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腊月的天,黑得总是很快。
入夜后的欢喜楼,就是另一个人间,这里不会感受到严冬的寒,只有春日的暖。大雪飘扬中,就连风里都夹杂着胭脂浓腻和酒香,丝竹鼓乐声慵懒而绵密,舞姬拼命旋转,妓.女使劲儿媚。
高门显贵纷纷卸下了端庄倨傲的面具,打情骂俏、行让人面红耳赤的荤酒令,还有那红绡纱帐里挥汗纵欢……
前院里喧闹欢腾,后院的抱琴阁却安静寂寥。
屋里只点了半根蜡烛,显得有些昏暗,炭盆里的发香煤燃得正旺,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炭火映红了半面墙。
春愿斜坐在床边,闷不做声地叠今儿洗好的肚兜亵裤,抬眼望去,小姐正坐在书桌后头练字,不施粉黛的小姐犹如雨后的芍药般艳丽动人,黑发用金带松散地绑在身后,穿着青烟色的寝衣,低头颔首间,胸前微微露出些许沟壑。
正在此时,小姐搁下笔,朝这边看来。
春愿瞬间低下头,从簸箕中取出小银剪,将亵裤拆开,把腰身那块缝改得宽松些,今儿晌午在凉亭闹了那出,她还没走多远,红妈妈立马就追了过来,恨恨地拧了几下她的嘴,手指连连戳她的头,劈头盖脸地骂她:
“若是唐大爷生气了,今后再不来欢喜楼,瞧老娘不揭了你的皮!”
“你以为人家是真看上你这丑八怪了?多半是要同你打听轻霜的喜好,以后方便追求轻霜,你他妈的还傲上了,既把身子清白看那么重,干嘛还待在欢喜楼?”
“告诉你,春愿,你别怪妈妈说话难听,你无亲无故,又没本事成算,这辈子注定了做下女的命,人家沈轻霜长得美,将来兴许有豪强大贾赎了她,纳她做妾,你有什么前程?沈轻霜能养你一辈子?你听妈妈的,趁着现在年轻,身子嫩,赶紧做这行,既挣了钱,又还爽快了,等你年纪起来了,就算想卖也没人要你。”
……
红妈妈的话像刀子,狠狠地扎在春愿心上,她鼻头发酸,不经意间,看见书桌上正放着那只紫檀木匣子,下面还压着张五十两银票,她猛地记起了那个姓唐的公子,他叱她是歹毒之人,还用那种轻蔑的语气说她只值十两。
春愿紧紧咬住下唇,努力让自己控制住情绪,谁知眼泪夺眶而出,啪嗒一声落在手背上。
“愿愿……”沈轻霜其实一直在默不作声地观察着,瞧见春愿难过得掉泪,轻霜啪地声重重拍了下桌子,猛地站起来,抓起那紫檀木匣子,狠狠地朝南墙砸去,顺便将那五十两的银票揉成团扔了,大口地啐骂:“姓唐的什么东西,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竟欺负到老娘头上了,我妹子都敢羞辱!哼,今晚还想见我?下辈子罢!”
春愿一下子绷不住了,痛哭出声,泪眼婆娑地望着轻霜,委屈地喃喃:“小姐,我、我……”
“没事。”沈轻霜疾走几步过来,一屁股坐到床边,用帕子轻轻地替春愿擦眼泪,笑着哄:“过了年都十七的大姑娘了,还哭鼻子,你今天做的很好,对于那种出口伤人的王八羔子,就得用银子砸他,不愧是我沈轻霜教出来姑娘。”
春愿委屈得身子直发抖,趴在小姐的腿上,狠狠地哭,也只有在小姐跟前,她才敢诉说委屈:“红妈妈今儿又挑拨离间,说你心里藏奸,故意在身边放一个丑丫头,就是衬托自己的貌美,她还说你故意把我拘在欢喜楼做苦力,哪怕我没卖身,名声也差了。”
“她放屁!”沈轻霜啐骂了声。
春愿啜泣不已:“那臭婆娘知道什么呀,三年前你就让我认了余婆子当干娘,叫我在外头做干净体面的营生,可我就不,我不识字,不懂那些大道理,反正我不觉得欢喜楼是脏地界儿,哪个女子天生就爱干这个,都是身不由己,可怜人罢了,只有心里脏的人才看见什么都脏,我讨厌外头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他们都嘲笑我、作践我,只有你疼我,我就要跟着你,这辈子我给你当丫头,下辈子我还给你当丫头,小姐,你会不会嫌弃我?”
“怎么会呢?”沈轻霜莞尔。
虽说这是团孩子气的话,倒也让人动容,沈轻霜眸子红了,摩挲着春愿的头发,笑道:“下辈子呀,你就投胎当我女儿,咱们不分开。”
“嗯。”春愿含泪点头,扁着嘴:“求求老天爷,下辈子让我和小姐一样漂亮,这样就有很多人喜欢我,他们就不会看不起我了。”
沈轻霜轻叹了口气,怔怔地盯着远处那支摇摇欲灭的蜡烛,苦笑:“拥有美貌,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会给女人带来厄运和苦难,你看我,身子陷入这泥潭里,拔都拔不出来。”
听见这话,春愿心里更难受了,笨拙地摩挲小姐的背,试着安抚她。
小姐原姓燕,单名一个桥。
听小姐说,她父亲从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哩,那些富少爷喜欢做的飞鹰走狗、美食美酒和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后头家族败落,她父亲流落街头,幸而貌相好又会弹唱,被金陵一富商当成伶人豢养起来,正巧,小姐的母亲当年也在那富商家做舞姬。
两个年轻人一见倾心,后携带细软私奔,没多久就生下了小姐。
大抵过不惯穷日子,小姐的母亲偷偷跟情夫跑了,将年仅一岁的女儿撂给丈夫。
小姐的父亲当年又做爹又当娘,到处给女儿乞奶,父女两个相依为命,靠在酒楼食肆弹唱卖艺为生,后头攒了些钱,在南直隶宁福县底下的杨家庄买了块地,安顿了下来。
好景不长,当年大旱了三年,又大涝了三年,发了大水,淹死了好多人,大家都带着妻儿往北方逃难,没吃的东西,就吃观音土,捡路边的死人骨头啃。
小姐父女两个相互搀扶着逃灾到了顺安府的留芳县,就快饿死的时候,遇见了红妈妈。
后头,小姐的父亲病重,红妈妈花了重金请名医医治,无奈还是救不了命,小姐的父亲很快就去世了。
红妈妈自掏腰包找阴阳先生给寻了个吉穴,又请了和尚道士做法事,风风光光地安葬了小姐的父亲。
当然,这也不是白做的。
从此后,小姐就成了红妈妈的干女儿,红妈妈斥巨资请名师教小姐琴棋书画和吟诗作对,调.教她房中秘术,从头到脚地娇养着,养成了花魁名妓。
红妈妈对小姐,既是恩人,又是仇人。
记得小姐说过,当初买走她初夜的,是个年纪很大的官老爷,那男人看着儒雅敦厚,可上了床完全变成了畜牲,把她捆在床上,对她又打又骂,而且人老了,很不行,所以她的第一次,并不是很好的记忆。
那些男人都很爱她,但没一个要娶她,更没一个赎她出去。
想至此,春愿不由得哀叹了口气,她总觉得自己可怜,小姐何尝不是呢?
“愿愿哪。”沈轻霜忽然噗嗤一笑,柔声问:“听说你今儿打了隔壁院的芽奴?”
春愿吃了惊,忙坐起来,吐了下舌头,憨笑道:“你怎么晓得的?”
沈轻霜盘腿坐到床上,扫了眼叠好的亵衣亵裤,撇撇嘴:“今儿晌午我前脚打发你去给那姓唐的送还木盒子,后脚,玉兰仙就拉着芽奴来找茬,真真笑死了,芽奴那蹄子头上身上全是臭鸡蛋沫儿,头发都结了冰碴子。玉兰仙泼妇似的双手叉腰,叫我把你喊出来,说你欺负人,今儿非要让芽奴打回来。”
春愿紧张地问:“然后呢?”
沈轻霜高昂起下巴:“我才不理她,我对她说,我家愿愿最讲理了,从不会无缘无故出手,肯定是芽奴这蹄子先作恶的。玉兰仙不依了,非说我护短,登时就往我屋子里闯,要把你搜出来。”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惊地忙去翻沈轻霜的衣裳,紧张地问:“玉兰仙素来妒忌你,没伤着你吧?”
“没有。”沈轻霜满眼地戏谑:“你猜怎着,正在我俩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后厨的姜妈来送水,忙拉开我和玉兰仙,说当时她在后院炖鸡汤,瞧了个真儿,你好端端地洗衣裳,芽奴那蹄子过来撩逗打你,不仅如此,芽奴还洋洋得意地说她从不会洗兰仙小姐的衣裳,怕染上脏病。”
“嗳呦。”春愿亦盘腿坐到床上,手捂住口:“那不是打了兰仙小姐的脸么?然后呢?”
沈轻霜抿唇坏笑:“玉兰仙听见这话,顿时气得头顶生烟,反手就给了芽奴一耳光。我嘛,就过去添油加醋了番,搂住玉兰仙说,姐姐你瞧,这蹄子吃你喝你的,还轻看你,你也真是好脾气了。”
沈轻霜说到兴起处,乐得前仰后翻,连连拍手:“你没瞧见,玉兰仙那张脸跟开了染坊似的,红的绿的都有,登时开始打芽奴,然后呢,小的前头逃,大的满院子追,笑死了。”
说到这儿,沈轻霜眼底忽然升起抹忧伤,手覆上那薄如蝉翼的亵裤,望着春愿,问:“你会不会像芽奴一样嫌弃我,怕我有脏病,就不敢穿我给的衣裳呢?”
“怎么会!”
春愿急了,忙跪在床上,手举起赌咒发誓:“我要是嫌弃小姐,就、就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沈轻霜泪眼盈盈,看起来甚是委屈。
春愿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手忙脚乱地脱去袄子,脸涨的通红:“我、我现在就换你的衣服,证明给你看。”
“哈哈哈,你又上当啦。”
沈轻霜顽皮一笑,手伸过去挠春愿痒痒。
春愿身子缩成一团,满床打滚逃难。
忽然,沈轻霜停下了玩乐,看着眼前的少女,愿愿并没有穿肚兜,而是用一块三寸来宽的纱布将胸裹住,裹得很平。
没法子,欢喜楼就是这样,红妈妈可不管你美丑,女人就是块肉,只要客人给钱她就敢卖,而胸大的女人更是那些猪猡男人惦记最多的肉。
“快解开,缠这玩意儿闷死人了。”
沈轻霜凑过去,皱眉往开扯那纱布。
刚扯开,就从春愿身上跳脱出两只小兔,两抹浅粉的“眼睛”,玉雪可爱。
沈轻霜斜眼觑过去,打趣:“嗳呦嗳呦,我家愿愿还真是长大了呢。”说着,她将那裹胸布扔到一边,撇撇嘴:“正长身体呢,以后别缠了,莫要弄出病来,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春愿羞涩地低下头,嗯了声。
她偷摸望向小姐,小姐这会儿正脱肚兜,黯淡的烛火将小姐窈窕的身段勾勒得妙曼无比,肌肤如刚蒸出来的嫩豆腐似夫人,原本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而今小肚子稍稍有些凸起。
春愿不由得心焦,“小姐,我有件特别特别要紧的事要同你讲,人命关天的!”
沈轻霜从枕头跟前拿过瓶润肤膏子,手指抠出些往身上抹,笑着问:“什么事呀?你说呗。”
正当春愿要开口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阵咚咚敲门声。
紧接着,年轻男人重重咳嗽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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