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突然一反常态,雍正不禁有些好笑。


    许多时候,混不吝的幺弟出的馊主意,总是能带给他惊喜。


    雍正叫贴身侍候的太监们给一层一层上了朝服,正冠,才转过身从屏风后头走出来道:“行了,起吧。”


    “朕上月纳了直隶巡抚李维钧的上折提议,要由京师向全大清推行‘摊丁入亩’。燕京的田产清查朕交给允礽和允禟了,你去跟着,将遇到的一重重问题记录呈回来,到了推行地方时,也好有个对策。”


    弘历跟着雍正一路走到了养心殿院中,眸中不禁染上几分严肃。


    这事他听老师朱轼提起过。


    若办得成,定是一件于国于民有利的大好事。


    所谓摊丁入亩,还得从“丁银”说起。


    从前,前明一朝便有“丁银”,也称作人头税。但明朝皇帝他不自己收,反而让地方官收取。后来,大清入关,顺治爷为了杜绝地方中饱私囊的问题,开始编审人丁造册,由朝廷直接收取丁银。


    仅顺治十八年,直隶省征得300万余两银,1万2千石米。


    到了康熙五十年,最后一次编审人丁后,圣祖爷就推出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新政。


    这摊丁入亩,就是在圣祖爷的基础上,将定下来的丁税平摊入田赋,改征收“地丁银”。


    说白了,动的是地多的富人们兜里的银子,没有田地的反而解放了。


    弘历想想也知道,这田产清查的第一步,该有多难走。


    雍正没听到人回话,侧过头瞟他一眼:“怎么,不敢去了?你放心,朕即便不说,你幺叔也会借着巡视庄子的名义溜过去玩的。”


    弘历:“……”


    不,儿子反而更担心了。


    面对雍正探问的眼神,弘历什么也没说。就像他不会直接问汗阿玛为何如此罚他。


    这是他们父子之间从藩邸时养成的相处方式。


    阿玛是天子,而他即是儿子也是臣子,也就只有幺叔这般性情,不论在何处都全凭本心做事了吧?


    弘历说不清自个此刻心情。


    好面子的他此刻满脑子只有一句,那五两银子算数吗?


    田间陇上。


    允礽着一身圆形补子补服,看着面前蹲在地上的小幺,神色颇为无奈。


    小家伙一身锦袍小褂,头上戴着红色瓜皮帽,蹲在地头怎么瞧怎么不搭。偏偏老九在一旁幸灾乐祸的,还怂恿叫幺弟亲自丈量土地。


    陇上立了不少官差,都是户部临时抽调来的。


    允礽最近跟直亲王打的频繁了些,见九弟没个正形,手中一沓刚交上来的清丈归户单挥了挥,落在允禟脑袋上:“行了,小幺既然来了,这片也正好有他的庄子,便带着吧。”


    允禟合不拢嘴:“正好,待会儿弘历来了,一块带着去见识见识隆科多那狗腿子。”


    胤小祕一听,量个土地怎么还跟隆科多扯上关系了,连忙起身:“什么狗腿子!九哥九哥,我也想知道!”


    允礽一看,这哥俩又要开始了,连忙叫左右退下。


    允禟讲故事是一绝,三言两语就把小团子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


    原来,京郊陶家庄这一片土地最多的,是一位姓陶的员外。


    陶家老爷人傻钱多,闲着没事给自己捐了个员外郎做做,随后不知怎么搭上了隆科多这条线,每年给佟家提供了不少进益。


    相对的,隆科多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会照拂陶家一二。


    今日,陶员外这狗腿子便是以为隆科多还能为他撑腰,竟然叫管家出面,堂而皇之拒认“清丈归户单”,说自家没有这些土地。


    胤小祕听完,一脸愤愤:“捐官出来的,是不是都是这样贪得无厌的人呀!那岂不是太糟糕了。”


    允礽正色:“也有例外,如今皇上重用的云南盐驿道李卫,当年便是捐了个员外郎,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不过捐官的确实绝大多数都是庸人。”


    小团子心想:怪不得二筒说捐纳制度不能要呢。


    他又问允禟:“那九哥,今个你们是打算怎么办呀?”


    允禟笑笑:“不是说了吗,带你们上陶员外家里蹭饭去。”


    九爷不正经,小幺自然要跟着起哄。兄弟俩一唱一和,搞得查家产账目这件事,顿时没了半分严肃劲儿。


    允礽无奈笑着,只希望弘历不要也是个小捣蛋鬼才好。


    正念叨着,人就打马赶来了。


    弘历是先去的户部,听说已经出来了,连忙火急火燎奔来。秋高气爽的天,他从马上翻身下来,却弄得满额头汗,连身上带了补丁的常服也晕湿了大片。


    允禟惊奇与允礽对视,皇上说的竟是真的。


    从前见这个四侄子可最是讲究,如今被小幺蹉跎的,啧啧。


    允礽忙道:“慢些走,弘历。”


    弘历喘着粗气告罪:“是侄儿来晚了,叫两位皇叔好等!”


    胤小祕这个矮冬瓜从盲区跳出来,怨念道:“还有我呢!我也是你幺叔!”


    弘历抽搐嘴角:“……三位皇叔久等。”


    胤祕:“哼!你这个绿韭菜!”


    弘历今日穿的就是所谓的熹妃特制。这件衣服肘部和前襟都有竹青色的补子,袍身又带了些灰度的芭蕉色,绿的十分显眼。


    远远一瞧还真像颗韭菜。


    允禟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闹得弘历耳朵根羞红了。


    允禟被允礽瞧了一眼,连忙憋着笑解围道:“弘历今个这身倒是显眼,尤其是这竹青色补子,好一个惨绿少年!”


    小团子挠挠头:“啊?九哥,四侄子穿这个也没有太惨吧?”


    老九闻言又笑出了鹅叫。


    允礽摸摸小家伙脑袋:“别搭理你九哥。这‘惨绿少年’出自唐朝的《幽闲鼓吹》一书,特指暗绿色衣衫的少年。”


    小团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嘿,惨绿少年!”


    弘历的表情像是被驴踢了一脚,磨磨蹭蹭道:“幺叔,要不还是喊我四侄子吧,元寿也可以。四个字……太长了,不好叫。”


    允禟在一边笑得肚子疼,被小团子莫名其妙看一眼,才稍微收敛些。


    “行吧,四侄子的要求可真多呀。”胤小祕如是道。


    弘历……弘历已经不想说话了。


    闲话完毕,奇怪的四人团总算是出发去了陶家庄。


    陶家很好找,远远望去,最土最豪华的那一家便是。官差们被留在了地头,只带了随身侍奉的太监,二爷身边那位率先上前敲门报了名讳。


    说是直亲王特意来拜访。


    九爷有些震惊的看了二哥一眼,见允礽浅笑回望,连忙扭头装作没听见。


    二哥这变化是越来越大了。


    过了一会儿,门房出来回禀,说老爷身体抱恙卧病在床,直亲王若不介意,可以进去叫儿子陪着坐一坐,喝喝茶。


    这话显然是婉拒。


    估计也是摸不清头脑,直亲王这闲散王爷突然上门干嘛,才这么糊弄一出。


    可惜,陶老爷错误的估计了爱新觉罗家的男人……


    的脸皮。


    别说是胤小祕了,这回允禟允礽都没在落下的,笑了笑便拱手道:“那就叨扰了。”


    门房估计都没见过这么听不懂主人家话意思的,没反应过来呢,就被四个人接连撞开。


    最小的那个,还回头跟他道了一句:“愣着干嘛呀,你不带路,我们怎么去陪陶老爷的儿砸喝茶?”


    门房:?


    哪有硬挤进来强行陪主人家喝茶的!


    碍于这里头有直亲王,当奴才的也不敢多嘴,只好前头带路,叫四人在这俗气的仿江南庭院中绕了半天,才到会客明间。


    上座之后,自有侍女沏茶。


    允禟瞟了一眼茶汤,笑道:“哟,陶员外给大哥上的是洞庭碧螺春,还算不错了。”


    允礽笑了笑,啜茶问:“不知陶家少爷何时来呢?”


    被问话的小侍女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传来一声男子告饶,紧跟着大跨步进来一个年轻汉人男子。


    这人不过二十岁出头,脚底飘忽,眼下浮肿,瞧着有些轻浮。冲几人揖手拜礼后,估摸着是辨不清允禟和允礽哪一位是直亲王,索性眼神乱飞:“草民陶无色见过王爷,王爷能来寒舍,简直是蓬荜生辉啊!”


    这人嘴上说的好听,却只行简单的揖手礼,几人便明白,这是个不好糊弄的。


    都是想糊弄对方,这说起话来就有门道了。


    假模假式的互相试探几句,胤小祕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陶放一怔,仿佛才注意到有这么个小人儿,不免笑道:“草民家中也有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要不,叫他们出去玩玩?”


    这个“他们”,自然也包括了弘历。


    于是,一对皇家小叔侄就这么莫名其妙,跟个两岁的孩子玩在一块。


    弘历有些懵,跟在小团子身后,小声念叨:“这也能叫年纪相仿!幺叔你别真的玩起来呀,咱们还有正经事呢!”


    弘历欲哭无泪,操心着他的蜡烛,他的五两白银。


    他到现在都不敢置信,阿玛分明做了皇帝,怎么他的日子竟然会过到这种地步?


    三个小的就这么坐在一处僻静的院落中。


    枫叶落了一地,胤小祕撅着屁股在捡,被抱来的小孩子就蹦蹦哒哒追着他。


    胤祕露出小虎牙,分出一只最漂亮的枫叶:“糯糯,拿着!这是哥哥送给你的。”


    糯糯欢呼雀跃,兴奋的抓住枫叶蹦单字:“稀饭,稀饭”


    弘历:?


    哥哥?那这小孩儿辈分比我还高!


    奶团子跟前跟后的缠着胤小祕,似乎不是喜欢枫叶,而是喜欢他。


    胤祕对小孩子很细心,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技能,蹲身抱住糯糯道:“你还小呢,跑不了太久,哥哥抱你好不好?”


    糯糯钻在他怀里咯咯笑,小手圈住了胤祕的脖子,害羞的点头。


    胤小祕使劲儿一抱,纹丝不动!


    胤小祕不信邪,使出吃奶的浑身力气,然后自个站起来了,糯糯还立在原地,抱了个空气。


    远远站着的乳娘看到这一幕笑了出来,抬眼扫见少爷新带回来的女子,连忙噤声,行了个礼。


    这姓叶女子似乎有些不一样,府中都在传等少夫人一病逝,这位就是新的少夫人。


    因此,陶放现在才没给她任何名分。


    叶氏拂了拂手,不理会奶娘探究的神色,立在一旁看着糯糯。


    弘历独自坐在一旁凉亭中,看着枫树下较劲的两小只,又气又好笑。


    他正想叫幺叔别费劲钻牛角尖该回去了,转过头惊鸿一瞥,登时顿在原地。


    院墙一角立着的白衣汉服少女五官清冷如月,却在某个瞬间眉眼温柔的一笑中,显现出一种绚烂烟花绽放的美感。


    弘历还是头一次想要这样形容一个女子。


    他见过许多满族小姑奶奶,都像个呛口小辣椒,嚼着带劲儿却也容易呛到。虽然他也喜欢如火的辣椒,却更喜欢这种被水缠绕的怦然心动。


    他攥了拳,起身时有些语无伦次:“请问,你……”


    人都没走到叶氏跟前,身后传来胤小祕的怒吼:“四侄子,我抱不起来!你过来帮我抱着糯糯!”


    弘历:“……”


    完了,我在这姑娘心中的形象已经完全毁了。


    弘历有些崩溃,但是他已经被幺叔折磨惯了,下意识立刻转头往回走,一边让小团子小声些,别喊四侄子,一边认命的将糯糯抱起来。


    糯糯似乎是不喜欢弘历的气场,到了他怀里,就扭来扭去想要逃走。


    胤小祕叹了口气:“元寿,做人不能太急躁,你瞧你,都吓到糯糯啦!”


    弘历低声:“……也不要叫乳名啊幺叔。”


    小团子瞪大了眼。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难道还是要叫四个字的?


    不远处的叶姑娘似乎是听到了小团子老气横秋的教训,轻笑出声,抬步走过来。


    糯糯眼眸一亮:“姨姨!”


    叶姑娘轻轻应了一声,弘历心中激动起来。


    她莫非是陶家少夫人的妹妹?可能长了自己两三岁,这年龄正好,只要跟额娘开口,纳了做个格格,应当也不是难事。


    弘历自己神游天外,胤小祕这头已经跟叶姑娘介绍过自个跟侄子了。


    糯糯的乳娘在后头表情十分难看。


    虽然都是小孩子,但也是外男,这叶姑娘怎的如此不识好歹。亏得少夫人还对她不错,似乎想把孩子都托付给她呢。


    怀中的糯糯扭动着,让弘历骤然回神,心中想法脱口而出:“冒昧一问,姑娘可曾婚配?”


    气氛瞬间凝滞。


    叶姑娘面色有些怪异,身后奶娘心道坏了,连忙上来道:“这位是我们少爷的贵客……”


    奶娘说着就想将糯糯抱回去,请叶氏也离开这是非之地。


    弘历反应过来,脸顿时红了。还没想好怎么说话,怀里的糯糯突然一咧嘴——


    他又被尿湿了一身。


    秋风萧瑟。


    胤小祕怜悯的拍着四侄子:“惨绿少年,你好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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