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他到军机阁上值,到日落时分才回来。
长生说,夫人已经不理事两天了,据说两天都在房中呆坐着,不说话,也不出门。
又说,夏姑娘也不出门了,因为府上人都在笑话夏姑娘,所说在房中哭了两天。
骆晋云于是动身去了夏柳儿的小院。
夏柳儿红着眼,神情萎靡,见了他,轻轻道:“将军……”
语气柔弱,带着几分泣音。
骆晋云叹声道:“昨日的事,对不起,是我因事耽搁了。”
夏柳儿低下头:“我知道,如意和我说,将军受了皇上责罚,所以心情不佳。”
骆晋云没说话,似乎默认了她的话。
夏柳儿虽然看着伤心难耐,却也不曾当面抱怨,只是温声道:“我给将军沏茶。”
说着走到柜子边拿出茶叶,将茶叶拈进茶壶。
然而正拿着茶叶,却突然惊叫一声,急忙退开两步,看着前方茶叶,花颜失色。
骆晋云看向她:“怎么了?”
“这茶叶……”夏柳儿指着茶叶,欲言又止。
芬儿不明所以,上前看了看茶叶,吃惊道:“这茶叶长虫了!”
“可这茶是……”夏柳儿说了一半又停下,满面疑惑道:“怎么会长虫呢?”
骆晋云起身到柜边,将茶罐拿过来。
果然里面有一条白色小虫。
但那茶,却似曾相识。
他问:“这茶是哪里来的?”
夏柳儿低着头不吭声,似乎难以说出口,芬儿小声道:“是夫人前几日让人送来的。”
骆晋云这会儿确认,这就是他之前在薛宜宁那里喝过的上清峰蒙顶甘露。
这样的茶,就是他这样的地位,一时也难以弄到。
而她是知道他喜欢喝的。
所以她就送了一罐到和正堂,竟还送了一罐到这里来。
从前不懂,但现在一下子就懂了,这样好的茶,明明可以拿来邀宠,她却说送就送。
她就是不在意他,甚至……是不想他过去的。
这时夏柳儿说道:“将军不要怪夫人,兴许是这茶里不小心进了虫,她也不知道。”
骆晋云开口道:“我认识这虫,军中米饭里常有,这就是普通的米虫。”
说完他问:“你知道这茶有多难得么?整个京城,连宫内,或许都只有十斤不到。但凡是认识这茶的,就不会让它‘长虫’。”
夏柳儿不太明白,但又隐隐觉得,他似乎知道了什么。
骆晋云叹一口气,竟不想多说了。
她不知道,薛宜宁连他的孩子都不想要,又怎么会来陷害她这个未进门的姨娘?
兴许,她就恨不得夏柳儿早些进门,早些独承盛宠,好让他再也不去碰她。
还想说什么,却又懒得去说,他转过身,一步步往屋外走去。
夏柳儿在他身后着急道:“将军,是我错了,你别生气,这罐子是我新换的,兴许里面本就有虫,是我没注意。”
骆晋云没说话,她带着泣声道:“我不认识茶,只认识我们那里有的毛尖,因为哥哥爱喝……是我糟蹋了这茶叶,将军,我就是没见识,不是故意的。”
听她提起她哥哥,骆晋云回头道:“你好好去歇着吧,我这几日确实心中郁结烦闷,顾不上你,一切都等过几日再说。”
说完,人已往小院外而去。
到第三日,薛少棠前来拜访,说是母亲萧氏挂念女儿,在名医那里熬了些阿胶膏给女儿送来。
薛家一向不缺好东西,什么人参燕窝,灵芝虫草,常往这边送,如今又送了阿胶,据说是养颜补血,对妇人极好,让人艳羡不已。
薛少棠到了金福院,见到了薛宜宁。
薛宜宁只是松松挽了个髻,穿一身平常的旧裙子,竟连妆也没上,整张脸比之前都小了一圈,白得可怕,眼底还带着乌青,形容极其憔悴。
他让玉溪关上门,朝薛宜宁道:“你那日,去了那竹屋?妹夫放走裴隽,和你有关?”
薛宜宁抬起头来看他,然后点点头。
那晚她策马出门,就在骆家附近看到了崔虎。
崔虎拦了她,但自然是拦不住,想必他回去复命,就告诉哥哥了。
“你……”
薛少棠欲言又止,最后痛声道:“你可真是糊涂!这种时候,你是什么身份,你身后又是什么人,你竟能犯这样的错!
“你可知我为何今天才来找你,因为我在等,我在等元毅将我们薛家交上去,等他将你交上去,好在这两天平静,我才来找你。这证明他决定放过我们,放过你。”
薛宜宁喃喃道:“可我们原本就该死的,早在亡国时,我们就该死。”
“可你没死,你嫁给了骆晋云!”薛少棠厉声道:“那便要好好做你的骆夫人,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再去留恋过往!”
薛宜宁哭了起来,哽咽道:“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看着他去死,而不闻不问。”
薛少棠看着她,静静道:“是我不让崔虎去给他带信的。松月找他时,被我知道了,我知道那个地方的人会是谁,所以拦下了他。”
薛宜宁不敢置信看向薛少棠。
薛少棠说道:“阿宁,我曾经,连自尽的匕首都选好了,我也同你嫂嫂说过,是和我一起死,还是等侯朝廷发落,将她送去教坊司,她选择了和我一起死。
“可我们最后都选择了活下来,既然活下来,既然做大周的臣子,就不该再念过往!
“你与昭玉情深,妹夫也对你不好,你难忘旧情,我能理解,可我没想到你会去让人给他通风报信,甚至亲自去找他!”
听着斥责,薛宜宁沉声道:“父亲识时务,哥哥不念过往,你们都是聪明人,可我愚钝,做不到。”
说罢,她吸了一口气,决绝道:“骆晋云为人谨慎,他与薛家是姻亲,不会主动将事捅出去,连累不到你们。我早就和他说过可以杀了我,他没动手,但想必也会休了我,若我被休,你们将我送去庵堂就是,我也不会有所埋怨。”
薛少棠被她说得红了眼,一把扶住她的肩痛声道:“阿宁,我放弃挚友,我又何尝好过,你何必还拿这样的话来刺我!
“我只是认为,我们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该好好往前走,向前看。
“你与妹夫无夫妻情分,可天下又有几对伉俪情深的夫妻?不管怎样,你都是薛家的长女,是尊贵的大将军夫人,你还有父母兄妹,还有好友,未来还有自己的子女,这些难不成都不值得你留念么?你不在了,你被休了,你让母亲怎么办?让我和父亲如何自处?
“你的人生,不是只有一个裴昭玉!他是没有选择,只能与大周为敌,而你——父亲已经替我们选了,我们当初没殉国,现在就该老老实实做大周的臣民,走自己该走的路!”
薛宜宁只是哭着,不作声。
薛少棠松开她,坐到她身前看着她道:“纪家伯母和母亲说,已请好了媒人,下月来家中提亲,先将婚事定下,到时母亲也会请你一起过去,你想去看看吗?
“你想看看宜贞出嫁吗?明年母亲就四十五了,你想替她庆生吗?
“我前几天,结识了写下《小重山》曲子的临川先生,正想着引荐你认识他,他也听司徒先生提起过你,还说一直想见‘鸣玉’的新主人,你就一点也不期待了吗?”
薛宜宁仍未说话,但眼里有了几丝微微的光泽,薛少棠继续道:“阿宁,从前你与昭玉情投意合,这些你们本可以一起去看,去感受,可现在他不在了,你只能自己一个人去看这些,难道那就没有意义了?
“如果他的离开,让你连这世间都不再留恋,那我倒希望你们从没有认识过。”
薛宜宁垂泪许久,最后说道:“不管怎样,骆晋云既未杀我,也定会休我,我总是要被逐回家中去的。”
薛少棠否定道:“不,那证明你并不了解他,他若要休你,前日就已经将休书交到你手上了,既然到现在还没有,那就不会休你,他绝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可他是绝不会容忍……我有异心的。”薛宜宁说。
薛少棠回道:“稍后待他回来,我会与他谈一谈。他当初选择薛家,是因为选薛家对他最有益,现在也依然如此。以薛家在读书人眼里的地位,以你在外的贤惠名声,若他无故休你,也要承受那些文官的口诛笔伐;若他说出裴隽之事,对他自己也无益,所以我们的胜算很大。”
薛宜宁沉默着,薛少棠说道:“若他这次不追究,你就好好活下去,就当为了家人,好吗?”
薛宜宁不出声。
薛少棠继续道:“我听闻,许多前越遗民都聚集到了南方,那边兴许会有大动静,昭玉这次秘密来京城,应该是有所筹谋,所以他是朝廷重犯。阿宁,骆晋云能放过你,确实是仁至义尽,你就好好的,行吗?”
薛宜宁双目无神,形容萧索,并不回应。
但薛少棠知道,她能扛过去。
若当时没被父亲抓回,她确实已经和裴隽离开了。
但既然没离开,没殉国,她就会活下来,而不是真的一心求死。
日落时分,骆晋云回府,才入后院,骆晋雪便找了过来,还没开口,就一脸怨气地看着他。
骆晋云眉目冷肃,似乎将“心情不佳”几个字写在脸上,只淡淡看她一眼,没理人,继续往和正堂走。
骆晋雪追在他身后道:“大哥,听母亲说,你要休了大嫂?”
骆晋云仍是不回话,她追在身后,要开口,却见旁边有管事妈妈走过,便暂时闭嘴。
等人过去,才压低声音:“是真的吗?你真要休妻?母亲还说你编了许多不着调的理由,竟然还嫌嫂嫂无所出,善妒,大哥,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
“大人的事,你别管。”骆晋云回道。
骆晋雪仍不服气:“我是管不着,反正父亲早就不在了,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就是忍不住要和你说,你要休了嫂嫂,无论娶谁,都比不上嫂嫂一半好!你一定会后悔的!”
骆晋云冷哼一声,似是不屑。
骆晋雪想了想,问他:“大哥,你一定要休嫂嫂,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她出去了?我不相信她会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她一定有她的苦衷,你又不关心她,至少总得弄清楚怎么回事。”
骆晋云这时停下步来,朝她道:“你不相信,你自以为了解她?”
“至少比你了解!”骆晋雪回道,“我那么说她,她也不记仇,还帮我退婚,这种事吃亏不讨好,我就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而且她那么会料理家务,又会写文章,会作诗,长得还那么好看,天仙也不过如此了,你还想怎样?”
骆晋云偏过头去,没回话。
骆晋雪继续道:“还有,她真的对我很好,大哥,算我求求你了,你别休嫂嫂好吗?”
骆晋云终于正色道:“这事还没定,行了,你先回去吧。”
骆晋雪拉他衣服哀求:“就别定了,别休她,不信你去外面看看,谁也比不上她。”
骆晋云没理,径直去往和正堂。
才到院前,如意便说薛家舅爷过来了,听说他已下值,便过来拜见,正在里面喝茶。
骆晋云点点头,前往院内。
薛少棠果然在里面,见了他,从茶案前起身,态度温和而恭谦道:“元毅回来了,家母记挂阿宁,找人熬了些阿胶让我带过来,下午到她那里坐了坐,正好你下值,我便过来了。”
骆晋云和气道:“大哥客气了,早知大哥过来,夫人该让人去叫我,我也好早些回来与大哥喝一杯。”
听他这话,薛少棠心里便有了底,认定他没准备休妹妹。
若是已打算休了,就不会说这样客气的话。
这与他之前想的也相符,只是此时心中更有把握了一些,便越发笑意满盈,说道:“阿宁知道元毅定是为朝中之事焦头烂额,怎会如此不懂事,我听说她这几日怠惰散漫,不梳洗不理事,就在房中待着,便好好说了她一顿,她向来是知书达理的,想必过两日会有所改善。”
骆晋云回道:“大哥言重了,她若是身体不适,休息几日也无妨。”
薛少棠笑了笑,说起朝中的事。
“听说这两日御史台那边的刘伯俞上奏弹劾了你,虽是些捕风捉影的小事,但听着也让人心烦。家父得知后,今日一早就给他父亲写了幅字,过两日我给他送过去。他父亲刘老先生尤其爱家父的字,每次见了便夸赞不已,奉若至宝,若得了这字,想必也能训斥那刘伯俞几句,让他收敛些。”
骆晋云回道:“如此,就多谢岳父及大哥了。”
他心里明白,薛少棠并没有夸张。
薛谏以骈文和诗书闻名,在文人士子中的地位,在朝没几个人比得上。
据说薛谏每出一首新诗,不管是在朝官员,还是书院学子,都争相抄阅拜读,爱之如狂。
如今薛谏做了闲职,在朝中没了威望,但在读书人眼里却还如神明。
而文官,就是读书人。
薛少棠的意思是,骆家之于薛家,是需要依附的新朝权贵,而薛家之于骆家,也很重要。
他大概是知道了那晚的事,所以来找薛宜宁,来找自己。
他想稳固两家的姻亲关系,刚才那番话,是讨好,也是承诺。
讨好他,说岳父主动帮他。
承诺他,薛家会一直帮他。
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共同进退。
最后,薛少棠说起幺妹薛宜贞当嫁,已许配任国子监司业的纪家,下月纪家到薛家提亲,到时邀骆晋云与薛宜宁一起去薛家同聚,骆晋云承诺一定前往。
到此时,双方几乎就已经确定,两家姻亲关系不会有变。
送走薛少棠时,骆晋云站在和正堂院内,看着他的身影,出神许久。
不知为何,他这样回复了薛少棠。
这一场谈话后,他再说要休妻,便有些出尔反尔了。
所以他不能再休妻了,书房那张休书作废了。
一瞬间,他松了一口气。
连日以来的阴云散去了,他突然觉得庆幸,轻松。
于是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其实他并不想休了薛宜宁。
若要休,在那天早上他就休了,出具休书,通知薛家来接人,一日内便会办好此事。
可是这事却一拖再拖,拖到许多人都来阻止他,拖到薛少棠来同他言和。
其实他明知母亲会反对,明知妹妹会抱怨,也明知薛家若知道他犹豫,会想办法稳住两家关系。
他就是在等,等这些阻力到来,然后他就好顺理成章,告诉自己薛氏该休,可大局为重,还是暂且留下她。
这就是他的目的,他的想法。
他就是想留下她,如今,木已成舟,局势已定,他留下了她。
夜幕来临时,他再次进了金福院。
玉溪子清看见他,皆是屏气凝声,神色不安。
她们不知详情,但也大概知道出了事。
薛宜宁已经三天不整仪容,不理事务,闭门不出,期间老夫人让人来请了两次,她也不理不睬。
直到上午薛家公子过来,才让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在公子走后又是哭,哭了一会儿,仍是这样呆坐。
若不是夫人说不用,她们真的要去请大夫了。
将军对夫人的态度向来凉薄,以前便看不顺眼,现在这样,不知会怎样。
更何况,她们至今不知那晚夫人出去做什么了……
骆晋云仍是让她们退下。
待她们出去,带上门,骆晋云走到了薛宜宁面前。
她仍是坐在之前那张坐榻上,脸似乎又小了,巴掌大似的,静静坐在坐榻角落里,一言不发。
他看她一会儿,说道:“下午你哥哥来找过我。”
薛宜宁不回话。
他继续道:“你与那裴昭玉的事,他自是清楚,想必,他也同你谈过。他与我谈,意思是仍希望两家为秦晋之好,互助互利,共同进退。
“他还说,下月你妹妹定亲,届时邀我与你同去一聚,我同意了。”
薛宜宁缓缓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看着她道:“母亲与晋雪都不愿你走,我也不想节外生枝,休妻再娶,徒增笑料。所以,我想问你,你还愿意做这骆家的夫人吗?还是一心解脱,要我放你回家去?”
薛宜宁开口,声音低低的:“将军若愿网开一面,既往不咎,我自然感激,也愿意留下。只是……我倾慕他,挂念他,怕是这辈子也忘不了,将军威风赫赫,怎能容忍我这样的心思?”
骆晋云冷声一笑,不在意道:“那又如何,只要你身子是清白的,给我骆家的血脉是清白的,我不在意你心里想着谁。只是从今往后,那晚之事,你不可再犯,若再犯,我不保证能放过你,放过薛家。”
薛宜宁这才骤然明白,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她之于他,就如同手中的刀,座下的马,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只要它们能为他所用就行,至于那刀是不是有想法,那马在思念谁,他不在意。
她的清白,在新婚之夜给了他,他心知肚明。
她在骆家,裴隽在南逃,他们没有见面的机会,她没那个可能与他私通,污染了骆家血脉。
所以,他不担心,无所谓。
她点点头:“好……谢将军。”
到此时,骆晋云突然觉得之前轻松下来的胸口又堵了起来,难受得喘不过气。
他没去理睬,看着她冷声道:“继续做骆夫人,就如之前那样,你之前做得便不错。只有一条,我骆家虽只是草莽武夫之家,却也须有香火为继,你至少,该诞下嫡子,所以有些药不能再碰,你明白吗?”
薛宜宁再次点头,缓缓道:“我明白……我,不会再碰。”
说到最后,她语中已带了几分悲怆。
这句话出口,便是与以往作别,彻底放弃了,彻底死心了,也彻底认命了。
她从此就是骆夫人,生是骆家后院的当家主母,死是骆家祠堂的一只牌位,从此,再无变数。
骆晋云没理她语中的痛楚哀戚,似乎并不在意,然后道:“既然说定,那你明天便去见见母亲吧,她以为这几日你是因要被休弃而灰心丧气,所以不理事务,你去向她认错,她不会多怪罪你。”
“好。”她幽幽回答。
骆晋云不知还能说什么,似乎就是这样了。
他站立片刻,发现确实无其他话可说,便转身走向屋外。
此时薛宜宁突然在他身后道:“松月和戚进……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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