结实的男人的重量不是我可以轻易撼动的。在艰难地将他的脑袋从腿上挪开,转移到枕头上后,我松开了口气拖着一条酸麻的腿,扶着床柱站起来。
我从床上拖来一条厚毛毯,小心地盖在他身上,尽量不让哪里露出来受寒。犹豫了下,还是将他的衣领解开几颗,以免睡梦中呼吸不畅。
做完这一些后,我跪坐在旁边,垂眸盯着他的睡颜出神,默默叹了口气。
“这小子睡过最柔软的床被是五月春天的草海。”黑猫似乎是想开玩笑来缓和气氛,“他没那么娇弱。你不用担心。”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我问。
黑猫沉默一会,说:“很抱歉,孩子。我不能说。”
我目露失望。
“是很危险又重要的缘故。所以现在还不能告诉我吗?”我问。
我觉得我可以理解,毕竟以前卡里金家的一些秘密也是在婚前不能对我公开的。瓦罗娜夫人承诺在婚后会由希恩全部告诉我,关于卡里金家的传承,关于每个卡里金流淌在血管里的魔力的秘密。
我忍不住轻抚过沉睡的谢伊凌乱的发丝,他身上应该也有类似的东西吧?一些暂时还不能告诉外人的秘密。就像是法师的真名一般。
“不。”黑猫说,“我不能说,是因为谢伊不能对你说出有关于此的一切真相。我如今只是他的一部分,我的自由受他所限。我很抱歉,孩子,我未能在自由时遇见你。”
我的动作一顿,困惑问,“他不能说是什么意思?”
“是的。”黑猫看着我的金瞳满是哀伤,“他不能说。伊莉丝,包括他不能说的原因也无法告知你。这些都是誓约的一部分。”
它走过来舔舐我的手背、指尖,眼里溢满哀求,“别伤心,好吗?请你相信他。这誓约绝对不会伤害你。它是为你而立的誓约。”
我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誓约?什么绝对不会伤害我,为我而立的誓约?既然是为我的誓约为什么我完全不知情?”
黑猫说:“准确来说,那是为了能顺利遇见你而立下的誓约。如果他不立誓,甚至连遇见你的可能性都会被剥夺——”
就在这时,卧室外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的敲门声,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但是在寂静的夜里足够清晰,足够惊得
我浑身一激灵,双眼圆睁,环顾被狂风席卷过的房间才想起方才的动静有多大!
肯定惊动了其他人!
我条件反射跳起来,把床上的枕头全部扫下来堆在谢伊身上将他埋起来,一把抓住黑猫将它塞进我的被子里。
果然,敲门声后,门外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伊莉丝?你睡了吗?”
“我、我正准备睡觉了!”我提高声调,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喊道。
似乎听见父亲若有所思地自语了一句“是吗”,冷汗顿时下来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爸爸,怎么了?”我小腿发抖,反问道。
“没什么,可能是夜里风太大树枝刮到了窗户玻璃。”父亲说,“我正好过来看看。”
“我没什么事情,爸爸。我要休息了,今天好累。”我说,“爸爸你也早点休息吧!我明天还要找你谈谈呢!”
父亲好像被逗笑了。他扬声说:“好吧,既然伊莉丝想跟我谈谈,那我现在就去睡觉,养足精神应对女儿的问题。你可手下留情,千万别把爸爸问倒了。”
等了一会确定父亲真的离开后,我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背靠着床柱脱力地滑坐在地。
“今晚真是鸡飞狗跳的一个夜晚。”我双目无神盯着天花板喃喃。而罪魁祸首还在旁边呼吸清浅匀长,睡得无知无觉,睡颜天真得像个天使。
床上的软被鼓起一个拱包,黑猫从里面冒出一个脑袋,钻出来纳闷地对我说:“伊莉丝,除了你跟谢伊以外,没人能看见我。”
我张了张嘴,方才是紧张得忘记了,讪讪道:“对不起。”
我把它抱下来,黑猫嘟囔了一句:“虽说……是会变,但你这孩子的变化也太大了吧。”
它声音太小,我一时没听清,问了句什么。黑猫却把话题岔开了。
它说:“虽然誓约不能透露,但其他问题还是能回答的。你有什么想得到答案的问题吗?”
我想了想,问:“你刚才说你是谢伊的一部分,这是为什么?”
“好呀,这当然是我能回答的问题。”黑猫的开心溢于言表,连尾巴都扬起来了,“答案是,因为谢伊是幼崽。”
“……”我沉默片刻,喉咙里诚实地挤出一个疑惑的音,“哈?”
“我的族群很难繁衍后代。所以每个幼崽在成年前都会有一个繁育者,又或者用你们人类的词语来形容,称之为监护人、教父或者教母。”
我情不自禁地摸上额头,“等等,容我打断一下。谢伊的母亲是魔法生物……?”
可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和非人类的婆婆相处啊!
这要到哪里去学习相处经验?
她会嫌弃我没有漂亮的鳞片和尖牙吗?
黑猫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它笑得那么开心,干脆在地上打起滚来。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茫然地看着它。黑猫终于笑够了,尾巴卷上我的手腕,忍着笑说:“我向你发誓,孩子。他的母亲起码出生时是人类,他母亲的父母也全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我下意识问,“那谢伊呢?”
黑猫彻底止住了笑。
它低下头盯着谢伊。那双伪装成的猫的金色竖瞳里流淌着无法解读的复杂深沉。
“他的母亲是人类,他的父亲也是人类。但他不是。”
它那小小的身躯似乎承载了庞大的悲伤,我能从一只黑猫娇小的身躯上看见一个古老、巨大的神话生物的影子。于是我决定换个问题打断这阵伤感,“为什么他还算幼崽?在弗莱明,十六岁的少女就可以进入社交界。最迟二十岁的年轻人就可以成婚了。”
从前我和希恩都属于晚婚了。
黑猫看了一眼谢伊,又看了一眼我,表情微妙古怪,好像又在忍笑。
我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下一秒就听它说:“因为他还没进入发.情.期。”
我:“……!”
我立刻涨红了脸,一把拉高谢伊盖着的毛毯,把他的脸都盖住。欲盖弥彰地遮住他的耳朵,好似这样他就听不见我们的对谈。事实上他睡得正沉,压根就不可能听见。
黑猫好笑地看着我一番动作。
它说:“你为何害羞?这是很美好的事情。我会教导他学会一切。外族和我等同族步入爱河会迎来至高无上的享受——”
“还是回到最开始的话题吧!”我急欲转移话题掩饰尴尬,“赫尔南德斯为什么可以三次死而复生?”
“很可能还不止三次。”黑猫在我的手边趴下来,说:“如果他付出的赎金是别人的生命。”
我登时倒抽一口冷气,眼瞳微睁。
“永恒之枪的誓约是可以钻空子的。”黑猫说,“只要条件成立,就能达成。暂时这条寄生虫还不能做什么,时间拖久了,谁也说不准。”
它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我的心口。
“你最好和谢伊回一趟艾福隆德的湖之都。亚诺尔在等你们。虽然这时代人类对灵魂的研究连一小茶匙都填不满,至少亚诺尔的能耐比大部分人强一点。”
黑猫露出人一样的笑容,不过这次是甚感有趣的笑。
“而且,你们的人类婚礼,也需要在那里举行不是吗?”
它乐呵呵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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