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疾奔回宫,看到汗宫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
被关着的那几天他无聊时就跟系统聊天,突然反应过来今年正是崇德六年,正史中宸妃薨逝那一年。
历史上的海兰珠天聪九年嫁进盛京,虽得皇太极盛宠,却只在汗宫中生活了短短几年,便因病薨逝。
而此时正在南边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松锦之战,正是被后世一直诟病的,皇太极偏爱美人更重于江山的铁证。
此役虽胜负已定,但仍然不得轻忽,主帅却突然回返,恐错失了南进良机。
崇德六年九月十二日,从盛京传来宸妃病重的消息,皇太极连夜拟定后续战术,抛下千军万马于对阵之前,七天六夜回返盛京城,跑死了五匹战马,仍然没能见到爱妃的最后一面,实在是令人扼腕。
宸妃后期身体不好,史书中还有过需要泡汤疗养的记载,科尔沁的其余二人寿数颇长,唯独海兰珠在三十三岁时便芳魂遗恨,永世长隔,只是不知是否跟早逝的八阿哥有关。
若真是因他之过,平安自觉罪无可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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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母子心有灵犀,海兰珠此时正站在关雎宫门口,看见他从宫道转过来,遥遥招了招手。
平安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在跑过来的过程中将额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
嗯,面色红润,头发乌黑,额吉同之前并无半分差别,应当是身体十分康健的。
他放下心来,跑过来后便行云流水的往地上一扑,
“儿臣给额吉请安,这几日消息全无,令额吉担心了。”
也不算消息全无,毕竟有博敦和达春日日向她汇报,事无巨细,颇为尽心,但孩子大了管不了倒是真的。
总该给些教训,不然臭小子这次敢一声不吭的就丢了半个月,下次就敢无法无天的偷着跟船出海。
叫他起来后海兰珠皱皱鼻子,手帕轻掩,翘起一指指指旁边,
“你臭了,站远些。”
这不可能,关在贡院里条件那么艰苦时,他都坚持每日擦洗身体,衣服也每天都会换,怎么会臭呢?
额吉的语气颇为嫌弃,平安头次受到这种打击,他拎起衣服来闻闻自己,甚至对自己的嗅觉产生了怀疑,
“不馊啊,我日日都洗的……”
海兰珠唇角弯着笑容被手帕掩着看不见,但笑意已经从眼睛里出卖了她。
反应过来的平安委屈的眨眨眼:
“……啊啊啊额吉骗我!”
怎么几日不见,额吉也学坏了呢?
当然是糊弄他的,做母亲的怎么会嫌弃自己的孩子臭呢?
海兰珠捏捏他又皱又气鼓鼓的脸蛋,语气嗔怪,
“好了,你一连数日音讯全无,还不许额吉逗逗你了?”
当然是许的,就知道额吉不会嫌弃自己,平安立刻高高兴兴的跳起来贴过去,
“嘿嘿,最喜欢额吉了,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嘛,身边又没人报信,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下次有事我一定先告诉额吉!”
他黏在海兰珠身边像条小尾巴,
“额吉我同你讲讲那些学生们吧,这几日我一直在贡院里,见到许多趣事,他们可好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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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朝廷仍是用人之际,科举录取比例还是很高。
本届科举应考考生共一千六百八十一名,其中传统科举考生一千零二十六名,取了前一百名,新科举考生六百五十五名,按答题结果来,不拘人数多少。
阅卷官封闭于贡院厅堂,唯有评卷完成才得出,七日方歇,中选之卷仍由驻京亲卫押运,快马送至松锦前线,呈阅皇太极亲裁。
放榜那日平安也去了,红榜张贴八尺有余,分列贡院东西两侧,名字由范文程亲自誊写,落笔风骨自成,字字端正。
贡院门口人头攒动,学生们仍旧穿着应考那日的儒衫,青蓝之色泾渭分明。
榜下或有人大声疾呼春风得意,或有人名落孙山黯然神伤,前面的人久久不愿意离开,后面的人挤不过去焦急又惶恐……
一喜一忧都是阅历,斗转星移也在一夕之间,平安坐在马车里瞧着学生百态,恍然有种沧桑之感。
正待离开之时,平安向路边一瞥,突然看见一个熟人。
这人面上看不出是喜是忧,似乎也并不着急挤到前面去看榜,有种遗世独立的逍遥。
于是平安从马车里探出头去,对着那人笑道,
“状元郎,你不与同乡同学庆祝,怎么自己独身一人?”
关外目前尚没有殿试,进士一甲头名即为状元。
旁边离得近的学子们立刻转过头来,似乎都要看看这状元郎到底是长了个什么样子。
学城的同年大多熟识,最次也能混个脸熟,可这榜首之人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他们问过左右无一人认识,此人竟是从乡间应考。
不知是这个状元郎真如此宠辱不惊,还是已经提前看过榜,现在已经平复心绪,强撑着云淡风轻。
平安听见他说: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夫人之存世,岂有始终如一之理,境遇造化,万般不同,唯愿修身养德,宠辱不惊,克修己身,以期长久。”
“……哦。”
跟状元郎讲话还挺累,果然是文化人,平安无语片刻,
“既然你这样不看重状元郎的名号,那我叫你天字二百一十六号好了。”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新科状元沉默片刻,终于憋出来四个字,
“没有同乡。”
没有同乡,所以没有人一起去庆祝,原来如此。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平安手肘撑在窗框上托着腮,对此人又好奇又佩服,仍是故意调侃,不肯好好叫人家的名,
“天字二百一十六号你真厉害,学城里有那么好的老师,几位内三院学士也经常去讲学,竟然都没敌过你。”
他也是十年寒窗,自幼名士教养,家学深厚,文化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之物,更需多年积累。
关外到底才是刚刚开始,即便进步神速,欲宽而博达,终究尚不如中原之地底蕴丰厚。
王士祈微微扯动嘴角,
“侥幸而已,草民献丑了。”
这个逼装到了平安的心坎上,他也想有朝一日不经意般大声说出:“状元也就那样吧”,虽然有点贱兮兮的,但想想就超爽。
……
和状元郎相谈甚欢,可惜今日还有事做,不能在此处多留了。
他约了工部户部的几位大人商讨新科举取仕这些人的去处,这些人现在是香饽饽,去晚了怕抢不到。
平安意犹未尽,
“还不知道状元郎的名字?”
非是不记得,他连人家的考房号牌都记得,怎么会记不住名字呢?
只不过总觉得这样问一下会显得重视些,或许还能问出个表字小名什么的。
·
“学生天字二百一十六号,籍辽东海州南台镇,年二十四岁,是随智顺王来归的汉人。”
面前人怔然一瞬,拱手下拜,
“我名,王左。”
前面一直不疾不徐对答如流,这么一停顿便格外明显。
这名字还真简洁,平安随意扯了扯嘴角,一半打趣一半认真,
“先生文采高华,文章鞭辟入里,名之至简,倒有些不配先生了。”
他看过试卷了,这位状元郎文采斐然,当得起锦绣文章几个字,八股极为工整,更难得的是文体虽规整,文章却没有曲意逢迎,颇有深意,既不空悬纸上,也不会太实而无论,几位先生赞不绝口。
八股文中论深意,听着便叫人惊奇,两相结合有种带着镣铐跳舞的危险美感,循规蹈矩与叛逆张狂极致拉扯,选他为榜首,平安心服口服。
王左并不答言,他站如松柏,身姿挺拔,似乎从来不曾弯过腰。
风起树摇,似乎连学子们看榜时的吆喝推拒声也远了,平安定定的望着他,忽而一笑,
“至我左祍之地,委屈先生了,我年少力弱,未必能应承以后,唯有尽力不负以报。”
王士祈沉默还礼。
马车辘辘前行,确保他们的声音已经完全能被车轮掩盖,额尔赫掀开马车的轿帘,
“这位王状元户籍上写的是随尚可喜归附汉人,籍贯确实在海州,但奴才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检查入场时的侍卫格外仔细也是为此,您莫太相信他了,小心为上。”
额尔赫小心翼翼,
“……海州那边或许能发现些端倪,但既然是汉人,智顺王可能会有所包庇,还要再继续查下去吗?”
平安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敲击桌案,
“不必再查了,山东承宣布政使司,桓台王氏。”
·
马车远去,王士祈仍旧久久的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伫立许久。
选择八阿哥的原因很简单,
他的眼睛里,映着清平世。
这理由说起来可能让人觉得可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们的岁数差着一纪,甚至只见过短短的两面,收了一些小恩小惠,他竟然如此信任他。
但不是的,王士祈一路从关内过来,穿越边城硝烟战场,仿佛一瞬间踏足梦中盛世,田粮丰收,道路宽敞,百姓悠然。
谁还能记得这里原本是蛮荒流放之处,居住的是野蛮民族?
民饱食,则人善,民乐善,则国富。
夜市嘈杂,学堂书声琅琅,盛京繁荣,可见一斑。
关内农民起义已逾十五年,此起彼伏,终究压制不能,民已乱,国将破,能臣或可救国,但信任就如同易碎的水银镜鉴,民间已经破碎的信任,如何还能再重圆?
战场有将,朝中有臣,取士有道,新兴之力亦在勃发之中,无怪乎大清日盛。
文明不如鞑子,礼贤不如幼童,国朝今日,已是积重难返,那么何不破开这份天地,再寻一番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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