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社员们出工了.....
伴随着大队长浑厚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的铃声相继响起,桃源公社星光大队的人纷纷响应,扛起农具便从家里出发。
老宋家一家紧赶慢赶地也准备出门了,要走时,发现二闺女还躺着床上,亲妈苗大丽拉着一张黑脸,木板做的门被拍得砰砰作响。
“怎么还躺着呢,懒死你算了,赶紧起来,上工了。”
躺在床上的宋青瓷睫毛颤呀颤,脸上红意蔓延,但还是决定赖着,不去,嘴巴小小声地回了两句“头疼呢,站不住。”
声音有气无力的,似刚出生的小奶猫孱弱的两声叫唤。
苗大丽一肚子的火气一下就被堵住了。甚至,她此刻还有点儿出神,心说果然是病了,不然寡言冷淡的二闺女能这样?
是在撒娇?
是吧是吧是吧?
这么一琢磨,拍门的手便有些踟蹰。旁边的宋小燕扯扯亲妈的袖子,帮着求情,“二姐肯定是之前中暑还没好呢。”
大儿子宋有金也在边上帮腔,催着自家老娘走,“再不去,大队长该骂了。”
苗大丽顺坡下驴,交代大儿媳妇照看好孩子,然后领着一家子走了,边走边嘀咕生产队的医生,说她就知道这人不靠谱……
声音远地听不见了,宋青瓷这才悄悄从硬邦邦的床上坐起来,浑身汗津津的。
窗外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尖叫,土坯的墙面不时簌簌往下落土。
她一下一下地揉着腰窝,胸口的汗珠直往下淌,难受地眉头打结。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三天了,真真是度日如年。
是的,三天。
三天前,她还是江南大族宋家三房的姑娘,虽然年幼失怙,但自小生得容貌秀丽,又聪慧机敏,甚得祖母喜欢,便也是锦衣玉食娇养长大。
眼瞅着及笄,祖母给定了人家,谁知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好似话本子中的借尸还魂一样,到了这么一个地方。
刚来的那日,她是在地里被原身的大哥背回来的,好似说是中暑晕倒了,旁边围了一圈人,七嘴八舌的。她害怕极了,一句话不敢讲,生怕叫人发现不妥当。
回来后便继续装病,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拼命回忆,脑袋好似放电影般一点点地闪过原主从小到大的生活片段。
说来,这姑娘竟跟自己同名,也叫宋青瓷,年十八,在家中兄弟姊妹中排在最中间。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底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前些年大哥娶了媳妇进门,姐姐也嫁出去了。
在这姑娘有限的记忆中,现在的年历是1960年,这儿是桃源公社、星光大队,生活简单又辛苦,永远干不完的农活。
不是一家如此,家家都一样。最令青瓷震惊的是,这边讲究共.产,讲究集体,还有各类成分划分。穷才是对的,像是她曾经那般娇小姐的生活在这儿是要被打倒的。
青瓷对此十分不理解,但有一点她清楚,再这么躲下去真不行,日子还得过。
想到这儿,她就下了床。
上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下面配一条打着补丁的黑裤子,腰身大的很,扣子纽上还不行,又系了一条碎布缝合的腰带,脚上套了双黑色布面露白边的偏带布鞋。
宋青瓷鼓着脸颊,很嫌弃的模样。她长这么大,还从未穿过这么破、这么丑的衣裳。
从未!
穿戴妥当,她这才走到门口,把木销松开,推门走了出去。
这是个套间,宋青瓷跟妹妹住着西侧屋。门外是堂屋,正中间放一张几块木板拼成的小方桌,四周零星分散着一些造型各异的小板凳。对面还有一间,住的是大哥大嫂一家四口。
宋青瓷匆匆瞥了两眼,就收回目光,想着赶紧找水洗漱下,就听东屋传来声音:
“脸盆在外面窗户底下放着呢。”
宋青瓷偏头一瞧,是自家大嫂,想来是天太热就没关门,额上的发一绺一绺的,抱着孩子满屋子转。
“嗳“宋青瓷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外面是用篱笆围的院子,院子两侧各有一个屋子。东边是灶房,比堂屋矮有小半个人高,做饭用的,当然因着前两年创办公共食堂已经闲置许久。西边那间是苗大丽夫妻在住,兼杂物房。都是土坯的墙面,上面压了一层厚厚的茅草,又窄又旧。
小小的院子,一览无余。
无声叹口气,端着洗脸盆,去水缸边舀了两瓢水。借着水缸的倒影,她才隐约瞧见自己的模样。
脸庞清瘦,五官小巧秀丽,面上两行细眉线条纤巧,眼尾上翘,眼睛大而明亮。
这么一看,宋青瓷楞住了,这样貌,跟原来的自己相比,得有七八成像,只是黑了点,皮肤粗糙了点。
日头毒得很,晃人眼睛,宋青瓷也不看了,赶紧端着水盆往屋里走。院子的晾衣绳上挂着条颜色发黑的毛巾,她只当没看见,捧着清水把脸和身子简单清洗了下,又将水端出去倒了,重新打了盆干净的水,端到了东屋。
大嫂杨红梅脸色黑瘦,胳膊和腿也是黝黑瘦弱,全身上下唯有一双眼睛闪着亮光,透着股子精明。
“天热,嫂子也擦擦吧,孩子我先帮你抱会儿。”
声音不急不缓的,话也是好话,但杨红梅就觉得仿佛哪里不大一样。但谁管呢,能帮自己抱会儿孩子就是顶天的大好事,赶紧转手。
奈何,孩子换了个怀抱,立马哭闹。杨红梅气的脸都绿了,简单拿毛巾擦了两下,又把孩子接了过来,随手把衣服往上一撩。不同于脸和胳膊,藏于衣衫后的肌肤白皙细腻,她伸出手握住一边,随意拨弄,转了个位置,孩子就又哼哼唧唧地吃起来。
这豪放的做派瞧得青瓷面红耳赤,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杨红梅跟看西洋景似的笑了半天,“怎么脸皮这么薄呢,跟没瞧过似的,家家户户的谁家女人不是这么奶孩子的?”
青瓷面颊泛红,恍若未闻。
“行了,知道你是没出门的闺女,一声身子不舒坦就能休息,躺着去吧。我是没你这个好命了,属牛马的,躺不住,家里眼看一堆的活儿,心里躁得慌,等把这个讨债的娃儿哄睡了我再干。”大嫂嘴上不住念叨,手也不停,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垂下的一双眼睛却斜睨向她。
宋青瓷眨眨眼睛,鼓起腮帮子,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语在舌尖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冷静。
低调。
人在屋檐下,低低头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大家子出去累死累活地辛苦呢,就自己一个在床上躺着招人厌嘛,得了,赶紧找活干吧。
先拿笤帚把院子扫了,把盆和桶过了遍清水,然后晒水。
外面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的,一家子人下工回来肯定要洗澡。宋清瓷按着记忆那样把家里的洗脸盆、洗澡的木桶全都舀了满满的水,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这一折腾,汗又起了,宋青瓷立在原地,深吸了口气。这时,大嫂出来了,四下打量了眼,便露出个笑模样来。
“不是叫你躺躺嘛,怎么还说不听呢。”说着,走到那口大水缸边,低头瞧了一眼,“呀,这水用太多了,缸里都见底了,不挑满咱妈回来指定得骂人。要不二妹你在家里看会儿孩子,我去挑水去?冬冬要是醒了你就抱起来多转转,咱家冬冬认生……”
宋青瓷这时便隐约有点儿后悔端的那盆好心好意的水了。
冷静冷静。
“算了,我去吧。”
平日吃的都是井水,在村口,不远,旁边有一个经年的老槐树。
青瓷打了水,颤颤巍巍地拎着往回走,推开门,就见篱笆院里站着一个瘦高的小伙子,白衬衫,黑裤子,干净齐整,没什么补丁。肩上背着一个用土布缝的布包,斜挎在屁股后头。
两人眼神一对上,就听他喊了声二姐。
青瓷楞了下,才倏然想起来,这该是在公社中学读书的小弟宋有才,这个时间回来该是放麦收假了。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宋青瓷将桶往小弟手里一塞,“正好,缸里没水了,你去挑吧。”
说完又从角落里摸出一根扁担,递了过去。
宋有才:……
他愣是杵在原地好半天。
瞧着人提着水桶和扁担走了,大嫂才一脸快意从屋里出来,“爸妈说小五身子弱,又是块读书的料子,不叫小五干重活呢。”
宋青瓷:“那嫂子追过去,把他换回来?”
大嫂:……
叫你嘴欠。大嫂伸手捂住嘴巴,对这个素来闷不吭声的二姑子有了种新认知。
一缸水挑完,小五瘪着嘴,委屈巴巴的,躲屋里不理人了。
宋青瓷也不管他,只是家前屋后的转悠,把周围的环境摸了个透。
沸腾的人声渐起,社员们下工了,苗大丽回到家里,连小儿子都顾不上,简单擦了两把脸就带着一家子人往队里的大食堂冲。
不快一点去,最后只能喝稀的。
小五眨巴着眼睛,还没来得及告状呢,跟着也往食堂奔去。
这还是宋青瓷头一次去队里的食堂吃饭。前两天,她躺在床上动不了都是家里人带回来的。
宋青瓷不大习惯毫无形象地奔跑,只迈着小步子慢慢走,宋小燕开始还拉着她,后头也受不了这个慢吞吞的姐姐,撒开腿自己先飞了。
等她到食堂,果然排在了最后面,一碗稀饭,一小块山芋干,稀饭清亮的可以照见两排长长的睫毛。
难得赶上夏收,能吃顿饱的,偏不争气,苗大丽气呼呼地用手重重戳向二女儿的额头,“你说你一天天的顶个什么用?工分工分挣不来,现在白吃的饭也抢不到。”
被人用手指着骂,宋青瓷的脸沉了下来。头往边上一偏,苗大丽的手就指了个空。
刚想骂人,瞧见二闺女那张冷脸,她抿了抿嘴,还是消停了。
一桌子人没一个说话的。大家长宋老爹是一贯不爱管这些事儿,轻易不开口。其余人是害怕,不敢说话,宋小燕倒是崇拜地看了看二姐,对于她敢挑战老娘的虎须还是十分佩服的。
宋青瓷却不奇怪。
这母女两的相处跟普通人家不大一样,她相信,刚刚若是换宋小燕那个样子对苗大丽,苗大丽指定是一巴掌就上去了。亲母女嘛,没有隔夜仇,这年头打骂孩子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换自己,记忆中,但凡摆出个冷脸,苗大丽就会压住脾气,忍让一二。同样,只要自己不发火,苗大丽便会可着劲儿使唤自己。
大儿子是她的底气,小儿子是她的命根子,大闺女小时候受委屈了要偏疼一点,小闺女又小又乖,也该宠着些。
最后就自己这个夹在中间,长在婆婆膝下的二闺女不讨喜,地位也就比大嫂好上那么一点。好在有个奶奶疼她。
宋青瓷来了之后还没见过这个奶奶,好似是有事回娘家了。
吃完饭,碗筷一推,自有大食堂的人收拾残局,各家的男人们去队里开会,女人和孩子则是各回各家。
走在路上,小五终于逮着机会告状了。他数次揉肩,引得苗大丽好奇,问他肩膀怎么了,他嘴一撇,“我一回来我二姐就喊我去挑水,挑了整整一缸的水,我这肩都让水给压红了,生疼生疼的。”
苗大丽上前瞅了瞅,果见小五肩头红了一大片,心疼的啊,数落起二闺女:“你说你,小五体弱,就不是干苦力的料子,你咋能使唤小五做这个呢?”
许是宋青瓷先前的冷脸叫她心有余悸,这回倒没动手,但就是一个劲儿念叨。
大嫂翻了个白眼,大哥也偏过头不理会,显然这夫妻两都看不惯老娘娇惯小五,但又都不想当坏人,反正事不关己嘛。
这样怎么行呢?
宋青瓷笑了笑,“那妈你说,小五不是干苦力的料子不能使唤,那谁是呢?谁是那天生属黄牛、合该干苦力的那块料呢?”
苗大丽一时语塞,青瓷继续补刀:“我可是累得晕倒在地里,大哥大嫂他们谁又不是天天辛辛苦苦在忙活挣工分,就只小五一个在学校享福,对家里没贡献不说,还花家里的钱,让他替家里挑一缸水过分吗?”
不掰扯就算了,一掰扯,任是谁听了都不能说是过分。
“我终归是要嫁出去的,钱不钱的反正爸妈也不会给我,我是无所谓的,我只是替大哥大嫂不值。”
宋有金和杨红梅的脸色果然不好看了。
杨红梅是媳妇,不敢反抗婆婆,就拽了拽男人的衣摆,便听宋有金说,“二妹说得对,妈你也别太惯着小五了。您偏心,只供他一个上学也就算了,帮家里担个水能累着啥?偏心也不能太过了。”
苗大丽张嘴就要骂人,她是只偏小五一个吗?当初大儿子上学自己也是供的,是他自己小学念完死活不愿意再去读的。
可这话,心里知道,却不能说出口,因为三个闺女她和当家的一年学都没供过。大闺女和小闺女是大字不识一个,二闺女倒是学历高念完了初中,可那是那边的老太太供的,自己是一分钱没花过。
宋有金这一通抱怨叫苗大丽好不憋屈,偏还不能说什么,最后小五这个告状的倒了霉,被苗大丽指着头骂“都怪你这个混账玩意儿,叫你挑点水怎么的,有什么可抱怨的,惹出事端来却要老娘来受罪,不行就别念了吧……老娘伺候你们长大,功劳还没见着,倒是落了一身埋怨了。一个个的都是讨债鬼,我是上辈子福没修到,这辈子才养了你们这群没心肝的混账,老娘不伺候了……”
这么一路骂到家里,才算是狠出了一口气。
可把小五给委屈的,大夏天的捂着被单哭,不知道自己错哪了。自己长这么大从来都没干过要出力气的活,今天突然来一回是疼嘛。也是妈说自己身体弱,累活从来不叫自己沾手的,所以二姐使唤他,他找妈告状哪里不对?
明明是妈变了,是妈不疼自己了。
宋有才眼中变了的亲妈,此刻正对着老伴长吁短叹、为小儿子发愁呢。
“今儿有金和他媳妇的不满我可是亲眼看到的,闺女们也不高兴。这小五眼看就要上高中了,这要是不解决好,小五这学只怕上得艰难,家里也要不安宁。”
宋来宝躺在床上,嘴上“嗯嗯”应着,实际连眼睛都没睁。
当妈的快愁死了,亲爸却仿佛无动于衷,只顾着睡觉。
苗大丽推了推老伴“听到没有?”
宋来宝不耐地看向苗大丽,眼睛一瞪“听到了,你整天就是乱操心。念书是多好的事,娃就得念书多才有出息。小五这高中只要考上老子肯定供他,砸锅卖铁都得供,老大要敢有意见老子揍不死他?至于闺女那边,养活她们长大就不错了,反正以后也是别人家的人,家里的一切有她们什么事儿?”
苗大丽抿着嘴,事儿不能这么干。
可眼看着宋来宝说完,翻了个身的功夫便鼾声如雷,她气得骂了一句“老混账”,然后也躺下了。
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她静静琢磨着,二丫头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几句话就挑得有金夫妻两个对小五不满,偏有那个老太太护着,不敢下狠手收拾。往后还是得叫小五少惹这个臭丫头。还有小五上学的事,怎么才能不伤和气地叫老大两口子没有怨言地一同供老五读书呢?
西屋里,被亲妈抱怨脾气大的宋青瓷躺在床上,只觉得饿,羞红着脸听肚子咕咕咕的叫声,真是饿得一点儿脾气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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