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暴君(三)
秋冬交接之时,畅春园的气候也变得不好捉摸。
康熙最终还是接受了小儿子的一番不可拒绝的心意,他心中很清楚,一旦收下服用,将来的某一天,他便可能遭到这种恶业的反噬。
谁也不愿亲手送儿子走上一条死路,为人父母的,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康熙心中还隐隐怀着一丝侥幸。
“仙家”只说幺子会变得体弱,随便一点风寒便能要命,可若是十倍百倍的精细防护起来,谁也休想从他身边带走小儿子。
从这一天起,胤祕身边的侍卫和太监宫女全部翻了倍的替换掉了。
从前的老人,如银翘、五花等,老皇帝依然留用他们,但小阿哥身边的随侍,却是替换成了从乾清宫指派过去的一等侍卫十人。
这还只是明处的,即便是从前的废太子也未有过这份待遇。
对此,园子里外都有各种风言风语流传,宫里佟佳氏有所耳闻,也修书一封委婉相劝,康熙却不愿意为了避人耳目,而叫幺子身边的保障有一丁点懈怠。
他是皇帝,他要对幺子偏宠,这阖宫内外便只有适应的份儿。
胤禛对这件事不置可否。
他多少知道些实情,或许了解的不算全面,但看汗阿玛越来越健康的身体,以及幺弟反而三日咳嗽两日风寒的,他心中多少也反应过来。
扪心自问,胤禛并不敢保证,他在跟阿玛关系缓和之后,就愿意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人都是有私欲的,为了一己之私,就会表现出排他性,四爷活到如今的不惑之年,大致已经形成这样的思维模式。
在夺嫡的九子当中,胤禛也从来都是隐藏着,遮掩着。
他总是希望在暗处看清对手的目标,让对手却完全无法分析他的思路,这便能拥有最大的胜算。
然而直到这一刻,胤禛头一次从心底伸出产生了怀疑——
真的有人会毫无所求吗?即便,他只是一个稚子。
汗阿玛对这份情谊如今又是怎么想呢,小幺如今一跃超过了胤礽在汗阿玛心中的地位,难道,这皇位也……
胤禛闭目,收拢自个儿外放的翻飞思绪,而后伸手从石桌上倒了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推向面前的四福晋乌拉那拉氏。
难得的秋日晴空,诸事爽朗,总是叫人心中那些不畅快都能烟消云散。
乌拉那拉氏瞧着四爷拢在一处的眉心,只点点头浅笑着接过茶水:“二十四弟适才托人送了几只上好的蟹,给爷又送来两坛子自酿的桂花酒,妾身擅做主张,已经叫小厨房蒸好了,爷不妨这会子尝尝鲜?”
胤禛怔了怔,忆起先前与幺弟和十三弟在贝勒府桂花树下共度中秋的日子,心中有些感慨。
他摆摆手:“福晋有心了,就按你先前布置好的来。”
所谓“蟹肉上席百味淡”,白瓷盘呈上来的蟹壳如红玉一般,蟹黄流金,膏若羊脂。胤禛即便再没有食欲,也被勾起了馋虫,随着福晋用了一些。
一杯暖酒下肚,胤禛问:“这蟹都送了哪家?幺弟可曾说了什么?”
乌拉那拉氏道:“听领头的小太监说,先跑了咱们王府,后头还要去各家阿哥那里送一遭,十三弟他们也是一样的。”
胤禛眉心一跳:“大哥和二哥那处……”
乌拉那拉氏声音放低许多:“听闻也是要去的,且都是皇上应允的。”
胤禛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空酒杯。
乌拉那拉氏踌躇半晌,才下决心似的问道:“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胤禛没有什么特意要瞒着她的。
即便小幺与“仙家”之事不能提起,他也会坦然与福晋相对。他叹一口气,仰头望向花园中已成参天之势的桂花树:“安心吧,爷与二十四之间绝无龃龉。只是怕,兄弟们误解了小幺一番情意,搅得局势越发乱起来了。”
四福晋伸出手覆上胤禛的大掌,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妾身知道,爷对二十四弟也是一片真心的。”
几近捏碎的酒盏终于被放回石桌上头。
胤禛握了握福晋的手,从心底期盼着此事之后能变得顺遂一些,叫幺弟与兄弟们之间不要再有误解。
八爷府上。
胤禩得了密信,知道畅春园内如今的情形之后,再看幺弟送来的这些个劳什子吃食,只觉得讽刺。
他长臂一挥,将桌上满坛子的酒分给九爷和十爷,杯中两盏不过占了少余,大部分都被洒在了外头。
水浆流淌一地,八爷却仿若恍然未觉,只剩桂花酿独有的气味迸裂在堂屋内。
十爷大咧咧笑了一嗓子:“八哥不必跟这么个小人儿计较呢,左右他又不可能做皇帝。”
瞧见胤禩黑着面不说话,似乎当真对小幺上了心,九爷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在胤禩察觉之前又抚平。
他打个哈哈,顺着十爷的意思道:“十弟的话不无道理,退一万步说,即便小幺越过了废太子那道坎,成为汗阿玛如今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朝臣们也断然不会答应。幺弟的额娘陈氏乃是汉人,即无世家帮衬,小幺本身又仅仅只是稚子童龄,何足挂齿?”
八爷极轻极淡的瞥一眼九爷,弯唇意思性笑了笑。
“九弟多虑了。我只是担心幺弟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叫旁的兄弟曲解了汗阿玛的意思,这才分了心神。”
三只酒杯撞在一处,胤禩微微抿了一口。
确是秋日最上等的桂花酿,只可惜,除却苦涩,他竟只能生出一丝妒忌来。
好酒,却并无好滋味。
这一杯桂花酿下肚,向来亲厚的三人竟半晌无言。老九张了张口,本能想要规劝八爷,竟也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
九爷一贯聪慧,知晓胤禩心中怕是有了什么不好的念头,只是此刻胤禩不愿意挑明,他上赶着也问不出个一二三来。
胤禟虽然担心,却不觉得八哥真的会为此伤了幺弟,便暂且放下了。自觉寻了个理由告辞,留下十爷和胤禩一道说说闲话。
十爷摸不着头脑:“八哥,你说九哥这么急着回府做什么,汗阿玛最近是用着老四顺手,又没给他什么差事。”
胤禩笑意不达眼底:“倒也未必。九弟之能,汗阿玛心中比谁都清楚,许是私下委以重任呢。”
瞧见老十一脸懵滞,八爷摆了摆手:“罢了,不说他。”
他转头冲身边伺候的老太监打了个眼色,很快,这人返回内室,回来时双手奉上一只木盒子,八爷一边伸手一边示意:“此番,二十四弟送来这些个时令之物,做兄长的也不好单单只承情,自当还回一份礼才是。”
老十挠着头笑道:“还是八哥想得周到,免得汗阿玛到时候说我等占了幼弟的便宜,半分也没有做兄长的样子。对了,八哥你这给小幺送的什么玩意?”
“你自个儿打开瞧瞧。”
胤禩说完,十爷倒也真没客气,接过老太监手中的木匣子,推开,瞧见一只特殊造型的长命玉锁躺在里头。
老十拿出来掂量掂量:“八哥这是……”
胤禩道:“听闻此番是汗阿玛挂心幺弟的安危,这才往他身边加派了如此多人手,这长命锁是特意请安山寺的广济大师开光的,想来,他戴着也能叫阿玛安安心。”
十爷听到这话,自然当是他八哥一番良苦用心,感叹几声,正要将木匣子放回去,就听老八接着道:“听闻汗阿玛传了十弟明日去园子里,不如就将此物一道带去吧。顺道,还有十四弟从驻地托人送回来的一些土产之物,也一并代劳,送去给幺弟尝尝吧。”
胤誐知道如今的八哥不方便行走,随口应下,反倒对老十四送来的吃食有些兴致。
胤禩笑笑:“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些香料制成的腌物,因是老十四的心意,尝个好意头罢了。”
只那香料其中一味八角,倒真是个容易混淆之物。
若误放为莽草,倒真可悄无声息的——
中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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