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采煤矿这件事,允禟还得寻个机会告诉雍正。


    此事不急于一时,他现在反而很好奇,以胤祕的性子,这种事应该早就憋不住跟皇兄讲了才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跑来郡王府告诉他?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知晓这小家伙好多次差点在皇兄面前露馅的。


    对于雍正的态度,允禟有些拿捏不准。


    于是开口试探小团子:“这是好事,怎么不直接跟皇兄说,反而绕弯子来找九哥了?”


    胤小祕一开口大逆不道:“直接说了,四哥那么抠门,才不会把蜂窝煤的生意分给我做呢。”


    老九一听翻了白眼:“九哥就能分到了?”


    “那不一样,什么生意营生到了九哥手里,赚得肯定都是最好的。四哥到时候为了叫九哥打理这件事,肯定会分你一杯羹啦,我跟着九哥喝口汤不好嘛?”


    小团子这番打算叫老九哭笑不得。


    他明明是大清国的金算盘,如今反而上了套,被小幺给惦记着了。


    允禟敲了小家伙一个暴栗:“我看你这算盘打的,是有几分搞这一行的天赋。”


    小团子捂着脑袋哇哇叫,然而老九跟秦道然只顾着感叹他接下来该学点什么,没一会儿还达成共识了——


    “小阿哥这回回宫,便去读一读《庄子》吧。”


    胤小祕高高兴兴出宫来,撅撅嘴巴回宫去。


    大人们是怎么商议开矿这件事的,小团子是不得而知了。他安安生生在宫中从尚书房到咸福宫两点一线,坚持了三天,原形毕露了。


    原因是小团子读着《庄子》,卡在了“庄周梦蝶”这一篇。


    胤小祕这个小孩儿他一般不较真,但是对什么事情感兴趣起来,是一定要寻个真理出来的。


    于是,被庄子他老人家问住了的小团子,开始走“实践出真知”的路子。


    他开始公然在尚书房白日睡大觉。


    不仅他自己睡,还煽动着两个侄子和伴读富察傅清跟他一块睡,连着两个小一些的二十三阿哥允祁跟二十二阿哥允祜也都被忽悠着趴在了书案上。


    心情不错的朱大人今个起个大早,过来一瞧,阿哥们没在诵读满蒙汉文,反而有一小半都趴在桌上睡觉。


    朱轼恼火至极,从“愧对爱新觉罗”到“愧对圣祖爷”,最后上升到了“愧对大清国”。


    胤祕根本就没法会周公了。


    他颇为无奈的抬起头,眼下有两个不明显的黑眼圈:“老朱啊,大清早肝火这么旺?你得喝药调理调理了。”


    朱轼气得瞪他,平日里极为注重“礼”的老夫子这时候也口不择言了:“哼,都是叫你给气的。老夫都不用猜,这么多人睡觉一定是你撺掇的,不务正业!”


    小团子用袖子抹了抹嘴角:“胡说,我们这是正经事。老朱你不懂不要乱讲。”


    朱轼这半年下来也有进步啊。从前胤祕说什么他都能被气到,如今已经能免疫一些普通攻击了。


    比如当下这句,老朱就没瞧在眼里。翻着眼皮瞅他一眼:“阿哥能有什么正事,是需要一群人睡觉解决的?说来叫老臣也开开眼。”


    胤祕便把“庄周梦蝶”的实验添油加醋的告诉了朱轼。


    朱轼听完神色怪异,嘀咕了句“整日里就会带歪一帮皇子皇孙”,便将戒尺敲了敲,让尚书房恢复到正常读书时的状态。


    “咸福宫阿哥既然提到了,老臣不妨多说几句,《庄子》这篇‘庄周梦蝶’,讲做梦梦到自己成了胡蝶,疑惑究竟是自己做梦化蝶,还是蝴蝶梦中化为自己。齐物论这一篇的重点不是睡觉也不是做梦,而是标准。”


    胤祕认真听了半天,有些迷糊:“什么意思呀?”


    “《庄子》还有句话叫‘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这就是动物对美的定义与我们标准不同。那么,世间万物,以不同的角度去着眼观察,都是截然不同的。”


    皇子们瞪着袍子一样的圆眼懵懂点头,胤小祕摸着光秃秃的半个脑瓜,突然开口:“所以庄周梦蝶就是叫人从不同角度看自己,然后太复杂了认识不到自己是谁,就被绕进去啦?”


    “可以这么理解。”朱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艳,随后干巴巴道。


    人要认识自己总是充满了障碍。


    反之,人看清了自己是谁,便能望见本心,找到自己的道,善待自己与他人。


    朱轼不知想到什么,长叹一口气,便见面前的小团子嘿嘿一笑:“那老朱你就看不清自己是谁哦,明明是理学大家,竟然公开讲授道家《庄子》,老黄老顾他们知道要被气活啦!”


    朱轼抽搐着嘴角:“老黄老顾莫非是……”


    胤祕一脸嫌弃:“当然是顾炎武,黄宗羲两位老先生呀。你怎么连同宗好友都忘啦,不讲义气。”


    朱轼:“……”


    这小子再不闭嘴,老夫就要闭眼入土了!


    小团子读《庄子》戏弄朱轼老大人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雍正耳朵里。


    原本对于煤炭之事,雍正就给这小家伙记了一笔账——


    好哇。


    为了赚银子,现在跟你四哥玩起心眼了?


    现在知道这家伙读本书还能带坏一群皇子,胤禛立马挥挥手,把人提溜到了养心殿里。


    小团子丝毫没有被秋后算账的自觉,满头大汗地迈开小短腿,呼啦啦跑到胤禛面前,一个熊抱上去:“四哥,三日不见,我可想你啦!”


    胤禛嫌弃地点点小团子的脑袋,竟然也不推开,故意沉着声问:“别跟朕来这套,若真想着朕,便不会有了好东西往九郡王府跑。叫老九还得把东西给朕送进来。”


    胤祕不好意思的抱着胤禛的一条胳膊,脑袋缩在他身后:“嗨呀,你都知道啦。我这不是为了把九哥拉成同一个阵营的嘛,有九哥的路子,倾销蜂窝煤肯定方便许多”


    雍正:“朕看你分明就是自己想赚钱了。”


    小团子被戳破了也不否认,嘿嘿笑着用小脸蹭他四哥的衣袖。胤禛低头一瞧,这花猫脸是干净了,他的袖子成了黑的。


    胤禛没好气的将人拉开距离,仔细端详:“你跟人打架了?”


    小团子一双下垂狗狗眼无辜极了:“没有哇。”


    “那怎么灰头土脸的,这袍角都磨破了。”


    胤小祕转圈圈把自个瞧了一遭,露出小梨涡笑道:“我去布库房玩啦,帮着哥哥们收拾了两个侄子呢。”


    胤禛一头黑线:“……你怎么收拾的?”


    小团子大言不惭:“哥哥们太端着了,不好意思对侄子出手,礼让下场。我就不一样了,我撒泼打滚,叫四侄子五侄子败给我啦!”


    胤禛:“……”


    你还真好意思说出口。


    胤禛将人推得更远一些,自个也站起身来:“做幺叔的没有一点皇叔的气度。苏培盛,叫人伺候你阿哥爷换洗,朕这衣服也得换一件。”


    精明的苏公公早就吩咐下去了。没一会儿,苏拉太监抬了热水送进东暖阁屏风后头,有养心殿的小太监要上前伺候,被胤祕拦住了。


    小家伙除非特别困或是生病时,才会叫银翘五花代劳,其余时候都是自己动手的。


    等胤祕收拾好出来,雍正也换了一身略显朴素的常服,正叫人系了荷包,回头道:“先前你跟朕说,叫直亲王(大阿哥允禔)代替十三弟入军机处,领满房。说说,为什么叫你大哥去?”


    胤祕没想到四哥突然提起这茬,挠了挠头:“不是四哥上回说,满房这头怎么也得有点战功在身的皇室宗亲来镇着嘛。”


    小家伙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了:“七哥在青海打萝卜丹;十四哥如今做了御前大臣,暂替领侍卫内大臣,听说可忙可忙啦,宫中侍卫都由他调配;十三哥忙着户部,还得恢复腿伤,那不就剩下大哥啦?”


    “我听汗阿玛提起过一次呢,从前亲征噶尔丹,大哥这个副帅可是跟索额图比肩的,军机要务也能说得上话呢。”


    雍正心中一动。


    果然,汗阿玛也记得大哥在军政上有些才干。


    只是,不是他不想用,而是大哥的性子太过急躁,看不清自己所处的环境,甚至他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从前,只要二哥有的,他便也要争,争到最后,连皇位都觊觎上了。


    如今,他不敢保证,委任直亲王军机大臣之职,允禔就能做好本职。


    胤禛叹了口气,垂眸看着幺弟,良久问道:“今日得空,朕带你出宫一趟如何?”


    胤小祕登时来了神:“真哒?”


    “朕何时骗过你,不过,朕这回是邀了你大哥,还有张廷玉领着他家另一个倔驴子一道微服私访,你务必管住这张嘴。”


    小团子“哇哦”了一声,连忙乖巧点点头。


    能出宫,还能扮成普通商户在街市上玩,甚至还有张中堂家的同龄人一起,胤祕太开心啦!


    得寸进尺的胤小祕开口问:“那四哥,能带着四侄子五侄子还有和慧嘛?”


    胤禛扬眉:“你不如把这宫里的都带上,朕还微服什么劲?”


    小家伙对这事不强求,只是可惜了两声,便欢天喜地跟着四哥一起出宫了。


    胤禛这回带幺弟去的便是崇文门外,商贾云集之地。


    前门外煤市街。


    允禔如今性子懒散,整日吃喝玩乐造小人,今个难得皇帝约他,便特意定了致美楼的好位子。


    致美楼开店已有百年,前明崇祯皇帝在时,这处酒楼便开着了。


    直亲王随手关了隔间的门,大喇喇便入座了:“这地方原是做姑苏美食的,许多年不曾来,如今入乡随俗,也带了许多功夫菜,真不知道酿的酒是不是还是原先的滋味儿。”


    胤禛笑意不达眼底:“哦?那今日便尝一尝,云兄不就知道了。”


    屋内,除了雍正率先入座正东,也只有胤小祕跟他大哥一般没眼色了,人家张廷玉父子都好好站着呢。


    小团子靠着他四哥坐着,眨了眨眼,看着张廷玉身后一身青衫小褂的小童子,忍不住赞叹:“张中堂家的孩子长得真好看,小脸比女孩儿还要精致呢。”


    在胤祕这里,这是一句夸奖的话。


    可是张廷玉背后的人听到了,气哼哼扭开头,闹得老张连连跟雍正和胤祕赔罪。


    “犬子若清,夫人生下她便早早去了,老夫人又宠着她,叫她在府中横行霸道没个规矩,是臣……在下教子无方,叫殷先生看笑话了。”


    张中堂那位正妻,乃是姚文然之女,胤禛记得膝下并无子。


    他觉察到什么,似有深意的扫了戴着小帽的若清。


    倒确实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胤禛笑道:“无碍,我家中幺弟也是这般性子,叫他们尽管闹去。衡臣,站着做什么,快坐。”


    胤禛没有点菜,而是把选择权交给几人。直亲王翻阅着菜谱半晌没吭声,张廷玉自然就更不会出头了。


    胤小祕悄无声息从他大哥身后探出个脑袋,指着一行字道:“豆汁儿?好喝吗?我们都喝这个吧?”


    在场的除过两个小孩,都是在燕京街市上逛过的人,知道这豆汁儿是京师老百姓常用的吃食,也都或多或少用过这东西。


    说白了,就是将绿豆泡软了去皮,磨成细浆入瓮发酵,沉下去的是绿豆淀粉,飘在上头的便是“豆汁儿”。


    一碗豆汁儿微火煮温后,加入咸菜,小焦圈,有些人还会来一勺辣椒油,正宗又地道。


    只不过,豆汁儿的气味发酸,有如泔水。


    头一次吃的人单单闻到便会怀疑人生。


    胤禛与张廷玉对视一笑,坏心眼道:“若清也没尝过吧?那便给你们多上几碗,量大管饱!”


    胤小祕还没意识到,欢呼雀跃着:“我跟若清两个人就能喝完啦。吃食嘛,老张、大哥你们随便点,四哥买单!”


    胤禛:“……”


    待会够你喝一壶的。


    满满五大碗的豆汁儿一呈上来,胤祕的脸就苦下来了。这东西先不说灰绿色的卖相,光是气味就叫人受不了啦!


    胤小祕捏着鼻子:“四哥你骗我!”


    胤禛笑着:“我如何骗你了,你问问衡臣与你大哥,是不是你自个要喝的?我可告诉你,这东西就是给你点的,不能浪费。”


    胤禛故意这么一说,小团子沉默了,磨磨蹭蹭转移视线看向若清。


    只见方才还一脸冷漠的贵气小公子,如今黑着脸,眼神里冒出的火仿佛能把他吃了!


    胤小祕莫名其妙缩了缩脑袋,就着碗沿一推过去,忽悠道:“来,干、干了这碗豆汁儿,我们就是……过命的好兄弟了。”


    张若清袖手,启唇:“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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