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作影,后湖鱼跃,带得一池水莲微晃。
畅春园里头,暑气俨然也跟着退避三分。
康熙从罗汉床前起身,想要走动几步,被赵昌瞧见了忙凑上来要扶着。
老爷子没好气的瞧一眼这个老太监:“朕看你是年纪愈长,胆子反倒愈小,连魏珠都要赶到前头了。”
话是这么说,他倒也没拒绝赵昌搭过来的小臂,借了把力气,有些费劲的站起身来,缓了半晌才往窗边踱去。
赵昌听到主子这话,面上也无半分慌乱黯然,温和笑着:“奴才只管跟着万岁爷,旁人要赶到哪里去,赶在谁前头,那是他们的事儿。”
康熙别有深意的瞧了赵昌一眼,忽而笑了:“老滑头。去,给朕把老四叫来。”
赵昌躬身将康熙扶着坐在一张禅椅上,这才退了出去。
屋中恢复寂静,康熙的笑又慢慢回落下来。
自从在梦中得窥天机,与那位“仙家”做了交易服下人参花之后,他的身子已然明显好转。
但康熙心中也很清楚,这不过就是回光返照,强弩之末罢了。
他没有求着“仙家”再给续命。
原因不过是一席真言——
【若能早上几年,像你这样的身体,小人参即便没了几百年灵力,也能慢慢给你调理回来。但如今……实在太晚了,除非他愿意放弃永生,将人参精的本命根须给你。】
【他还小,本命根须未到时候。若给了你,他会变得比寻常孩童更弱,随便一点风寒就能轻易要了小命。】
【你愿意用儿子的命,去延长你本不该拥有的寿命吗?】
康熙用沉默表明了态度。
知了这段父子之缘的由来,他如何忍心再让幺子一味付出,可同样的,他也没法放任大清走上耻辱与终结。
思来想去,这天下与儿子,他都得保全。
老皇帝殚精竭虑筹谋着,瞧见前院匆匆步来的老四,颤了颤层层褶皱的眼皮,敛好情绪。
胤禛很快进了殿内,跪地问安后,被康熙抬手唤起来赐了座。
老皇帝命人将禅椅转了个向,慢腾腾坐回去,挥退其余人,才缓声道:“前几日,朕在南海子与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胤禛是个凡事都认真的性子:“儿臣自当谨记在心,‘仙家’之事,儿臣早已知晓不该瞒着汗阿玛……”
康熙挥挥手打断:“朕不是要问责,你能有护佑幺弟的心思,这很好。”
前几日,他曾与胤禛一道去了南海子打猎。
本是想要安排一番朝政机要,谁知叫胤祕那皮猴儿知道了,非要跟着一道去,康熙拗不过,只得捏着鼻子,将正事变成了陪着幺子骑那匹豹花马。
想到这里,康熙叹了口气,握拳不由咳了几声,语音低沉道:“朕的身子不比从前了,一脚踏进土里的人,不跟你绕弯子。”
“怎么会,汗阿玛先前在南海子的马上雄姿,定能……”
胤禛急急遮掩着,被康熙挥挥手打断:“朕心中有数,你不必说些宽慰话。太医院的人诊断不出朕的情况,说朕一日之间脉象时好时坏,也并非妄断。”
“朕命数已到,活不过今冬。如今还能抖擞精神,坐在此地筹谋国政,不过是托了‘仙家’之福。”
胤禛脊背绷直了:“那儿臣就再求‘仙家’……”
康熙忽然深深望了他一眼,语调里带着不可违逆的帝王之气:“你若还惦着你二十四弟,还想他好好长大,从今往后,都莫要再提此事!”
父子对视之间,殿中忽而一阵默然。
康熙背后的小窗,早就被赵昌退出去之前给半阖上了。
外头一阵热风从后湖里拂来,也不过是叫窗扇发出一丝诡怪的声响,打破了这份僵持。
殿内的父子睡也没有注意到,半开的窗扇外头,正立着他们谈话间的中心人物胤小祕。
小团子刚从膳房忙活出来,都来不及洗干净脸上的面粉,亲自端着刚做好的生日蛋糕,立在窗下,打算从这里出其不意的吓汗阿玛一大跳。
他甚至都想好该怎么登场,用什么动作,说哪些个讨喜的话逗汗阿玛开心了——
“阿玛,这是儿砸重新补您的生辰礼”
“这个叫做生日蛋糕,上头还有字儿,都是儿砸亲手点的呢!”
“还有这长寿面也是儿砸做的,阿玛可都得吃光才成”
可是如今,听到汗阿玛与四哥之间这几句话,胤祕说什么的心思都没了。
他想使劲将蛋糕砸在地上,却又舍不得。
小小的人儿就这么捧着重物,只觉得整个身子像被人拖进雪地里滚了一遭后,又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分明是盛夏,他却只觉得冷。
衣衫袍褂是重的,心头是重的,胳膊腿儿都是重的,连跨一步迈进殿中的力气都没有了。
胤小祕不顾赵昌在一旁伸手纠结的神色,径自垂着头,牙齿使劲咬紧下唇,破了皮都没意识到。
良久,他在脑海中发着抖低声问:“二筒,你……究竟跟阿玛说了什么?”
无人应答。
胤祕双手死死捏紧蛋糕的托盘:“先前你说的本命根须,我的人参须须现在在哪里?”
回应他的,是夏日燥热的蝉鸣,和没入空气中的火药味儿。
沉默对峙下,昔日所有的信任土崩瓦解。
小团子终于忍受不住,似是发泄,又像是被朋友背叛的哭号:“你说话啊!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丢下我阿玛不管啊?”
刚做好的生日蛋糕终于不慎掉落在地。托盘砸碎在地面,发出一声锐响。
康熙轻拢眉头,不怒自威的声音从屋中传来:“赵昌?”
赵昌目光复杂,瞧一眼胤祕,这才回话:“万岁爷,是……小阿哥过来了。”
闭目的老皇帝睁开双眼,手上盘着的碧玺手串骤然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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