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少年人,语气中已初显威仪。


    可他的语调,吐字发音,抑扬顿挫,都让小团子觉得好熟悉啊。


    胤小祕战战兢兢趴着,埋在被窝里小声:“你……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他没看到,花盆中的小草闻言怔了怔,把细长如冬日草根的小叶子弯成了一个问号的形状。


    很快,胤祕脑海中响起回应:“朕是大清皇帝玄烨,你又是谁?”


    这一场再会,叫捂在被子里的胤祕蓦地愣住了,恍惚间以为自个儿回到了梦中世界。


    乾清宫里,那个气度非凡的少年皇帝,曾经拨弄着他的人参叶子,漫不经心许下诺言——


    “从今日起,朕便来做你的阿玛吧。”


    那时,汗阿玛似乎也是笑着说:“记好了,朕名玄烨。”


    汗阿玛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小团子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疑惑地看向花盆。屋里太暗,连小草在什么地方都瞧不清楚。


    两年过去,他对梦中那些相处的细节已经忘了大半,印象里全是陪着他长大、下巴有胡子的汗阿玛的样子。


    胤小祕眨巴着眼,试探道:“汗,汗阿玛?”


    对方不吭声了。


    似乎是被自己能有这么大的儿子给吓到了。


    胤小祕等了半晌,再没有得到回讯,却越发确信这就是他的汗阿玛了。


    小团子嘿嘿傻乐起来。


    原来,二驴就是阿玛呀?糟糕,可不能叫阿玛想起这个名字来算账!


    外头明间,五花浅浅闭着眼打盹儿,听到寝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紧跟着一阵小孩儿笑声,惊得他一个激灵坐起来,睡意全无。


    五花鞋都没扣好,从地台边托着盏灯冲进去,着急唤了一声“小阿哥”。


    在烛火映衬下,小团子扬起脸,冲着五花咧开一个抑制不住的笑容:“五花,我可真是个命好的小阿哥呀!”


    五花:“……”


    大半夜的,您是怎么想到这么一出的?


    五花没头没尾得了这么句话,见阿哥是真开心,只当是做了什么美梦这才醒夜。小太监心放回肚子里,长出一口气,忍不住笑了:“那是我们阿哥惹人疼呢,换了旁的人指定不行。”


    胤祕歪头想想,那当然啦,他可是小人参呢。


    小家伙骄傲的像个开屏孔雀,还记得叫五花顺带把二驴搬到他榻前来,跟他并排睡着。


    五花挠挠头照办了,打着哈欠将阿哥塞回被窝里,裹裹严实,这才举着等又出去躺下。


    仲春往春末过渡,气温已然升高,夜里的风便是溜进来也是温和的,不缠身。


    五花不过是慎重些,前脚刚走,后脚小团子就听到脑海里传来嘲讽音:“这般弱不禁风,与朕可是半点不像。”


    胤小祕扁扁嘴,一脚蹬开被子,哼一声不说话了。


    这态度反而惹得玄烨来了兴致:“这脾气倒是随朕,没想到朕在梦里竟然会有这么个……牛脾气的阿哥,就是胆小了些。”


    你才胆小呢!


    小团子气哼哼扭了个身。


    而且说什么梦里,又不是庄周梦蝶,阿玛老糊涂了吧?


    胤小祕不满地又翻身转回来,对着床头花盆凶巴巴做口型:“你才没做梦呢!”


    玄烨就是认定了自个在梦中,跟小团子理论起来。


    他八岁登基以来,忙得整日都没有个人样,更别提像普通孩童一般有个玩伴嬉闹了。


    这好不容易躺下到了梦里,原想着总该快活快活了,谁知道竟然变成个狗尾巴草,还多了个儿子。


    对此,胤祕十分气愤:“才不是狗尾巴草!你可是……”


    “是什么?”玄烨也有些好奇起来,毕竟这草长得他自己都嫌丑。


    小团子结巴半晌,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呀……


    为了不在阿玛面前露怯,他只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可是个小人参,要好好养着才能长大呢。”


    玄烨笑,这小娃娃当他没见过人参什么样子吗?他正想给这小东西上一课,却发现再怎么张口都没办法传达自己的声音出去了。


    玄烨低下草叶子看了一眼,花盆里的水就在两人对话之间飞速干涸,土壤这会儿已经有些皲裂。


    玄烨的大脑又开始变得晕晕乎乎,仿佛饿了许久不会思考一般。


    他恍惚想起,这小东西好像经常把洗脚水倒在他身上。


    玄烨忍不住想“呸”一声。


    他耗尽全身力气,冲着胤小祕蹦出几个单字:“你……洗脚水……不要……”


    盆里的小草再没有下文,胤祕等了半天,急得爬起来去看。


    寝殿内伸手不见五指,胤祕看不到花盆里的情况,便只能靠摸的。很快,他就触碰到了干裂的土壤。


    小团子想起方才阿玛说的话,恍然大悟——


    阿玛是想叫洗脚水不要……停?


    胤小祕自顾自傻笑,二筒实在忍不住插了句嘴。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阿玛是不想要洗脚水呢?你天天浇水,一次还半桶,要是太早把他养成了……】


    二筒自知失言,连忙闭嘴了。


    小团子却好像被提醒到了,雀跃道:“养成了,阿玛是不是就能走路啦?”


    “我都能变成人,阿玛一定也可以吧?”


    二筒连忙打断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并不能。】


    胤祕果然扁下嘴,眉头蹙起来挤成“川”字:“那,那只要一直浇花松土晒太阳,阿玛就可以跟我说话对吧?”


    这回二筒倒是没反驳。


    小团子很容易满足,哪怕他阿玛不能长腿走路,但是能开口说几句话,就像在梦中他陪着阿玛一样,便已经十分满足了。


    小家伙打个哈欠,喃喃道:“汗阿玛可是植物人……再也不怕四哥啦。”


    【……】


    二筒叹了口气。罢了,他喜欢就随他去吧。规则约束下没法告知实情,但是有它在,绝不会叫小家伙出事情的。


    胤小祕折腾一夜,第二日又顶着熊猫眼去尚书房了。


    今个朱轼不在,是富察·马齐授讲时文。知道小阿哥爱迟到,但是一瞧见那对硕大的熊猫眼,马齐也不忍责备,睁只眼闭只眼放他进来。


    只不过,须得站着听讲。


    小团子对八股的平仄对仗最是头疼,毕竟底子不牢固,听一句是云里雾里,听完整堂课,直接站着升仙了。


    弘昼和弘历正打算去布库房,回头瞧见幺叔的小眼神,忍不住笑出声来。


    弘昼调侃:“幺叔,怎么听一堂时文这幅样子?”


    小团子有气无力:“马齐讲的太好,我已经四大皆空了。”


    “啊?”


    两个侄子怔了怔,就听他们幺叔肚子咕咕叫着解释:“就是天空空,地空空,肚子空空,脑袋空空。”


    弘历好笑问:“那幺叔的钱袋子……”


    小团子凶道:“自然也是空空!四侄子你这么坏,这个月的五两银子也没有啦!”


    弘历:“……”


    怎么弘昼说就没事!


    叔侄三个用过膳,弘历跟弘昼转头往布库房去,小团子还得去校场练箭。


    胤小祕老气横秋的叹息一声。


    这射箭要调动的力,他好像已经稍稍摸到一点窍门了,那给阿玛浇水是不是也是一样的道理呢?


    小团子正打算着晚上回去试试,走路没留神,兜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直亲王允禔也是刚从养心殿面圣出来。


    雍正今日叫他进宫是有摊牌的意思,平铺直叙,言辞诚恳,许了军机处大臣的位子,希望他能为大清出一份力。


    做帝王的突然这般敞亮,反倒搞得他这个亲王没了主意。


    但允禔也没有直接应下来,只说要想想。雍正点点头丝毫没有为难他。转头还提起小幺正在学弓马骑射,大哥若是有空,可以去校场指点一二。


    允禔没想到自己求得是什么,胡思乱想着,就不由自主往校场这头来了。


    幺弟那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听说之前还在南海子摔裂了屁股,还能学弓马射箭?


    允禔这个大哥做的不厚道,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凑过来,就跟胤祕撞了个满怀。


    胤小祕瞧见是允禔,委屈巴巴捂着脑袋:“大哥,你的肚子好硬,我脑袋都要撞扁了。”


    允禔大手揉上去,揉的小家伙龇牙咧嘴,他还浑然不知:“什么泥捏的脑袋,爷穿的可是朝服又不是甲胄!”


    胤小祕实在受不了,“嗷呜”一嗓子,吓得允禔收了手。


    他慌慌张张问:“怎么了怎么了?”


    胤祕:“你就不能温柔点嘛,不说像我额娘,佟额娘和四哥加起来都没大哥手重!”


    允禔一阵无言,憋了半晌,才尴尬道:“就你事儿多。怕疼还要学拉弓射箭,小心待会儿就哭鼻子。”


    小团子“哼”一声:“才不会呢,我可厉害了!”


    见允禔不相信,小家伙拉着他的手硬是拽到了校场,趁着昨日那种手感还在,上马炫耀式的射出一箭。


    允禔看着马上的小人儿,一脸震惊,半晌才想起问阿林保谙达:“小幺这是学了多久?”


    阿林保骄傲的像是在说自家孩子。


    “不过第三堂课。虽说骑马小阿哥先前跟着佟佳·八十□□过,可到底还是新手,又摔过马,因而只练习慢步射定向靶。否则,怕是还要厉害呢。”


    允禔是马背上养出来的性子,闻言顾不得被打脸,远远冲着小幺鼓掌。


    胤小祕驭马慢慢小跑回来,奴才们停了马,搬上马凳,小团子晃晃悠悠下来,笑道:“大哥,怎么样?”


    允禔莫名有些欣慰,嘴硬道:“还不错,有你大哥当年的风范。”


    小团子这回罕见的没反驳,兴冲冲道:“那是当然,等我练成了,咱们俩加上七哥,十四哥,就是大清对外征战的武将f4啦!”


    允禔:“……什么玩意儿?”


    看大哥一脸迷惑,胤小祕解释:“就是可厉害可厉害,爱新觉罗四匹狼!到时候我们走到哪里,大清的疆域就扩展到哪里。敌人来犯,我们就嗷呜”


    “吓跑他们!”


    允禔:“……”


    你这一叫唤,可一点都不吓人。


    允禔虽然嫌弃,面上心里却是笑着的,伸手使劲捏捏幺弟的脸颊哄道:“成,那你就好好练着。可快着些,别等到你大哥七老八十,你才从阿林保这儿出师。”


    不等小团子气呼呼反驳,允禔就松了手,反身往校场外走远了。


    和幺弟待过一会儿,他好像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想要走上的是怎样一条路。


    在此之前,他还得去一趟八爷府,看看他如今想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廉亲王府内。


    八爷允禩借着惠太妃的名义,特意宴请了直亲王一同赏春景。


    两年前,同一个地方,他请的还是隔壁贝勒府里的老九。可那次九弟劝他收手之后,他跟老九之间就有了隔阂,即便允禟几次三番找上门想要规劝,都被敷衍过去。


    今日,面对允禔,八爷也依旧是一副温润君子做派,满面和煦春风。


    允禔喝了酒,想起今个雍正告诉他的一桩事:“对了,我听皇上提起,说是要把弘时过继给八弟呢。”


    允禩有一个独子,乃是妾室张氏所出,名叫弘旺。


    弘旺早在圣祖爷驾崩之前,便被封为贝勒,如今养在宫中同阿哥们一同在尚书房读书。过二年,雍正便准备叫他选址开府了。


    允禩眯起眼,不明白此时把弘时送来是何意。


    允禔笑得幸灾乐祸:“弘时嘛……来了你总得好好照管,额娘再待在你这里也不方便,我此番已经跟皇上请旨,接她过直亲王府。”


    允禔这说的是惠太妃。


    早年抚养过允禩,这两年被奉养在廉亲王府。


    允禩听懂了直亲王这句话,知道他这是有意跟自个划清界限。他心中不免有些怨怼。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


    若说是为着胤禛,那从前胤禛也是这样的性子,怎么不见他们谁支持?


    八爷在朝野和文人中的好名声,是日积月累得下来的。


    相反,胤禛因为“摊丁入亩,火耗充公”和“一体纳粮”之事,在朝野尤其是士族中满腹骂名。


    这时候叫允禩放弃,他不甘心。


    允禩亲自斟酒,与老大对饮几杯之后,借着闲话将话题扯到了七爷身上。


    “七哥的福气果真是在后头,如今天残也治好了,还有了平定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的功劳,作为兄弟我很为他开心。”


    允禔奇怪的看一眼允禩,心想都天残了,这算什么福气?


    允禩继续道:“只是,此番老七领兵出去,就苦了大哥……唉,不提也罢。”


    允禔一头雾水:“他打仗我有什么苦的,我生孩子生得多着呢!”


    允禩面上一僵,咬牙试探:“大哥从前是带兵打仗的威风人物,就没有些旁的想法?”


    允禔闻言扬了扬眉。


    总算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允禩已经蛰伏许久,这两年在工部虽然不算尽心尽力,倒是也没出什么岔子。


    往日里,私底下有些小动作,雍正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今日突然光明正大约他这个圈禁多年的亲王,打的什么主意?


    允禔笑笑,举起酒杯饮下:“本王想法多了,八弟想听什么样的?”


    听到允禔打机锋,八爷反而放心许多。


    他敬了一杯酒,开门见山:“大哥之能,便是得一个铁帽子王也不过分。”


    允禔原本还当八爷有什么大图谋,听到这话不由一怔,继而笑出声来。


    他大笑之后,一边抹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花儿,一边道:“允禩啊允禩,你当我允禔什么人?江山没抢到是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区区铁帽子王就想买通我?”


    允禔想到晌午在校场与幺弟那一番对话,不由畅笑。


    “本王眼中,铁帽子王,倒还不如爱新觉罗四匹狼来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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