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如同定锤之音告诉她,裴隽是真的死了。
不是梦,不是幻境,就是真的。
巨大的悲痛从心中蔓延开,她觉得天旋地转,无力承受。
薛宜宁再也没能哭出来,整个人往地上瘫去,骆晋云连忙托住她,再一看,她竟已晕倒。
他立刻抱起她,让人套马车来。
护卫赶着马车,飞速往宅子里奔驰,他坐在马车内,将晕倒的薛宜宁搂在怀里,紧紧抱着她。
他不只一次,希望裴隽能永远从她心中消失,却从来不希望裴隽死去。
而且如此突然,如此无奈。
她会永远痛苦,永远铭记。
活人怎么能和死人比地位呢?他怕他这辈子,永远也比不上裴隽在她心里的位置。
但,裴隽死了,他活着,这本就是一种胜利。
他还有机会,裴隽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要带着她走出伤痛,陪着她度过后面的年年岁岁,生儿育女,相濡以沫,直到年少的爱恋被时光消逝,眼前人成为心上人。
到家中后,薛宜宁醒了过来,却不言不语,只是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后来流干了泪,不再哭了,却仍不说话,不吃饭,明明最爱干净,却攥着手里带血的玉佩不放。
燕儿无奈,不知该怎么办。
骆晋云在床边看着,交待她道:“夫人不愿吃就算了,但你须在旁边守着,片刻不得分神,若累了,就找人换班,夫人床前不得离人。”
燕儿回答:“是。”
骆晋云到薛宜宁身边道:“西羌王府那里我还要去一趟,等我回来。”
说完,他便出门。
两个时辰后,已是夜深,他匆匆赶回,薛宜宁床边仍是燕儿在守着,告诉他夫人依次一句话未说,一口饭没吃。
骆晋云坐到床边,见她睁着眼,却是目光涣散,如同失了三魂七魄一样。
他和她道:“陈少阳已伏诛,陈凤芝没死,只是被囚禁了,如今已被救出。她身旁女官封娴让我代她向你道谢,并问,是否能有机会见见鸣玉,与你共磋琴技。”
薛宜宁不回话。
顿了顿,他又说道:“明日一早,我要回军营去,但你这般样子,我放心不下,明日,我会带你一起走。”
薛宜宁终于有了反应,静静看向他。
他说道:“你可以亲眼看着我们的士兵,夺回孚良城,这是你的功劳。”
她没说话。
似乎是又想起了裴隽,她闭上眼,眼中滑出两行泪来。
骆晋云在房中榻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天未明,就整装出发前往军营。
此行只带了燕儿一个丫鬟,与薛宜宁一同坐在马车内。
出了凉州城,再往西行,人烟渐渐稀少,沿途偶尔竟能看到尸体和就地掩埋的新坟。
那是没能走到凉州城的战乱流民,或是病死,或是饿死,永远地留在了异地他乡。
晌午时,他们到了军营。
因孚良被占,主将营帐往后移了数十里,到了离凉州更近的阳川镇。
骆晋云离开军营已有一日一夜,此时一到便召集部将商讨
后续作战事宜,只能让燕儿先带薛宜宁在他营帐中休息。
此地比凉州还冷一大截,燕儿让她坐在床边,见帐中有碳盆,只是没火,便自己去想办法生火。
待火生起,有伙头军送来一碗羊肉汤饼,说是大将军吩咐,专门给夫人做的。
那羊肉汤饼一送进来便是香味四溢,冒着热气,燕儿连忙道谢,然后将汤饼送到薛宜宁面前。
“夫人,吃一口吧,再不吃,难不成你是要饿死自己?”
薛宜宁如之前一样,不说话,也不看她。
燕儿无奈将碗放下,只能担心又无措地陪她发呆。
碳火缓缓燃烧,让营帐内越来越暖。
天色渐暗,外面也沉寂下来。
燕儿坐着坐着,不由就觉昏昏欲睡。
就在她靠着床边睡着时,外面突然就响起一阵雨声。
草原上的雨,原来是另一种声音。
薛宜宁一动不动看着帐帘外,不由自主站起身,走向外面。
夜幕早已降临,营帐外,是一个又一个营帐,连成一片,除了远处冒雨巡逻的士兵,再不见一个人。
她站在营帐外,仰起头,任雨冲刷着自己的脸。
那头戴黑纱帷帽的身影,时时浮现在她眼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仍在她耳边萦绕。
从赠她琴谱开始,他知道她,可她不知道是他。
她后悔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她明白,一句话都似一把刀,一刀一刀捅入裴隽的心房。
最后他问她,是不是与骆晋云伉俪情深,并不再怀念前尘往事,不再怀念大越,也不再怀恋他。
带她去福州,是不是他的一厢情愿。
她最后悔,她竟然承认了。
为什么要承认呢?为什么不愿多说几句呢?
她当然不是,那时她想的只是凉州,只是这片江山和百姓,丝毫没想到其他。
他在问她,是不是时隔三年,她已忘了他。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给了他那样一个无情的回复。
他该是怀着怎样的悲痛与绝望,才会选择死去?
她甚至都没能好好看他一眼,她以为那是个不相干的人,以为那是个为自己功成名就而陷江山于危难的人,所以她不想多看……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她以为她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上天赐予的一切痛苦和灾难,可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不行,她做不到,承受不了。
她不知该怎么面对裴隽的死,不知该怎么赎自己的罪。
边城的天,如此寒冷,边城的雨,如此冰凉。
当雨水浇透衣服,冰凉浸入肌肤,整个人冻得失去知觉,心中的悲痛被身体的痛苦所掩盖,她才终于觉得似乎好受了一点。
就好似头痛,便砍断了腿,那样只有腿疼,头痛便不那么强烈了。
骆晋云回来时,薛宜宁就倒在营帐外的草地上,头发,衣服,都在草地的积水中泡着,脸白得似乎这不是个人,只是被人丢弃的一只人偶。
“宜宁!”他立刻将她抱起回营帐,此时燕儿才因他这声急呼而醒过来,见他怀中湿淋淋淌着水的薛宜宁,脑中一懵,已忘了要做什么。
骆晋云将她往床上抱,立刻吩咐道:“快去叫军医!”
燕儿连忙出去,冒雨去打听军医在哪里。
薛宜宁醒来时,一睁眼便对上骆晋云的目光。
已是半夜,营帐中燃着三盆碳火和蜡烛,热得要淌汗,燕儿早已不知去向。
他看着她问:“你想自杀殉情,随裴隽而去?”
薛宜宁想起来自己昏迷前在帐外淋雨。
此时雨已经停了,外面寂静无声。
她却不由自主就哭起来,好不容易开口道:“对不起……
“我知道我不对,我知道将军已容忍我太多,我只是……我不知该怎么办……”
一日一夜没开口,她连说话都有些不清楚,也挤不出力气。
但她知道自己有多无理,有多过分。
裴隽是南越重臣,他还曾设计要杀骆晋云,而此时,她竟因裴隽的死神伤至此,而她明明是他的妻子。
可她真的做不到。
她似乎才是这世上最不该活着的人,她对不起裴隽,也没做好骆夫人这个身份,她是如此的一无是处。
骆晋云将她从床上扶起,紧紧搂入怀中。
“你没有不对。”他说:“裴隽死了,这本就是让你难以承受的事,更何况你觉得,他的死是你造成的。”
因为他的话,薛宜宁再次号啕大哭。
她没想到,骆晋云竟能懂她心底的悲痛。
她似乎溺水的人找到一块浮板,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将他攀住,让自己靠他再近一些,渴望汲取一些他身上的力量。
骆晋云继续道:“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本可以选择继续自己的计划,联合外族与石荣,杀了我,带你回福州,用半壁江山的战火换自己的心愿。但他自己放弃了,不是因为你反对,是因为他的祖训,他的良知,他所读的圣贤书不允许他这样做。
“就算他当时告诉你他的身份,你也不会同意对不对?所以,不是你害死的他,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薛宜宁在他怀中哭道:“可我竟没能认出他,竟没看出他生了病……他会设这样的计策,一定是因为我,他见我在骆家过得不好,和我说要重回京城,要娶我……要不是这样的承诺,他根本不用如此着急……”
她一向知道,就算骆晋云知道自己心念裴隽,也不会容忍她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可这一刻,她没有办法,她承受不住,只能将心中最痛楚的事说给他听。
他成了她唯一能倾诉发泄的地方。
骆晋云抱着她,很久说不出话来。
她和裴隽在薛家后院中相拥的情形又浮现在他眼前。
只有裴隽才能给她温暖和幸福,她做他的妻子,在他的家中,大概都算受折磨。
她哭道:“我只是恨,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莫非我们上辈子是十恶不赦?”
“不管怎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他终
于说。
大概,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她哭累了,伏在他怀中,一下一下地抽泣。
他说道:“吃东西吧,若你对我还有几分愧疚,就先吃东西,而不是想着随他殉情而去。”
薛宜宁坐起来,不发一声。
骆晋云将旁边温在炉子里的糖水拿出来,亲自舀起一勺来喂向她。
军营中一切物资都来得不易,一碗羊肉汤饼,一碗糖水,已是此时能弄到的最奢侈的东西。
在他的注视下,她终于张唇,喝下糖水。
待那碗糖水喝完,他又将之前她没吃,重新热好的羊肉汤饼端过来。
自己拿了筷子,不由分说就夹了一筷汤饼到她唇边。
她一时没张口,他便一直这样夹着。
于是她乖乖凑近一些,张嘴吃下那汤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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