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戾少不更事,自然可以说得这般天真,可文卿要是真把他绑起来,那便是欺负人了。
古朴的紫檀木月洞床系着轻纱帷帘,春凳上燃着一盏明灯,透过轻纱影影绰绰地映进来。
也许是前世被活生生挖去双眼的缘故,他很怕黑,睡时必然要点灯,燃一晚上,没有光亮便无法入睡,太亮也不成,会伤眼睛。
往日文卿都是自己撑着身子往榻上躺的,今日公仪戾扶着,倒比平时轻松许多。
文卿解开狐裘,公仪戾贴心地给他盖上锦被,欢腾雀跃地跑到另一边,脱掉鞋袜钻进被窝里,轻轻一滚,翻了几圈,慢慢蹭进文卿怀里。
文卿暗暗喟叹一声。
公仪戾身上真的很暖和,和幼鸟腹部绒绒的羽毛一样,抱起来柔软又温暖。
“今日有没有温习功课?”
公仪戾靠在文卿肩窝,手指绞着文卿墨染的长发,脸颊羞红,“今日……没来得及。”
“我书案上有几部典籍,专门为你挑的,去看看喜欢哪些,今晚我先带着你看看。”
文卿冷白的指尖指向层叠锦屏画扇的后边,正房书斋的位置,公仪戾不想离开文卿的怀抱,却还是乖乖听话,下榻前去捧了两部典籍过来。
都是兵书。
文卿望向公仪戾,公仪戾一脸无辜,仿佛只是好奇。
“想带兵打仗么?”
文卿重新把他抱进怀里,将珍贵的典籍放在锦被上,翻开扉页——
【越子兵法】
“阿昭以后想当大将军,保家卫国,收复疆土,守护娘亲和先生!”
文卿用掌心轻轻托起他的下巴,垂眸道:“我与你相识不过一个月,也没见几次面,为何就要守护我?”
这问题可把公仪戾给难倒了。
公仪戾陷入沉思:“为何……”
“是啊,为何。”
文卿也很想问问前世的公仪戾,为何。
他这样的人,付出二十年真心都不被珍惜的人,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却下场凄惨的人,哪里值得他那样绝望地痛哭一晚。
“因为先生对阿昭很好,阿昭想要报答先生。”公仪戾终于想出了答案。
可文卿两句话,又让他陷入了自我怀疑。
“若我对你不好呢?”
“你还会守护我吗?”
他脑海中无端飞掠过一些模糊的影子,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又好像原本就是他的记忆。
对他不好的人,他怎么可能去守护呢?
可这个人是先生。
先生会对他不好吗?
内心居然有一个声音在说——
“会的。”
“你会因他而死。”
……
“阿昭?”
文卿见他走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公仪戾如梦初醒,怔愣两秒,紧紧抱住文卿的腰,后怕道:“先生……”
“又撒娇。”文卿训他,“一答不上问题就撒娇是不是?再这样我便生气了。”
话虽说得重,却没不让他抱。
“起初是娘亲让阿昭来找先生的,可阿昭一见先生便觉得眼熟极了,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阿昭出生后几乎没有出过冷宫,能在哪里见到先生呢?”
“先生给阿昭的感觉很特别,像故事里遥不可及的神仙。阿昭从来不屑于得到别人的垂怜,九天神佛都未曾拜过,那时候却无比渴望先生的怜悯,希望先生能昏了头,在皇兄和我之间做出最不明智的选择。”
公仪戾说着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
“我没想到先生真的会选我。”
“我这辈子的福分是不是都用在这上面了?”
文卿揉揉他的脑袋:“胡说什么呢。”
公仪戾抬起右手手腕,那里系着一条素青色的腕绳,文卿亲手系上去的,连冲澡都没摘过。
“方才就该答的——若是先生对我不好,我也会一辈子守护先生的。”公仪戾抬着手腕,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阿昭要的不多,一条青绳就足够了,先生对阿昭的好,哪怕只有一点点,阿昭也会一辈子记在心里。”
“……”
文卿终于明白那股要命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前世,出宫的路上,公仪戾也曾躲在草丛边上拦过他一回,一样的衣衫单薄,浑身脏污,拿着一束野花,眼眶红红地恳求他,让他做他的先生。
那个时候的他做了什么?
只是从袖中拿出一条多余的,编坏了的青绳,系在他手腕上,告诉他宫中先生尚多,而他已经收了学生,随意把他给打发走了。
他根本就不认得他是三皇子。
就算认得,那时候他正春风得意准备施展满腔才学满腔抱负,根本不可能为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放弃自己的前途,也不会支持废子夺嫡引得朝堂震荡,时局不稳。
他不值得公仪戾的念念不忘……
他配不上。
“先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公仪戾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心急如焚地询问。
文卿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边滑落到公仪戾的指缝里,湿漉漉的,文卿长长地叹息一声,尾音难过得竟像是在哽咽。
“先生到底怎么了……别吓阿昭,阿昭很胆小的。”
公仪戾抱住文卿,试图用窄小的肩膀给文卿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喉结艰涩地滑动片刻,文卿终于开口,哑声道:“怎么这么傻啊?”
公仪戾一头雾水,被先生无缘无故地骂了也没有反驳,闷闷地受着,怕先生一个不高兴气极伤身。
窗外,夜风呼啸而至,棂花窗轻轻地震响着,砰咚砰咚,像身体贴近时同频的心跳。
文卿又梦到了前世被骨血染红的记忆。
整整一夜,公仪戾都没有睡着。
他沉默地给先生擦拭着睡梦中无意识流淌的泪水,听着先生低沉压抑的哭声。
如果文卿此时能从噩梦中惊醒的话,便能发现公仪戾身上极其微妙的变化。
一个八岁的孩子,绝对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
翌日。
文卿照例,先是庆幸,再是想死。
但不同的是,怀里躺着个温热绵软的孩子,脸颊红红地被他抱在臂弯中,呼吸平稳绵长,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寝衣。
两人的长发散乱在一块儿,显得很是亲密。
有公仪戾在,至少被窝里不冷了。
文卿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慢慢从公仪戾颈下抽出手臂,一瞬间手臂酸胀不堪,还隐隐有些酥麻,他自认为动作幅度很小,可公仪戾还是被吵醒了。
“唔……先生……”
公仪戾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从榻上坐起来,懵懵懂懂地发了会儿呆,直到文卿当着他的面不疾不徐地换内衫,才慢慢红了脸。
毕竟积病多年,躯体很是瘦弱,胸腹处的骨痕十分明显,肌肤也透着一股病态的白。
“先生平日要多吃一点。”公仪戾拿起木施上的黛青色官服,轻轻披在文卿肩上,伺候他穿衣,“以后阿昭会监督先生的。”
“胃口不好。”文卿恹恹道。
“为什么?”
公仪戾生疏地系着襟扣,文卿按住他的手,对他摇了摇头:“没有为什么。阿昭,别做这些,折煞我了。”
“可是阿昭想给先生系嘛……”
“有些事不是你想就能做的。”文卿垂眸看着他,“哪怕你是皇帝也不行。”
公仪戾单纯地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文卿随意地挽了挽发,系好剩下的几颗襟扣,从春凳上拿起木梳,给公仪戾梳了梳头发,嘱咐道:“去屋外找春阳,让他带你上街去买几身冬衣,银子不必省着,买最好的。”
“别忘了把脸遮好,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的脸,特别是朝廷官兵。”
公仪戾点点头,扑上去黏糊糊地抱了抱文卿,没等文卿开口训斥便下榻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出门时平地忽地一绊,差点摔一跤,文卿看着,又好气又好笑,终究拿他没辙。
今日公仪峻病愈,他不得不进宫一趟。
其实这几日也该去探病的,只是他实在没那个空闲,也不愿见到公仪峻那张脸。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直接杀了那个贱人,到时候文府又会受牵连,欠公仪戾的也没法还。
“春浦。”
等候在门外的小厮闻声,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给公子束发。
“今日你陪我进宫。”
春浦答道:“是。”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相信你心里很清楚。”文卿阖着眸,淡淡道,“那封信我已经截了,你服侍我也好几年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留你一条命。”
春浦浑身惊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公子,奴才冤枉!”
“你很聪明,知道往高处飞,只不过踩错了人。”文卿转了转木轮,倾身上前,指尖挑起春浦清秀的脸,“换一种方式,飞到毓华宫去,对你来说大抵也不是难事。”
“你既仰慕他,以色侍他也未尝不可,从我身边过去的人,他总该看重几分。”
“对了,忘了告诉你。”文卿垂眸看着他,眼神却像是看着一只可怜的蝼蚁,“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的亲人吗?我帮你找到了。”
春浦睁大双眼惊恐地望向他,望向这个一向好说话的病秧子,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扑到文卿腿边,涕泗横流地恳求他:“不要……公子……不要……”
“那便给我证明——你还剩多少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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