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姜空青正在翻看医书,见卫玉窈来了,示意她坐下。
冬日温和的暖阳打在屋内,他眉眼低垂,纤白的指尖随意搭在淡黄色的书上,翻动书页间,竹青色的宽大衣袖摆动,露出绑着布条的手腕来。
卫玉窈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收回眼,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姜空青不语,但却抬起了头。
“我不是楚妙。”
“但我和楚妙来自同一个世界。”
卫玉窈说着拿起毛笔,沾了沾墨水在纸上画了环环相套的圆。
纸上大圆套着小圆,一层又一层,铺展开来,直到塞满了整张纸,她才停下手,指着最里面的一层道:“你在这里。”
“而楚妙或许在这里,”她的手逐渐外移到更大的圈层,“也或许在这里。”
“不过无论如何,你对于楚妙来说,你只是一个书中的人物,对我而言也是一样。所以我和楚妙一样,知道你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
感受着指尖是纸张粗糙的质感,卫玉窈眼底晦涩不明,缓缓开口道:
“而且……”
“楚妙爱你。”
姜空青漂亮的、黝黑的桃花眸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但是我不爱你。”
“这足以证明我不是楚妙。”
少女红唇弯弯,黑白分明的眼里含着讽意,姜空青莫名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醒醒吧,姜空青。”
卫玉窈说完,没有管姜空青什么反应,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离开了,灰蓝色的袂在半空中滑过一个凌厉的弧度。
姜空青多智近妖,对于他这样的人,真话馋着假话说才有可能唬过他。
他对楚妙的特殊执念,并非男女之情带来的,而是因为楚妙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楚妙对于姜空青而言是个“外星人”。
她这一番话,其他人可能不会信,但早就察觉到楚妙异常的姜空青会信。
他们曾经亲密无间,一起度过了年少时的许多岁月。
山上佛堂里摆的不仅有代表时间的纵三世佛。
还有代表空间的横三世佛。
姜空青早就有怀疑了,不是吗?
空阔的室内只留姜空青一人立在窗前。
窗外开满了艳红的夹竹桃,在一片素白萧瑟间格外显眼。
他虽然在明目张胆地试探,可心里却不相信卫玉窈会是楚妙。
他虽然在家中设置佛堂,可并不相信有鬼神。
因为他不敢信。
他怕自己被虚无缥缈的希望高高捧起,最后却重重摔落。
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有色、无色、有想、无想、非有想、非无想。
众生众态在他眼里是一样的。
但楚妙在这些虚无的绚丽中跳脱而出。
他很好奇。
曾经也为这份好奇而杀死楚妙。
但她并未如山野精怪一样显出原型,也并未成为厉鬼寻他索命。
楚妙死后,他亲手顺着经脉剖开她。
心脏、肋骨、血液……
她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不应该在楚妙身上再有任何执念。
回京以后,他去山上的明心寺修行了三年,期冀以此消除执念。
古寺寂寂,青灯黄卷。
如何不念?如何不执?又如何降服其心?
金色巨佛端坐于莲花之上,眉目慈悲,却无法告知他答案,垂眸冷眼看着他沉溺于无尽无休的执念中。
就如当年他冷眼看着楚妙被毒死一样。
-
城西,玲琅阁。
掌柜领着带着面纱的秦知娴姐妹进了内室。
内室里坐着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面容秀丽,头上簪了两根金钗,腕子上带着一串莹润有光的海清色珠子。
见了长相相似的秦知娴姐妹,她愣了一下,从桌上的锦盒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块玉佩。
“敢问两位姑娘,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块玉佩?”
那玉佩雕琢粗劣,质地灰暗,看起来不值什么钱。
这样的玉佩,为什么特意要她们亲自过来才能赎回去?
三夫人十分疑惑,但嘴上还是坚定地答道:“是我们的。”
秦知娴拉了拉长姐的袖子,眼底隐含一丝担忧。
妇人细细端量了秦氏姐妹一番,见三夫人做出嫁打扮,最终将视线落到秦知娴身上,声音里带着颤抖的激动。
“可否请姑娘取下面纱。”
三夫人和秦知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慌。
昨日姜悯的态度在意料之外,因此秦知娴没能得到关于玲琅阁的有用消息,对于这个妇人的目的也一无所知。
此刻屋外守着褐衣侍卫,若不按着妇人说的办,恐怕今日根本走不出去。
秦知娴定了定神,镇静道:“夫人是哪家府上的?”
“奴婢是卫尚书夫人身边的,可否请姑娘摘下面纱?”那妇人一边答,一边竟像等不及似的伸手抓掉向秦知娴的面纱。
秦知娴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面纱轻飘飘地落地,心里一紧。
那妇人看清了秦知娴的容貌,直直地站了起来,嘴里喃喃道:“像……真的是太像了!得快点回去禀报老爷。”
说罢,又向秦知娴行了个大礼,激动道:“奴婢剪烛,拜见三姑娘!”
秦氏姐妹被她一连串的动作弄懵了,呆呆地立在原地。
好一会儿,剪烛才平静下来,柔声道:“我家老爷早年在随州外放时,和夫人曾有过一个三姑娘。天隆十二年冬,随州民变,匪徒冲入卫府,女眷们去城外避乱,却不想落下了三姑娘。”
“等大乱被平定,老爷审问当时冲入卫府的匪徒,匪徒说将三姑娘扔在城外的山上喂老虎去了。”
“后来老爷亲自带人寻了七天七夜,整座山都快翻过来了,却连三姑娘的尸骨都未曾寻到。”
“没有见到姑娘的尸骨,老爷就不信姑娘真的死了。这些年来一直派人在随州守着,希望有一天能寻到姑娘。”
剪烛用手指了指那块不起眼的玉佩,感概道:“这是姑娘出生时,老爷亲自雕了给姑娘带上的。没想到还有重新见到它的一天,更没想到三姑娘竟然就在京中。”
秦知娴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剪烛却只以为她是激动的。
三夫人的眼睛却越来越亮,朗声笑道:“阿娴,你可总算找到家了。”
她转头看向剪烛,继续道:“你的三姑娘如今是秦署正家的二姑娘。那年我娘早产生了妹妹以后就撒手人寰。爹爹把妹妹送到邬州外祖许家养,可惜还没到会说话的时候,妹妹就没了。爹爹怕祖母伤心,让外祖另寻了一个女儿养大,没想到竟恰巧寻到了卫尚书的二姑娘。”
剪烛听了唏嘘不已,她想立即带着秦知娴回尚书府,但遭到三夫人的拒绝。
“阿娴毕竟在我家养了多年,我得先带她回去,和父亲母亲禀报此事。
剪烛听了觉得有理,便不再多留秦氏二姐妹,亲自送了两人上马车,目送马车远去。
马车上,秦知娴疲倦地闭了闭眼,不去看三夫人。
三夫人叹了一口气,柔声道:“阿娴,你不要怪姐姐这步行得莽撞,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她知道那块玉佩是卫玉窈的,我们又该如何解释?”
“也幸好说了那块玉佩是我们的,否则她去寻卫玉窈,带着卫玉窈认祖归宗,卫玉窈成了尚书府二姑娘,要整治起我们来,还不像辗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丢失多年的女儿突然被找到,卫尚书哪里有不替亲生女儿出气的道理?”
秦知娴知道长姐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一旦事情败露,长姐名声尽毁,谢老夫人肯定逼着谢三休了长姐,以平熄卫尚书和卫玉窈的怒气。而有了一个偷窃孤女财物的长姐,她的亲事必然也会受到拖累。
代替卫玉窈,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阿娴你不要害怕,外祖和父亲那边我去摆平,邬州和随州相距甚远,事情又过去了那么多年,卫家能查出什么来?”
三夫人喋喋不休的安慰着秦知娴,心里有压不住的欢喜。
在她看来,这件事就是上天送给妹妹的礼物。
自家妹妹和卫府嫡长女有五分相似,身边又有信物。
谁敢说她不是卫尚书的女儿?
三夫人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没什么问题,忍不住继续道:“卫尚书这几年很得皇上看重,阿娴这般容貌品格,若是你成了他的女儿,有了尚书嫡女这个身份,岂不是世子夫人都做得?”
“你看看那卫长乐,因着尚书府嫡长女的身份入宫当伴读,得到太后喜爱,破格封了郡主。阿娴以后是她妹妹……”
三夫人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兴奋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眼里闪动的喜悦逐渐淡去,不过没一会儿,她又强撑开笑颜,只是那笑里含着些苦意。
“阿娴以后是她妹妹,前程不会比她差的。”
另一边,剪烛迅速回到卫府,将此事告知卫夫人。
卫夫人是继室,容貌只是清秀,出身不显,但胜在性情温婉。
卫尚书平日里对她淡淡的,剪烛看了着急。
没想到天上掉下个三姑娘,给自家主子平白添了份功劳。
“确定了就好。”卫夫人眉梢眼角有掩不住的喜色,赶忙唤丫鬟来细细装点一番,端着补汤往卫尚书院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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