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河水的咕嘟声,很快就吞没了河岸上的人开口所说的话。
胤小祕入了水,看到许多人俑起起伏伏,白日里瞧着肃穆的人像五官此时都狰狞可怖起来,在水波下一扭曲,甚至带上了阴森笑意。
小团子吓得不行,人俑又不会流泪不会喊叫,四侄子跟佟额娘教的那些话也都不顶用……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凝聚在眼前水底。
方才那个女人一定是大赵氏吧?到底说了什么呢?为什么入水之前,他好像听到了许多青壮年男女的惨叫声?
金童人俑轻轻撞上一处屋脊,回弹了一下,被一双手推着送进了庙中。
城隍庙年久失修,在这水下沉寂多年,已经塌了半边。
胤小祕慢慢的沉到了大殿中。
供台已在不知何时翻倒在地,殿中大柱生了裂缝,两侧围墙上的壁画褪色到看不出本来面貌。
小团子左右打量着,忽然由内而生出一种毛骨悚然感,发起抖来——
城隍庙中原本应当供奉的城隍爷神像已经不见踪迹,殿里密密麻麻摞满了陶俑。
怒目金瞳的男子俑堆放在左侧,笑容诡异的女子俑在右侧,中间跟他挤在一起的全是脸蛋上涂着两坨大红的童子俑。
金童人俑骤然一歪,将几个童子俑一齐撞倒在地。
胤小祕瑟瑟发抖躺在地上,遥遥一瞥,只看到运送人俑的那些人要浮出水面时,似乎又被什么按了回来,正在不断挣扎着……
小团子一着急,从胤禛腿上骤然弹起来。
火堆里燃着松枝,气味清幽,烧起来也是干脆的“噼啪”声响。
胤禛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做噩梦了?”
小团子喘着大气,望望火堆,看看四哥,又瞄一眼田大人,忽然开口:“四哥,兰考的城隍庙得派人去看看!”
田文镜方才提起康熙年间兰考西城的事情,这小家伙就接上话了?
胤禛与田文镜对视一眼,笑着弹他脑袋:“你方才没睡着?还偷听我们讲话。”
有旁人在,胤小祕把实话憋回去,胡乱点点头认了。
但是,他实在有些在意梦中大赵氏指着城隍庙说了什么。
还有那些运输的人,都是卖力气的贫苦百姓的样子,他们还好吗?
胤祕一梦之间,仿佛有了心事,踌躇半晌忍不住晃着胤禛的胳膊,开口提醒:“四哥,我听说新扩建的大坝底下正好是从前的城隍庙呢,明天白日里,派水性好的人下去瞧瞧应当也不费事。”
田文镜对着下水一事看得比较严肃,忙道:“小……小公子可能不了解,这几日天气不定,若是突然大雨,下水可有些麻烦。”
田文镜主要还是觉得,治河的人手都不够呢,就一个城隍庙不值当派人下去。
胤小祕出门前问过二驴,自然知道明日之后都是晴天,雨季要在七八天之后开启,长达一月有余。
这就是说,他们不论是抢修堤坝,还是派人去旧城的城隍庙,都得集中在这几日内办完。
小团子急得不行,这还是他头一次有些理解,为什么从前四哥一批起奏折来常常就到半夜。
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叫更多人好好活下来。
胤祕唉声叹气,又不能直接说原因,只好眼巴巴看向胤禛,期望他能读懂自己。
胤禛望进幺弟眼底,兄弟间总是有些心有灵犀的,笑了笑对田文镜道:“明日必是个晴天,分几个人下去探探,不碍事。都说稚童的眼睛最能探知真相,若底下真有情况,小幺可是大功臣了。”
田文镜慌忙应下,实在有些不明白,这位皇帝为何会把个阿哥宠到这份儿上。
但即便不懂,该办的事他还是得办。
翌日一早,晴空万里,日暖风和。
田文镜安排好了堤坝上的事,带着公务亲自去了新扩的坝上,衙役们下水,他就在岸上处理公务。
到了午后,胤禛这头还在驿馆写着发往京师给允礽的廷寄,田文镜便直接奔来了。
胤小祕还赖在他四哥的床上,翻滚,打滚,各种滚,总之就是不离开四哥一步也不想下床。见田文镜进来,小家伙好歹还翻了个身,熟稔地跟老田打招呼。
老田都顾不得惊讶这兄弟俩怎么亲如父子了,连忙跪地跟雍正汇报查案进展。
“万岁,城隍庙下头,发现了数量巨大的人俑,除此之外,那周围还散落着许多尸体,早一些的应当有半年以上,已经只剩白骨,新一些的辨得出面貌的尸体,便是前些日子失踪的兰考百姓。”
胤禛正写着廷寄的手骤然顿住,抬眸满是愠色,置了笔怒问:“有多少人?”
田文镜伏地:“捞尸还未完成,臣不敢断言,但是失踪案统共上报的……八千余人。”
胤禛勃然大怒,起身踹开绣凳发出一声巨响。
“好一个‘人间一两太平风,白骨惊魂八千梦’,大赵氏所写的八千白骨,原来竟在河底!”胤禛怒极反笑,“验尸结果呢?这么多人,又不是同一时间死亡,总不能都是踩空了被淹死的。”
田文镜将头埋得更低一些:“邢仵作已经验过打捞上来的新尸了……是被呛死,但有明显的挣扎痕迹,死前应当在水中有过一番搏斗,有些人还有头部被砸伤的淤痕。”
胤禛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来。
他未曾想过,河南治河一直不得要领,背后的黑恶与人吃人原来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他来回踱着步子,负手道:“八千人,便是河南巡抚也惊动得!如此大案没有一人上报朝中,不是串通勾结是什么!”
田文镜不敢说话。
胤禛继续道:“若背后真是吏治的深层原因所制,那你就得顺着这条线使劲往下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财帛,能叫这帮贪官污吏如此草菅人命!”
田文镜连忙应是,心中正发愁,就听床上传来胤祕的声音:“四哥,你们要不要看看城隍庙那些人俑里头是什么?上回我们去陶二郎店子里,我总觉得那个重量不对劲。”
胤禛已经知道小幺做了噩梦,这才允了他跟自个同住。
他看向田文镜:“如何?”
“阿哥所言甚是!”田文镜道,“臣只顾着打捞尸体了,倒是忘了这些人俑全部堆积在庙中的诡怪之处,想来该是关键所在!”
田文镜说完,匆匆跟胤禛告了安,兜头便要往坝上去,被胤禛拦住。
“等等,里头有什么,派两个人在水下砸了瞧一眼,先不要带出来。”胤禛顿了顿,“如今没有证据,莫要打草惊蛇,一切等你九爷回来再说。”
允禟这头,带着弘历弘昼先是在兰阳县村中借宿。
这回,他们聪明的没有选择乡绅富户,专挑破房子上门,暗戳戳的询问当地情况,聊完了,再由弘历执笔做个记录。
等收到了胤禛叫他们抓赵东宁的消息,叔侄三人便马不停蹄的赶去了武陟。
一时半会儿还不敢进村,毕竟他们三人当日被狗撵下了泥塘,时日尚短,村里的人恐怕还记得他们的容貌。
允禟琢磨半天,琢磨出一个损招。
这村中员外只有一个独女,惯的不行,让这家小姐不爱琴棋书画只爱吃吃喝喝,还不动弹,日子一长成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
允禟就是打算利用好弘历的脸。
坑侄子的叔叔寻了身兰阳县中别人穿的烂衣服,叫弘历换上,又给他扮的惨一些,拄着小树枝晕倒在李员外家门口。
只可惜晕的不是时候,这会子人都去吃晚饭了,弘历只好在地上躺着。
等被人发现叫进去,弘历刻意跟李小姐偶遇之后,自然是留下了。对于出卖色相这件事,弘历已经接受良好,甚至隐隐还有些激动。
终于不用住在土炕上了!
多次哄骗李员外家的小姐之后,弘历打听到她也是赵东宁门下,只是李员外不叫她跟着一帮男学生一起,只在休沐日将赵东宁请到家中单独教授。
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弘历二话不说,赵东宁一上门,就打晕了李家小姐,绑了赵东宁牵上狂奔着往村外跑。允禟带着弘历去买了马匹接应。
这一回,三人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从哪里跌倒的,他们就从哪里躺下嘲讽
这头三人快马加鞭赶回开封府中,正巧是雨过天晴的第二日。
捞尸经过一天一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
胤禛从允禟这头了解情况,知道这回不仅将赵东宁带回来,还搜集了兰阳等八个县城乡绅与官府勾结的罪证,只等着登堂受审。
于是,胤禛大手一挥,命田文镜入开封府公开审理此案,叫河南的百姓们一起瞧瞧。
瞧瞧能不能叫某些人坐不住,露出狐狸尾巴来。
天放晴的第四日。
田文镜将相关人等都召来公堂。
升堂鼓一敲响,他着官服顶戴,坐正堂,惊堂木一拍,刚吩咐一声“提赵东宁与陶二郎上堂”,外头便匆匆进来两队巡抚手下官差。
亲兵很快将开封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多时,河南巡抚迈着大步进来,皮笑肉不笑的跟田文镜打个招呼:“田藩司好大的官威,这刚刚上任,审一桩旧案就闹胡如此大的动静,本官可记得,圣上调田藩司来是为了治河的。”
田文镜坐在正厅,看着河南巡抚进了仪门,正欲回呛一句,从厅后钻出个胤小祕来抢了话。
“你算哪条河里的小鱼干,管得这么宽?”
对面人恼羞成怒:“田藩司若管不好自家的小娃娃,本官就要代你管一管了——”
正厅之后,旁听审案经过的雍正终是坐不住了。
他起身往外头走着,淡然开口:“朕倒要瞧一瞧,谁要代管朕的幺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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