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继天立极,当立元储,以固国本。
仰惟祖宗,皇长孙瑾,天资英奇,今立为皇长孙,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李瑾头戴皇太孙礼冠,恭恭敬敬的从皇帝手中,承接过册立太子的圣旨。
他站在只比皇帝略退一步的位置,俯瞰着芸芸众臣,一时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他也作为观礼人之一,见证了先太子的册封典礼。
蓦的,李瑾的目光落到百官之首的位置,那是皇帝最为宠信的臣子,先太子最为疼爱的弟弟,他的七叔。
叔侄俩心有灵犀,赵云安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抬头。
下一刻,他露出一个慈爱中带着鼓励的笑容。
李瑾有些惴惴不安的心,忽然镇定无比。
皇太孙册封典礼之后,一直以来朝堂中的争论似乎都消失了。
固然还有老臣觉得皇太孙太过年幼,不如册立三皇子来的妥帖,可皇帝铁了心如此,他们有心反驳也无力坚持。
李瑾的日子却像是被人按下了加速键。
先太子病故之后,一直被宠爱的李瑾便迅速的成长起来,而成为皇太孙的这一刻开始,他更是深深感受到肩头的分量。
皇帝不再将他当做孩子,不管是上朝,亦或者处理政务,都会将他带在身边。
曾经与七叔李谦们一起出宫玩耍的日子,一下子便距离很远。
皇祖父说:“瑾儿,你是未来的皇帝,要担负起大魏的重任来。”
皇祖母说:“为了你,三郎不惜远走西南,瑾儿,你要记住这份恩情。”
母亲说:“瑾儿,母亲只有你了,你要争气懂事,万万不可让皇上失望。”
李瑾都听进了心里,也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觉得有些累。
“瑾儿?”
一道声音打断了李瑾的思绪。
抬头一看,李瑾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七叔。”
赵云安走近,似乎想抬手摸一摸他的头发,却又想到什么而放下:“怎么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是昨晚没休息好吗?”
李瑾微微一愣,笑着说道:“只是这几日事多。”
“七叔怎么来了,是来找皇祖父吗?”
赵云安点了点头,又说:“方才已经觐见过陛下了,现在是特意来找你的。”
“谦儿几个说要去温泉庄子玩,想着你许久没出宫了,特意来问你去不去。”
李瑾心头一跳,他自然是很想去的。
不只是贪玩,心底还很是想念谦儿妤儿他们三个。
可想了想,他还是摇头:“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处理完。”
赵云安哪里不懂他的心思,笑着说道:“陛下也答应了,公务是处理不完的,人总不能一直紧绷着,偶尔休息一下才是劳逸结合。”
七叔总是有很多歪理。
但李瑾喜欢七叔的歪理,他没犹豫多久,很快点头道:“那七叔等我,我换一身衣服就来。”
温泉庄子果然很好玩,这里种着许多果树,这会儿正是挂果的季节,亲手摘下来一两颗,一边泡温泉一边吃,心情也分外好。
李谦胃口大开的连吃了三个,笑嘻嘻的说:“大哥,我难得回来一趟,今日你要是不来,改天我走了,你就见不着我了。”
李瑾就问:“三叔今年还是不回来吗?”
“我爹他都玩疯了,乐不思蜀。”李谦打趣道。
李瑾心底却有些愧疚:“都是为了我,三叔是为了避嫌。”
李谦一听,立刻道:“大哥,你可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我爹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他们高兴着呢。”
李瑾脸上这才放松了一些。
赵云安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等只剩下他们叔侄两人,赵云安提议道:“瑾儿,七叔帮你搓背。”
李瑾很自然的转过身。
赵云安帮他搓背,不知不觉中,李瑾已经是半大的小子了,虽说身高还差一些,但身上一捏都是腱子肉。
皇帝因为太子早逝,对皇太孙的身体极为重视,李瑾再忙,每日都要抽出时间来练武。
赵云安不但帮他搓背,还顺手按了按他紧绷的肩膀。
“公务重要,身体更重要,不要太累了。”
这么小的孩子,肩膀这块都硬邦邦的。
李瑾身体放松下来,含糊道:“总要有人处理。”
赵云安却笑道:“养着这么多大臣是做什么的,不就是为上分忧。”
“若是时时都需上头处理,那他们岂不是吃白食。”
李瑾扑哧一笑。
赵云安又道:“你还小,不必急着长大,慢慢来,有大伯和七叔在。”
“我们家瑾儿有的是时间慢慢长大。”
李瑾鼻头一酸,他迅速低头,藏住眼底的泪光。
赵云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帮他舒展了一番筋骨。
等泡完温泉离开,李瑾只觉得神清气爽,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疲惫都消失了。
皇帝看见他第一眼,便笑着说:“看来没白白出宫一趟。”
李瑾难得害羞一笑:“让皇祖父和七叔担心了。”
皇帝招手让他近前,看了看李瑾的气色,又道:“还是你七叔细心,朕总想让你快些长大,却忘了你还是个孩子。”
李瑾笑道:“皇祖父委以重任,孙儿只觉得高兴。”
皇帝点了点头,让他回去了。
李瑾回到寝宫,还未进门就听见内侍禀报,先太子妃卢氏正在里头等他。
李瑾微微叹了口气:“母妃。”
“瑾儿回来了。”卢氏身边还放着炖好的滋补汤药,“是不是饿了,这是母妃亲手炖的汤,你喝喝看合不合胃口。”
李瑾其实在宫外已经吃过了,是他们亲手采摘,七婶婶亲自下厨做的一桌饭菜。
但是他还是坐下来喝了一大碗:“母妃做的就是好吃。”
“你喜欢就好,母妃以后还给你做。”
卢氏慈爱的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忽然问道:“听宫人说,是永昌公带着你出宫了?这是去哪儿了,到现在才回来。”
李瑾心底一叹。
“只是去了永昌公府的温泉庄子,见了谦儿几个。”
卢氏一顿,笑着说道:“谦儿也该回西南了吧,这几日也不见他入宫。”
李瑾知道她的担心,握住母亲的手:“母妃,三叔七叔有心辅佐,否则不会如此的。”
卢氏笑容有些僵硬,但还是点头道:“是啊,你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也是最相信这两个兄弟,他们感情一贯是很好的。”
可下一刻,却又说:“只是你几个表哥表弟常常说想跟你亲近,又碍于身份不好开口,若是你得了空,也跟他们一道儿玩耍。”
李瑾脸色淡了下来,只说:“好,我记住了。”
卢氏见他神色不好,微微皱眉,却又不好再说什么。
显而易见的,皇太孙与赵云安,甚至于李瑾等人的关系都极为亲近,可与卢家的表兄弟却十分疏远。
卢氏有心拉近他们的关系,却收效甚微。
她哪里知道,随着卢大人入内阁,与程老先生分庭抗礼,使得皇帝不得不调赵云安入内阁,才刹住了这个风头。
卢大人曾经也是皇帝的好友,心智开明。
可随着年纪增加,女儿成了先太子妃,外孙成了皇太孙,卢大人的心也跟着大了。
偏偏这嫡亲的外孙,心完全偏向于赵云安,这让卢大人如何甘心。
卢氏听了亲娘的话,也觉得亲爹担心的有道理。
比起大权在握,深得盛宠,年轻力壮的赵云安,卢家才是皇太孙最好的依靠。
若将来皇帝驾崩,皇太孙登基为帝,那时候身居告知的赵云安舍得放权吗?
不只是卢大学士、卢氏担心,皇后也担心,甚至文武百官都担心。
在皇帝的放纵,甚至是推波助澜之下,赵云安手握重拳,一呼百应,甚至在民间的名声极好,远超过皇太孙。
程老先生入内阁后,曾几次上书皇帝,直言不讳这样的情况并非好事。
偏偏皇帝极为信重这位侄儿,但凡是赵云安的弹劾一律留中不发。
耳边说话的人太多了,李瑾一开始坚信着七叔,可一日日,一年年,数十年如一日的猜疑声音中,他看着依旧年轻的七叔,偶尔也会陷入深思。
赵云安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但他只能假装不知。
一直到皇帝驾崩这一日。
皇帝这一生跌宕起伏,民间常常说这位是仁君,同样也是天选之子,要不然他一个私生的皇子,能够平平安安一辈子已经难得,怎么可能机缘巧合之下,夺得帝位。
可皇帝这些年的艰难和辛苦,外人无人可知。
尤其是太子早逝,给疼爱嫡长子的皇帝重磅一击,使得他的身体迅速垮下来。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越发倚仗赵云安。
赵老夫人病逝之后,皇帝的身体更是差了许多,就连太医都无可奈何。
病榻之前,赵云安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太子,时隔多年,他心底悲恸,却不得不忍耐再三。
皇帝拉住皇太孙的手,放在了赵云安手中:“安儿,你要帮我照顾好瑾儿。”
“大伯,云安发誓,只要有我一日在,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了瑾儿。”
皇帝放心了,看向李瑾:“瑾儿,要听你七叔的话,他不会害你。”
李瑾双眼微沉,心底悲恸:“是,皇祖父。”
皇帝宾天,皇太孙继位。
李瑾登基为帝,依旧遵照先皇遗愿,奉赵云安为辅政大臣,甚至加封为永昌亲王。
赵云安成为了大魏历史上,第一位被加封为亲王的异姓王。
可他心底不但不喜,反倒是觉得心惊肉跳。
即使李瑾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温润,就像是小辈都长辈的孺慕之情,可赵云安却敏锐的察觉到一切都已经不同。
很快,他便发现朝堂之中,自己所带来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
在他跟皇帝的政见不同时,文武百官首先竟是要看他的眼色,多来附议。
这是先皇时期从不会出现的。
先皇是他的长辈,同时也是靠着自己打下江山的明君,那时候即使赵云安大权在握,可朝堂上依旧听从圣灵。
现在却不同了。
第一次从新帝眼中看到隐忍时,赵云安便知道自己该走了。
大朝会上,永昌亲王上书告老还乡,群臣哗然。
新帝心头一跳,拧紧眉头:“七叔年轻力壮,何谈告老。”
于是一口回绝。
很快,赵云安便上书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直到第九次。
新帝终于召见了他。
两人刚坐下,新帝便开口道:“七叔,无论他们说什么,朕都是信你的。”
赵云安见他面色真诚,心底倒是平添一份欣慰。
“皇上已经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如今膝下已有两位皇子,臣如今也算功德圆满,能对得起底下的先帝与荣光太子。”
新帝急声道:“朕自幼以来,都是七叔辅佐左右,七叔真的要留下我一个人吗?”
赵云安只是笑:“可陛下已经长大了,乾坤刚断,臣在不在朝都无伤大雅。”
“陛下也该知道,臣向来是惫懒的性子,这些年都被先皇拘束在朝,早已十分不耐。”
赵云安起身恭敬行礼:“还请陛下应允,微臣想带着妻儿走遍大魏,看看天下风光。”
一时间,新帝竟有些真的伤心难过:“三叔如此,七叔也是如此,你们都要离我而去吗?”
赵云安反过来安慰道:“微臣的职责已经完成,再留反倒是不美,何不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再者,大魏天下莫非王土,臣不管到了那里,依旧还是陛下的臣子。”
新帝有些依赖的拉住他:“七叔,我舍不得你。”
赵云安心底感叹,可却心意已决。
他心软,却依旧明白的知道,自己若是再留下去,少不得跟侄儿反目成仇,闹到不可收拾。
趁着赵系一脉的官员还未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他现在推下去,尚且能留下叔侄情分。
新帝再三挽留,却依旧没留住赵云安。
赵云安拍拍屁股,带着妻儿远走他乡,他现在有钱有闲,还有亲王的名头,皇帝作为靠山,游山玩水不亦说乎。
被留下的赵系官员傻了,不用人推都成了一盘散沙。
新帝重掌大权,只是迟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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