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的这一番话就像闷棍,迎头就打在了春愿头上。
春愿痴愣愣地瘫坐在地上,傻了似的,好像有只手压在了她心口子,让她喘不上气,无法呼吸,她胃一阵阵地痉挛,喉咙又痒又甜,捂住口猛地咳嗽了通,只觉得手心黏糊糊的,一看,竟吐了口血。
春愿哇地声大哭,那种溺水般的绝望。
“嚎什么丧,不是还没死么!”唐慎钰厉声喝。
显然,唐慎钰也有些乱了方寸,额上满是冷汗,眼睛左右乱看,似在极速思考对策,又似……束手无策,他没站稳,倒退了两步,胳膊肘撞上了屏风,只听哐当一声,厚重的屏风轰然倒地。
唐慎钰猛地醒了过来,一把揪住胡大夫的衣襟,生生将胡大夫提起,眼露凶光,明明白白地威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去救活她,别让我听见个不字,否则立马拧断你的脑袋!”
胡大夫行医数年,见多了病患家人失态失常,倒也没恼,温声劝道:“医者父母心,但凡有一丝机会,老夫必定全力救治,只是……”
“放屁!”
唐慎钰大怒,举起胡大夫,正准备将老人往墙角那边摔,忽地回复些许冷静,他将胡大夫轻轻地放到地上,颓然跪下,头低垂,双手抓住胡大夫的衣裳,颤声哀求:“老先生,我的前程身家,甚至阖族的性命都系在沈姑娘身上,求你,求你想想办法。”
“那我再试试吧。”
胡大夫无奈地叹了口气,挽起袖子走到软塌边,拧了个热手巾,替沈轻霜擦腹部的草木灰渍,顺手诊了下脉,心一咯噔,人已经去了。
他这次没有说实话,委婉地说:“生死是天注定的,每个人都有这么一遭,先生若是觉得老夫医术浅薄,尽可以带着沈姑娘再找一下旁的大夫,兴许有希望。”
唐慎钰是聪明绝顶之人,自然晓得胡大夫这话里的意思,可他偏不信,阴沉着脸起身,用大氅把沈轻霜裹好,疾步匆匆地往出走,走的时候没忘记将半晕过去的春愿也拽走了。
……
*
月已归去,临晨时乌云密布,又开始下起了雪。
官道寂寥,是一望无际的白,与黎明前的微黑交织在一起,从远处急驶来辆马车,马蹄声回响在空旷的山间,车轮碾地,溅起片细碎的玉屑。
车内昏暗,充斥着浓苦的药味和血腥气,沈轻霜一动不动地平躺着,面上泛着死人才有的青白,她头“枕”在春愿的腿上,那样的安静恬美。
而春愿怔怔地望着某处,眼里毫无生气,以手当梳,一下下地替小姐通发。
犹记得昨夜,她和唐慎钰从程府救出小姐后,立马带小姐去看大夫,还是晚了,胡大夫说小姐已经油尽灯枯了,唐公子当即抱着小姐又找了三个大夫,可结果还是一样的……唐公子不放弃,说他知道隔壁清鹤县有位了不得的神医,原先是宫里太医院的院判,只是路途稍有些遥远,快马加鞭赶去,说不定小姐还有救。
……
眼泪不自觉又流了下来,春愿用袖子抹去,她俯身,像之前那样一遍遍地搓小姐的脸、身子,因为搓热了,小姐就有救……她反复告诉自己,唐公子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能单枪匹马杀进程府救人,也有本事命守城将兵半夜开门放行,所以,他说有希望,那就一定有。
可是,小姐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春愿彻底崩溃,俯身趴在小姐身上大哭,谁知就在此时,她感觉有人在抚摸她的头,那般的温柔,春愿猛地起身,泪眼模糊间,看见小姐醒了。
春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赶忙去揉眼睛,再一看,小姐正对着她笑,那样的虚弱,可确确实实在笑。
“小姐,小姐。”春愿欢喜得直拍车壁,甚至有些手舞足蹈了:“公子,小姐她活过来了,不对不对,她醒了呀!”
只听一声马儿嘶鸣,车顿时停下。
厚重的车帘被唐慎钰猛地掀开,风雪寻隙偷偷钻了进来。
唐慎钰此时颇有些狼狈,双手被冻得通红,头发早都散乱了,眉毛上都落了雪,他也是震惊万分,沈轻霜是真的醒了,脸上虽没有半分血色,可眼睛真真实实地睁开了。
“沈小姐,你,你好了?”唐慎钰都没发现,自己声音颤抖了,他身子探入车中,忙要上前去摸沈轻霜的脉门。
“别碰我。”沈轻霜拒绝男人的触碰,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望着她身侧跪坐着的春愿,吃力地抬起手,笑得温柔:“莫哭,瞧,眼睛都肿成了俩桃子。”
春愿心都碎了,抓住轻霜的手,像个孩子似的,跟小姐诉说委屈:“你把我吓死了,胡大夫说你不行了。”
“老头子肯定又吃醉了,在胡说。”沈轻霜翻了个白眼,嗤笑了声。
春愿哽咽不已:“我从来没有背叛你,我是骗程冰姿那臭婆娘的。”
“我知道、知道。”沈轻霜含泪点头,“我的银子全都填进杨朝临那个无底洞了,哪、哪里还有珍珠?我晓得,你是找机会逃跑,”说着,沈轻霜看了眼一旁紧张的唐慎钰,笑道:“是你找的唐公子来救我,对不对呀?”
“嗯。”春愿啜泣着连连点头。
沈轻霜流泪了,笑着说:“我就知道没白疼你,不见你一面,我、我怎么能放心走。”
唐慎钰身子猛地一阵,暗道麻烦了,沈轻霜这是回光返照啊。
他也顾不上什么守礼谨慎,跪爬到沈轻霜身侧,急切道:“小姐你千万撑住,我认识位姓葛的神医,离此处不远,一定能治好你,你想想,活下去才能报仇雪恨,你得替你和你腹中的孩子报仇啊,你弟弟是皇帝,将来肯定会给你封个公主,你有光明锦绣的未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沈轻霜并不理会男人,她只是望着春愿,柔声哄:“你别哭,姐姐我这辈子啊,苦吃了,福勉强也算享了,穷过、一掷千金过,爱过、恨过,也算没白来,就、就是没有抱过自己的孩子。”
春愿仿佛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她几近哭成了泪人儿,跪下直给轻霜磕头:“求求你别说这样的话,我求你了,对不住小姐,要不是我得罪了芽奴,芽奴就不会去程府告状,你就不会……”
“又说傻话了。”
沈轻霜轻打了下春愿的胳膊,手覆上早已失去痛觉的小腹,“程冰姿早都准备对付我了,我死在她手上是迟早的事,和、和你没关系,和任何人没关系,都别自责。”说到这儿,沈轻霜美眸浮起抹哀伤,“其实,看见他从屏风后头走出来那刻,我的心就死了,可我还是觉得,他是爱我的,之所以那么绝情,是被逼无奈的……你们说,将来他晓得我死了,会不会难过?”
春愿忽然就生气了,她从来没在小姐跟前大声过,更别提顶嘴了,这次却恨五内俱焚,愤怒地吼:“你怎么还想那个人?我都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他是头白眼狼,你为什么不信,你为什么还要想他?”
“好好好,不提他了,你别恼。”沈轻霜抬手,轻轻地抚着春愿的头发,侧脸上的红胎记、瘦削的肩膀,忽然泪如雨下,哭得伤心:“我没什么留恋了,可是愿愿,你怎么办?啊?你将来怎么办啊?”
春愿哭得喘不上气:“我不听这种话,反正你要是死,我就跟着你去。”
沈轻霜一脸的担忧与不舍,她吃力地转头,看向唐慎钰,用尽全力抓住男人的袖子,虚弱道:“妾身与先生相处时日虽短,但、但知道您是个厉害的人,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春愿?我、我就这么一个牵挂了。”
唐慎钰晓得轻霜已经走到最后关头了,他仍试图鼓励女人生起些斗志,甚至不惜说起狠话:“小姐你务必要撑住,便是不为了自己,那也该为旁人着想,你要是不好了,我们这批出来寻你的兄弟们的身家性命,可都得折进去……”
“你回答我啊!”沈轻霜打断男人的话,竟咬牙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唐慎钰,“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我没办法了,她无父无母,没亲朋好友,我走后她就真成了孤儿了,求求你照顾她,别让人欺负她,不需要给她多大的富贵,就让她能吃饱穿暖,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好不好?”
唐慎钰心乱如麻,深呼吸了口气,毅然决然点头:“好。”
沈轻霜破涕为笑,松开男人的袖子,像霜花一样轻飘飘落下,放心地闭上了眼。
……
腊月廿八,还有两天就是春愿十七岁的生辰,在这一年,这一天,小姐死了。
时逢大雪,冰封千里,四处都透着令人窒息的寒冷。
春愿的天上,再也没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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