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安公主愣了愣,随即尖声道:“你以为秦王,如今的天子,他的生母是个什么好出身不成!被他这样的人喜欢,只会招来无尽的祸患!”
周幼吾被她说得眉头一皱,可她也想起了,她似乎从未听燕观提起过他的生母。
宫里宫外也好像从未出现关于她的只字片语。
宝安公主哼了一声:“当今天子的生母啊,不过是一个意图讨好本宫父皇的官吏在市集中买来的一个贱婢。若不是一张脸生得楚楚可怜,她便是积上十世的恩德,都休想摸到大明宫的宫门!”
王淑妃入宫时间早,见识到那个美艳至极的女子是如何俘获了帝王的宠爱,她的盛宠叫当时的嫔御们紧张不已,明里暗里都下了手,却仍旧没能损了她的宠爱。
只是不知为何,她又在一夜之间失了宠,被禁足在仙居殿之后没多久便去世了,只留下当时不过四岁的燕观。
因为先帝不喜欢大家提及这件事,大家也都不曾以昔年的封位唤她,只偷偷叫一声‘丽氏’,人出落得丽质玉貌,倒是没辜负这个姓氏。
丽氏去世之后,先帝并未重新替燕观择一位养母,只叫他一个人在仙居殿中长大,年纪再大些便去了战场。
陈王他们还在恍若仙境琼宫的温暖宫室之中读书习字,投壶掷骰子的时候,燕观已经凭借接连几场胜仗成了战场之上有名的玉面小将。
周幼吾沉默,她想起初遇时的燕观,那是周朝一年一度的中秋宴,她虽说不知为何这样的日子不叫大家一家团圆,非要去那大明宫中参加什么劳什子宴会。
不过那一年她因着一些事儿对她阿耶很是产生了些不满,想着若是侯府家宴又要在胥竹堂尴尬地坐半晌,既然都是空度时光,在府中与进宫也无甚差别了。
周父固然是疼爱她的,可是这份疼爱里藏着过于明显的小心,他似乎知道夫人留下的一对儿女对自己续娶又很快有了其他子女的事情有些不满,因此便加倍地对他们好。
珠宝首饰,华服新衣,在这府中无不是先送到漪兰院,任她先挑,刘氏也因此颇有微词。
可是周幼吾并不想要这样的‘优待’。
她看着那些绫罗珠宝与阿耶带着些讨好的笑脸时,脑海里第一浮现出的不是高兴,而是疲倦。阿耶待她是无可挑剔的好,可周幼吾看着他会虎着脸教训颂声,也会叫颂声坐在他胳膊上带着她往花园荡秋千,可从来不会对自己说一句重话,便是拒绝,都是辗转反侧,用最婉转不伤人的话回绝她。
那个时候,周幼吾才惊觉,那个时候的阿耶似乎才是鲜活的。
对上她时,是掺杂了小心翼翼与愧疚的讨好与疼爱。
对上颂声时,却是可以斥责,也是下一秒便摸摸她的头,哄她开心的普通阿耶。
在宫宴上,她知道刘氏是有意叫自己看看她们一家欢乐的场面,偏偏当时阿兄去了雎阳书院尚未归来,她不想一个人坐着,便借口更衣躲了出去。
哪怕喘息上片刻也是好的。
大明宫是汇聚了整个周朝能工巧匠的心血之地,每一处地方都雕琢得极为精巧。
周幼吾随意地拿出绢帕拂了拂白玉石凳,花萼见她自己做这些活儿,吓了一跳:“娘子,奴婢来罢。”
周幼吾摇了摇头,略有些水汽的杏眼望向漆黑夜幕中那一轮皎洁玉盘,低声道:“花萼,你说,逝去之人是不是真的会像话本子上边儿说的那般,就落在月亮上看着我们呢?”
花萼一听鼻子就酸了,她知道娘子是想阿娘了。
“会的,夫人会一直看着娘子和世子爷,中秋圆月,本就是团聚的时候,夫人怎么会忍心不来看娘子呢?”
周幼吾眨了眨眼,努力将眼底那股酸涩劲儿给憋回去,她见着刘氏那些小花招见多了,也习惯了阿耶待自己疼爱却又有些疏离的模样,如今年岁渐长,本是对那些东西早就不如小时候那般有执念了。
可看着万家灯火通明,欢乐同聚之时,她还是有一些难过。
看着被女使抱在怀里默默流眼泪的小娘子,哭得肩一耸一耸的,夏日里的衣衫本就轻薄,自燕观这个角度望去,愈发显得她瘦骨伶仃,有一种楚楚可怜的轻愁。
嗤,女人就是多愁善感。
燕观对着那轮圆玉盘饮了一口玉髓酒,斜斜倚在一处宫室的庑殿顶屋顶之上,那屋顶之上铺的是碧色琉璃瓦,清冷的月辉照耀在碧色琉璃瓦之上,恍惚间叫他想起了藏在记忆深处,那双比琉璃还要剔透美丽的眼睛。
那是他的阿娘,是这大明宫中人人都提不得的忌讳。
燕观又饮了一口玉髓酒,余光一瞥,那小娘子已经不哭了,正在仰着头由女使给她擦眼泪呢。
莹白的小脸在温柔月辉下像是度了一层光晕,红红的眼睛格外显眼。
真是娇气。
周幼吾收拾好了心情,正要回席上去,却无意中瞧见燕观自屋顶上跃下来的影子。
花萼紧张地捏住她的手:“娘子,那是鬼吗?”
此时夜风一吹,撩起那‘鬼’身上剑鞘上坠着的穗子,影子投在地上,周幼吾定睛一看,此人应当是个活的。
燕观前不久打了一场胜仗,临近中秋,他本不愿回来,可皇帝许是怕旁人说他刻薄了战功赫赫的秦王,便一道圣旨八百里加急唤了他回来。
回来有什么用呢,他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皇帝同他的三宫六院,那么多子女一起赏月饮酒,他若是直接去到宴上,也不过是叫皇帝干巴巴夸赞他几句,之后又是那些人无止尽的试探与嘲讽罢了。
实在叫人厌烦。
燕观想了想,拐去尚食局拿了一壶玉髓酒,躺在高耸的屋檐之上看月亮,可比和皇帝宗亲一起吃什么劳什子团圆饭好多了。
周幼吾看着那一言不发自她们身边儿路过的高大郎君,月光下他的面容有一种近乎神化的俊美,清越的下颌线微微绷紧,随意递过来的眼神冷淡又不羁。
随着微凉的夜风一道送过来的,还有他身上淡而清醇的酒香。
那是她与燕观的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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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安公主方才是怒火攻心了,才敢大声嚷嚷,现在想着这栖凤阁始终是燕观的地方。
那她小声一点说便是!
总之不把这个狐狸精和燕观的事儿搅黄她是绝不罢休的!
“那丽氏,就是…陛下的阿娘,可能有外族血统。陛下小时候可是一头的卷发,又没有人伺候他,你知道本宫与其他皇兄都是怎么称呼他的吗?呵,小哈巴狗。”
宝安公主自得地抚了抚高耸的云髻:“我们正统的皇室血脉,可从来都是黑亮亮的头发。你瞧瞧陛下,一头卷毛儿不说,发色还带着些粟色……岂不是天生的卑劣血统?”
周幼吾被她话中的轻蔑与骄傲说得心头一阵发闷,原本衡哥儿的卷头发是继承了他。
衡哥儿与燕观长得那般相似,想到长着衡哥儿那张小胖脸的燕观小时候被人欺负,可怜兮兮的模样,周幼吾就有些想用茶盏狠狠砸得宝安公主满头都是包。
不过衡哥儿不喜欢卷头发,她有些好奇,问为什么。
衡哥儿嘟嘴:“像小姑娘。”
好像透过衡哥儿,周幼吾也看到了燕观小的时候,面无表情地抿着唇一点点梳直头发的样子。
心口好像更闷了。
宝安公主说了半晌,满心以为要看着这狐狸精对着燕观露出与她们一般的嫌恶神色来,她期待地望去,却发现她无动于衷,甚至还在走神!
宝安公主立刻忘记了方才她决定小声说话的战略,高声道:“他克死了自己的阿娘又去克那些匈奴蛮夷!你不知道那些外族部落都被他消灭干净了吗!如今他回来了,又来克兄弟姊妹,我那么多兄长都被他关起来了!这样冷血无情的人,你竟然敢陪在他身边吗?你就不怕他下一个克死的就是你?”
殿外偷听的燕观缓缓攥紧了拳。
听见宝安公主说那些往事时他无动于衷,却在这样的质问时,他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媞媞,你会怎样看待我呢?
他从未在她面前说过以前的事。
他想在自己心仪的女郎眼里,他永远是风光万分、战无不胜的秦王。
而不是生母早逝,不得君父宠爱,只能在深宫中孤独长大的落魄皇子。
……媞媞,你也会如他那些名义上的兄妹亲族一般,厌恶他,瞧不上他吗?
周幼吾虽然很想与燕观撇清干系,但绝不是现在,她不想顺着宝安公主的话往下说。
一旦这么做了,就好像是,她真的是因为这些事情才不要燕观了一样。
她坐在这满室的锦绣绮丽之中,微微仰起头看着站着的宝安公主时,神情却像是凛冬的霜雪:
“便是这样的人,还了北境人民的太平安乐,收回了周朝失落的疆域。让周朝的臣民,乃至公主你,都可以在那些外族蛮夷面前挺直了腰杆。我没有资格瞧不上他,至于你,更没有这个资格。”
周幼吾轻轻一笑,在宝安公主逐渐凶狠的眼神下继续说道:“若是公主的兄长,陈王那般货色都能登基称帝……嘁,只怕整个周朝都将风雨飘摇,连公主你,也只能沦为匈奴人帐子中可以随意打骂买卖的女奴。”
“哪里还有机会在这儿逞威风?”
“你不感念燕观便也罢了,如今得了好处,享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却还要在背后做出这许多的丑恶形态来。公主。”
周幼吾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转,最后停在她那张发红发涨的脸上,神情是怜悯的,语气却冷得叫人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真是叫我恶心。”
被说得恼羞成怒的宝安公主高高扬起一只手,作势欲打。
她要好好教训这个以下犯上的狐狸精!
听完墙角的燕观推开了门,自殿外倾泻而来的辉辉天光惊了两人一跳。
“皇,皇兄……”
宝安公主吓了一大跳,她有些心虚地垂下眼,这大哈巴狗不会听见她刚刚说的话了罢!
“你的皇兄如今正在天牢里。”燕观冷冷一挥手,“宝安既然如此记挂你的兄长。来人,将她带去天牢,与陈王关押在一处。”
在宝安公主惊恐的神情中,燕观又微微勾唇:“哦,别忘了将他们的阿娘王淑妃一块儿送进去。一家人,是要整整齐齐的才好。”
一直在他身后摇尾巴的闪电终于有机会看香香主人了,过去撒娇之前它还不忘卯足了劲儿,狠狠地撞了一下宝安公主。
就是这个人一直在欺负香香主人!
摔了一个屁股墩儿的宝安公主哭哭啼啼地被拉走了。
察觉到两个主子之间难言的沉默,俨然一副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的别扭样子,婉娘会意地示意宫人们下去伺候,又使了个眼色过去,进宝公公便不情不愿地拉着还很兴奋的闪电出去了。
殿门一关,两人之间的沉默愈发显得有些尴尬。
周幼吾偷偷睨他一眼,他的头发尽数梳了起来,用一个紫金发冠束着,瞧不出来有小卷毛呢。
察觉到他要转过头来,周幼吾火速低下头去,心中闷闷的不知道是什么感觉,看似桀骜不驯的燕观却是一个爹不疼娘早没了的小可怜。
燕观看着小娘子乌黑的发与色如新荔的脸颊,眼神复杂难辨。
她明明恨不得立刻便与他恩断义绝,方才却愿意在宝安面前维护他。
这是为什么呢,媞媞?
两人都平复了下心绪,同时抬起头来,眼神便对到了一起。
还不等两人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殿前传来了内侍通传的声音。
周言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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