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一十三年腊月二十八
离除夕只两日了,宁京城里又下了一场大雪,整个京城在银衣素裹下更添了几分冷清,只是这份寒冷并未阻挡街市上却是人来人往的人,街市上热闹的很,为着即将到来的新岁采买物品,茶楼里也都是歇脚的行客,处处皆是烟火气。
长街尽头忽出现出见一贵马疾驰而过,虽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长街的拐角处,但这动静却是让行人纷纷侧目,驻足观望了片刻。
茶楼里一歇脚的客人端着茶盏坐下,眯着眼睛道:“这月第几回了?啧,你们可听讲了,首辅家那位娇小姐要熬不过去了。”
将茶水一饮而尽转头又喊道:“来,小二添茶!”
那小二拎着茶壶便来,边倒边道:“我数着呢,第四回了,估摸着悬,熬过了年也就罢了,要是死在年里,太晦气了!”
“谁说不是呢,嘿,我说怎么着,什么贵婿进门能续命,竟也信术士所言,看着不是白劳吗?不过康王府那位也太不像话了,既要入赘的,怎不知守在那贵小姐跟前,还日日往军营跑,连做戏不肯。”说罢不禁摇了摇头,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话里也尽是可惜之意。
他们这厢话未停,那驾马的人却是已直奔郊外,行至城门处,连马都来不及下,大呵了一声“快开门!”而后亮了令牌便疾驰而过。
约莫一刻钟后,马才停在了军营外。
阿肆一眼便瞧见了等在外头的宁去,好似瞧见了救星小跑着上前道:“宁去,二公子呢!快,带我去寻他。”
宁去是伺候在陆焉生身边的小厮,闻声道:“阿肆,我家公子今日有选武试,眼下什么事都不及这事大!”
阿肆还有什么不明白,神色一凝道:“是二公子让你在这堵我的?”
宁去眼眸复杂,应了声“是。”
“胡闹!你可知道姑娘今日高烧不退,已经呕了好几次血了!”阿肆说着便要往里头闯。
宁去自小跟在陆焉生身边,也会些武,见阿肆要用蛮的,上前一步,用了巧劲轻轻松松便将他推倒在地,眯了眯眼道:“我家公子说了,今日就是姑娘真要有什么要紧的,也莫要去扰他,你知道我家公子的心思,这入赘婿,他不屑当,你家姑娘早死早好,莫要再拖累他!”
阿肆被气得险些吐血,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着他道:“这是你家公子原话?”
宁去挺了挺腰板道:“自然!”
阿肆爬了起来,甩了甩衣袖道:“好!好!”而后便不再多话,气恨的转身又牵马离去。
宁去见人离去,才轻松了口气,转身便往军营里奔去,在一方列队中寻到了人,陆焉生见他来了,眯了眯眼睛。
宁去凑到他身侧小声道:“公子,人已被属下打发回去了。”
十六岁的少年,生了一双淡漠的眼睛,眼底瞧不见情绪,星眉剑刻般浓重,闻声眉头都未皱一下,只轻声“嗯”了一句。
宁去想起方才阿肆的神色,到底是有些不忍心,咬了咬牙道:“公子,姑娘她这回好像很严重。”
陆焉生的眸光自始至终都在比武场上,闻声只微微迟疑,看了眼宁去,又转而看回,淡淡道:“多话!”
见陆焉生满不在乎,宁去也没再说话,只得退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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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府
一耄耋老人此刻正站在屋檐下,听着屋里头一直不停的咳嗽声,眼底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了,又探头看向长廊处,见无人不禁杵着拐杖道:“人呢!怎还没回来!”
老管家忙扶着他安慰道:“阿肆已去找了,应当快来了!老大人再等等.....”
只是话还未落下,就听里头一声惊呼道:“老大人,姑娘又吐血了!”
一声话落,老人家便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地上犹如雪梅般盛放的血迹,地上的血分泼好几瘫,颜色深浅分明,之前的刚擦去,又盖上了新的,实在刺痛人眼。
白郝心一阵猛缩,一抬头便瞧见盛婳安抚的笑。
“婳婳!”老人家一声惊呼,却见盛婳似秋日落叶一般晕厥过去。
一旁的府医忙上前翻了翻她的眼皮,而后眼底闪过些可惜,冲着老人家摇了摇头道:“老大人,姑娘大限将至......”
老首辅闻声便要栽倒在地,老管家老方眼疾手快忙扶住了他:“老大人,您要保重啊!”
“还保什么重,她要是出了事,是要了我的老命啊!”老首辅心疼的拉着盛婳的手,她已瘦弱的犹如枯木,手臂纤细的好似随意都能折断一般,他一遍遍的在盛婳耳畔呼唤道:“婳婳,你不能出事,我的乖孙女,你不能丢下外祖父走.....”
盛婳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看着外祖父眼下的泪水,挣扎着想擦拭干净,却发现毫无力气,强忍着喉咙间的腥甜道:“外祖,婳婳会好的.....”
“会好的,对,会好的!”话音落下,便听见长廊下的奔跑声。
老管家以为是陆焉生来了,忙上前去迎接,却只瞧见了形单影只的阿肆。
“二公子人呢!”老管家问道。
阿肆心疼的看了眼床榻上的盛婳,抹了把泪道:“他不肯来,说是咱家姑娘便是,便是咽气......也莫要去扰他......”
老管家闻声惊愕不已,回身便瞧见气得脸色发白的老首辅,他猛然起身道:“你说什么!他竟敢这样咒骂我家婳婳……”
床榻上的盛婳神色却淡的很,只是眼底最后的一丝火星好似顷刻间便熄灭了,她这情绪显然早已经司空见惯。
老首辅心下一凉,指着一旁哭的泣不成声的丫鬟点珠问道:“你来说!他是不是一贯对婳婳如此?”
点珠问声点了点头,看了眼床榻上虚弱的盛婳道:“老大人您不知道,二公子比这更难听的话都说过,只是姑娘一直心善,从未计较过……”
“婳婳!你怎么能如此……”老人家好似顷刻间便老了许多,老泪纵横的让人心生不忍。
盛婳冲着老首辅摇了摇头道:“外祖父,婳婳,不想见他。”
便是来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冷嘲热讽与不耐罢了,临到了了,盛婳倒想死前心舒坦些。
老首辅见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心知这回真的是留不住了,颤着手抚了抚她的小脸道:“好,不去找了,咱不去找了。”
盛婳从手腕上将那双红色菩提念珠取下,并上一封信一并与老首辅:“外祖父,你将这个送去。”
这念珠是当初盛陆两家定姻亲的信物,盛婳虽未说明,但意思是在清楚不过了。
老首辅此刻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初替盛婳挑了这个人来冲喜,钢直太过,这样的人,怎可能屈居于后院之中,可他没想到,不过是让他等到婳婳及笄后都不肯,竟要做到这种地步,只是此刻即便再悔,事到底是无可挽回,这回陆焉生没能归,盛婳终是断了气。
只是这消息再没有人传给陆焉生,今日比武,陆焉生得了一甲,照例是有在圣上面前比试得第机会的,下了比武场,他轻松了口气。
他手紧紧握着的是今日赛的锦制,颜色红的似血。
宁去见陆焉生脸色不大好,忙问道:“二公子,怎么了?”
陆焉生长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道:“无事,只是心口有些闷疼。”
话应刚落下,忽在人群中瞧见一人身影,他定睛一瞧正是他兄长陆衷,他还未躬身打招呼,猝不及防便被他迎面打了一拳。
宁去吓了一跳,挡在了陆焉生跟前:“大公子,你这是作甚?”
陆衷是个很典型的温润君子,与好舞刀弄剑的陆焉生相比,实在算的上文弱,平日里都不见生气的人,此刻却是动了怒,只见他甩袖眼闪过泪花,将念珠与信件一并甩在了陆焉生脸上:“如你所愿,阿婳去了!她去了!”
陆焉生只觉得耳畔轰鸣一声,他张口便想怒叱他胡言,可话道嘴边又咽下了,他太清楚了,陆衷此生从不撒谎,他捡起信件,上面所写真是退婚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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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门庭高挂的素白刺痛了陆焉生的眼睛,他照往常要往里去,却被下人拦住了去路。
“滚开!”陆焉生豁开那人便要往府里闯去,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十几个下人都未拦得住他。
犹过无人之境一般闯到了娉婷阁,却在瞧见老首辅时,顿下了脚步。
“滚出去!”老首辅扬起拐杖便往陆焉生身上打去,这人竟就这么生生的抗住了。
陆焉生眼尾有丝发红,不知是不是被冷风灼的,只是眼底仍旧淡的很,瞧不清他的情绪:“外祖父,我想见见她。”
陆衷匆匆追着而来,见老首辅被气得气息不稳,忙上前搀扶住他道:“老师,您要保重。”
一见到陆衷,老首辅显然放松了不少,由着他扶着,对着他道:“阿衷,将这混账赶出去,莫让她脏了我家婳婳往生的路!”
雪花渐大,犹如鹅毛一般,片刻之间,好似便白了头一般。
陆衷顾忌着老首辅的身子,呵斥陆焉生回去,可这人不知怎的,却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直挺挺的跪倒在地。
老首辅冷哼笑道:“现在来做戏会不会太迟了,我家婳婳已书了退婚书与你,与你再无瓜葛,她眼下已死,再挡不了你的道了,你我两家,自此分道扬镳,你快滚,莫脏了我家婳婳往生的路,你若再纠缠不休,别怪我一封书信递给圣上,彻底了了你的路。”
陆衷生怕老首辅真的拿陆焉生开刀,忙将老首辅搀扶进了屋,而后才出去,不知他与陆焉生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陆焉生竟当真离去。
老首辅知晓时,只是嗤之以鼻,捂着心口直骂自己识人不清。
他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府,恰遇见匆匆而来的盛安,盛安想也不想上前便将他踹到在地,陆焉生就这样直直的摔在了石阶下,衣裳处皆是狼狈,即便如此,他仍旧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他越是如此,盛安便越是气闷,本想再上前揣上几脚,却叫身侧家丁拦住,便甩了甩袖子道:“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该听婳婳的恳求,将你举荐到圣上跟前,才恕去你陆家的牵连罪责,她对你可谓是费心费力,可你呢!就是个不讲良心的白眼狼!你竟想着她死!”
陆焉生问声愣了一瞬,而后不可置信的看向盛安,他只以为,盛婳与他所言,都是诓骗,他所得到现在,皆是靠自己的本事,却从未想到他原是早就没了进军营的机会。
哪里是盛婳耽误了他进军营,是自己本也就没那资格……
他耳畔乎响起那少女轻柔的安慰声:“陆焉生,旁人不信你,可我信你,我没折断过你的腿,你想去哪便去哪。”
”陆焉生,他们说你舞剑很好看,我想看一看。”
“陆焉生,我不喜欢齐诵,所以你比武一定不能输给他,知不知道。”
“陆焉生,我祈愿你能得偿所愿……”
”陆焉生,我命不长,你替我活,好不好?”
·······
看着他好似疯癫的坐在地上大笑不止,盛安再不愿意看他一眼,让人将他驱离便甩袖离去……
直到盛婳发丧这日,陆焉生也未在出现,旁人都笑道,康王府二公子定是得了自由快怀的忘乎所以,才会不见人影。
恰遇大雪,又是新岁,白与红对比的实在极致,新岁里发丧,约莫都是觉得晦气,长街上家家户户皆紧闭着大门,棺材从长街上抬过,片刻棺盖上便压满了白,无人发觉,一酒楼上的半扇窗需需掩着,那窗台上露出一张俏颜,神色淡淡的看着那棺材抬过,蔻丹的纤白碧手端起酒杯,而后便见她朝外泼去,眼睫微微一掀,眼底是旁人瞧不透的深意,似唏嘘又似得意,一阵冷风过,只听那少女淡淡道:“你好生去,你既命薄无福消受,那我替你享也成,都是自家人,你可莫要怪我。”
只是这声音实在轻缓,掩盖在这漫天大雪之下。
宁京今年的冬格外的长,冷的刺骨,许多年后,陆焉生每每想起,仍觉得那是此生经过最冷的一个冬日了。
他神色平和的燃了香,而后心无旁骛的拜了拜,旁人的香案上摆的都是瓜果香供,可这香案上却是一件又一件朝臣的官服,无一例外,皆是武将朝服,他将香插上后,便近坐于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响起宁去的声音:“大司马,时候到了,要启程了。”
陆焉生轻声“嗯”了一句,才缓缓起身,他眼底带着几分不舍,上前细细的抚着牌位:“我总觉得这回去疆下,应当回不来了,我与你商量件事,这回你莫在保佑我了,让我真如回愿,去陪你可成?”
祠堂里除却寥寥燃烟,再无人应他,只见他嘴角的惨淡笑意更加抽离了。
须臾过后才缓缓起身,香尘缕缕,关门时,透过门缝恰瞧见堂下的供着的牌位列“吾妻盛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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