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诺斯克感觉自己做了一个真实、遥远的梦。
在梦境里,它看到了一只大章鱼短暂的一生。
哦,原来这只大章鱼就是它自己。
诺斯克的母亲在繁衍完毕后便选择自杀,留下了诺斯克与其他一堆章鱼卵宝宝。
想在环境污染严重的亚科斯海域活下来并不容易。虽然它们种族在成年后会长到海洋霸主的体型,但在初生时,它们与其他章鱼幼崽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有许多天敌。
诺斯克的许多兄弟姐妹还未破卵而出便被其他海洋生物当成食物吃掉了。
可笑的是,当年吞吃它们的小型鱼,还不够长大以后的它们塞牙缝。
诺斯克是其中为数不多存活下来的章鱼宝宝之一。
它凭借超高的智商,在幼年期便觉醒了变色本领,有时蜷伏在海底沙土中伪装成一粒砾石,或是珊瑚从中的一部分,成功逃过一劫。
然而幸运女神并没有眷顾它。
在三个月左右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暴雨将整片亚科斯海域搅得天翻地覆。
它也随之被冲上海岸,困于干涸的沙滩中,奄奄一息。
就在诺斯克以为自己要死时,它忽然听见一阵人类的欢笑声。
一只属于男性,修长有力的大手将它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爸!快看,我发现了一只章鱼!”
一个较为年迈的男性笑道:“你不是最喜欢吃章鱼了吗?带回去等下让酒店给你烤了吃。”
“可是它看起来好小,还没满月。”青年摇了摇头。
当时诺斯克并不能听懂他们说的话。
它柔软、稚嫩的触手吸盘紧紧攀附在青年指尖,仿佛能倾听到他血管下跳动的脉搏。
砰,砰,砰。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它抬起头,认真地端详着他的面容。
这一眼,跨越了时空、维度。
在刚出生不久,诺斯克便很奇妙地体会到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生物的一种美。
也正是这次觉醒,奠定了它与其他章鱼的不同。
青年的指腹挠了挠小章鱼的触手。
诺斯克顿时就感到有微妙的电流划过全身。
接着,青年将小章鱼举过头顶,迎着金色的朝阳眯起眼欣赏它半透明的q版身躯。
“回你老家去。”他轻轻捧着它,挥臂将它扔回大海。
伴随一个流线型的弧度,诺斯克在半空中翻转了360°。
它拼命了睁大了眼睛,想要记住救命恩人的长相。
“怎么看你还舍不得,哈哈。”青年朝它挥了挥手送别,“你还太小了,等你长大了再给我吃吧。”
——这是诺斯克与王景山的第一次见面。
算不上太美好,却有种命中注定的既视感。
它始终记得救命恩人最后说的那句话,并在后来遇到格雷之后,用超高的智商翻译了其中意思。
救命恩人想吃长大以后的它。
这可以吗?
诺斯克想,嗯……怎么不行呢。
于是它割下了身上最宝贵、最有营养价值的隐肢,拱手送上。
在遇到王景山之前,诺斯克的鱼生并没有多少意义。它庞大的体型注定它超高的能量摄入,每天都要为食物忙碌奔波。
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觉、捕猎,它知道自己存活下去只是为了迎接生命尾声的那一次繁衍。
当而自身基因进入雌性母体,完成最基础的结合步骤后,诺斯克这个种族的雄性会感到一种藕断相连的联系。这股联系也在告诉它,你该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这个世界的资源十分有限。一个伟大的章鱼父亲,理应为新生儿让步。
诺斯克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它软趴趴的触手也随之垂下,好像再无生机。
“诺斯克!诺斯克——!”
浑浑噩噩间,诺斯克听见一道熟悉的低沉男声,正用力呼唤着它的名字。
诺斯克知道那是王景山。
它很努力想睁开眼看他一眼,却抵不过基因的本能。
诺斯克的主脑已经停止反应。
但它的副脑,还在慢动作回放着与王景山初次见面的场景。
金色阳光、沙滩、大海、椰林……还有他美味、甘甜的血液麝香。
它用灵魂最后一次贪婪又珍惜地这些视听嗅觉。
几滴蓝色眼泪缓缓从大章鱼紧闭的眼角滑落。
闻声闯进来的白大褂看着眼前这一幕,不可思议道:“它、它是在哭?!”
“这证明它还有求生的意志!”王景山握紧了拳头。
上次他感到这么无助的时刻,还是眼睁睁看着父亲在牢狱中上吊去世。
史密斯很快带领一众助手赶了过来。
他看了眼水池,便宣布要给诺斯克紧急动手术。
这群训练有素的白大褂素质极高。
在他下达命令后,助手们便快速往实验室内运送了医疗器械等物,以及一台重型起吊机。这恐怕是为了运送人们到大章鱼身边,给它进行手术。
与此同时,水池内的水在被抽干。
王景山看到这个自动抽水的高科技产品,暗想难怪国土面积不到安格拉大陆千分之一的瓦扎国,国力能如此强盛。他们的科技水平,恐怕早已远远甩下安格拉一大截。
换好生化防护服的史密斯回头看了王景山一眼,说:“无关人士暂时请离开。”
王景山瞪眼,气势凶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像狮子一样冲上去:“我怎么就是无关人士了?我对诺斯克来说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史密斯说,“但等下工作人员会在全场进行消杀,我们需要无菌的手术环境。”
“来,王警官,请跟我往这边走。”
最后还是一名黑人白大褂生拉硬拽才把王景山带出来。
砰!
他们离开后,实验室太空感十足的铝金大门缓缓合上。
王景山跌坐在地上,颓然地捂住脸。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明明他与这只大章鱼也没认识多久。
黑人似察觉他的哀伤,开口道:“先生,教授允许您在手术期间任意走动。或许,您想在这附近参观一下?我很乐意做向导。”
王景山摇了摇头,又咬牙站起来说:“你们这儿有清静一点的地方吗?我想坐着喝一杯咖啡。”
“好的,您可以去我们的餐厅。那里是全天候自助模式,除了咖啡还随时提供各式饮料、茶点,供您随意选择。”黑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朝他伸出手道:“我是保罗,一名低级研究员助理。”
事实上这个信息不用他说,王景山早就通过他胸前别着的蓝色钢牌观察到了。
在这里工作的所有白大褂胸前都戴着类似彰显身份的钢牌,上面刻着名字、职位。
蓝色是最底层,再往上,王景山还见过红色、紫色。
而史密斯胸前别的是黑绿色,显然他在这个鬼地方地位最高。
“王景山。”他伸出手跟保罗握了握。
保罗收回手,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亮眼的白牙:“我听说过您。”
王景山:“嗯?”
保罗领着他在幽深通道间穿行,边道:“教授说过,您是他在安格拉大陆认识的第一个知心好友。”
王景山嘴角抽搐,心想史密斯这种人真是可怕,在下属面前都要将人设凹到底。
“你见过哪个朋友是被捆着的?这就是你们教授的待客之道。”他嘲讽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们公司有保密条例。”保罗大概真把他当成了史密斯教授的好友,正试图挽和他们的关系:“您知道吗?早在几天前,我们刚把大章鱼捉回来时,它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王景山停步,转身盯着他:“什么?”
保罗道:“那个时候它就已经半死不活了。本来我们开会说要马上给它做手术,但史密斯教授忽然提议说让您过来见一见章鱼,看它是否会有所好转。结果您也看到了。几乎您人一到,章鱼就活了过来。您真的很厉害。”
王景山这下明白了,为什么前天史密斯会这么热情地邀请自己去“见一个东西”。
可是,史密斯又怎么知道他对诺斯克来说是特殊的?
王景山忽感后脊发凉。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在瓦扎国,监控无孔不入。
也许在迷雾侵袭小镇的那一晚,史密斯就已悄无声息地监视着他与大章鱼。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餐厅。
这里没有看守者,保罗在门口轻轻刷了下挂在脖子上的工牌,“滴——”自动玻璃门应声打开。
餐厅并不大,除了萦绕于四周的自助长条取餐台,便是一个个挨得满满当当的不锈钢桌椅,在白炽灯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王景山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有人。
零零散散的白大褂在其中用餐。但他们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
保罗解释道:“有些研究员的用餐时间不规律。您要是介意,可以去我的宿舍。”
“算了。”王景山挑了张角落位置坐下。闻到餐厅内食物的味道,他骤然感到了饥饿。明明才刚吃过早餐,可这股饥饿感依旧来势汹汹。
“你要吃点其他东西吗?”保罗为他端来了一杯速溶咖啡。
“是的。”王景山喝了一口,苦味皱得他舌尖蜷曲。他往杯子里倒了两袋子白砂糖,注意到液体表面正在微微晃动。“我们不在地面?”他下意识问。
保罗眼睛闪烁了一下,道:“可能地震了吧。这边经常会发生小型地震,震感很轻微,您可以放心。”
接着,保罗介绍:“我们这里早上有提供玉米面包、培根鸡肉、鹰豆罐头、香肠、咖啡牛奶……哦对了,还有白粥,炒面这些。我想,也许后者更符合亚裔人的口味。”
王景山起身在入口处拿了一个餐盘、碗与餐具。他视线巡逻了餐台一圈,发现几乎都是些耐储存的速制食物。哦,还有海鲜,鱼类以及一盆炒章鱼足。不过此刻他看到章鱼并没有什么胃口,用夹子夹取了四片玉米面包,盛了满满一碗罗宋汤,一小碟腌酸黄瓜,最后拿了两个番茄水果罐头转回座位。
“其实我不太习惯亚裔普遍的饮食。”他咀嚼着涂抹了黄油的玉米面包说道。
保罗:“这大概率是你的家庭使然。”
王景山点了点头。
保罗喝了口甜橙汁,“你的瓦扎国语怎么说的那样好?我的意思是…光听你说话,就像我们本国人一样。”
王景山说:“在我小时候,我父亲便为了请了一名瓦扎国的家庭教师。”
“哇,那您的家庭一定非常有钱!”保罗惊叹道。
王景山没有否认。不过那已经是曾经,过去式了。
在用餐时,王景山听到旁边那两个白大褂在闲聊。
“你的妻子怀孕多久了?”
“快六个月了。哦,我真的很难过不能在她的身边陪伴她……我昨晚听母亲说她孕吐很严重,除了酸的食物,别的都吃不下。”
王景山低头看了眼盘子中的食物。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也很喜欢吃酸。
他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又喝了口咖啡。
下一秒。“呕——”
“王警官您怎么了?”保罗焦急地站起身。
隔壁桌两名白大褂也为之侧目。
王景山感到不断往上翻涌的胃,有种要yue出来的冲动。
“我想吐……”他惨白着脸问:“这附近有洗手间吗?”
“有的,就在出门左拐第二个房间,要刷卡进去。”保罗把自己的工牌递过来,表情有些担忧,“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不用。”
王景山生怕自己当场吐出来,连忙捂着肚子跑了出去。
他一进卫生间,果然,“哗啦啦——”
一下子就把今天吃的所有食物都吐了个干净。
吐完之后感觉舒服多了。
王景山漱口、洗了把脸,便坐在隔间的马桶上静静发了会呆。
好像自从来到亚科斯海域,他的人生就变得扑朔迷离。
想到这里,王景山摸了摸口袋。
他被搜过身,什么都没了,但那张卡牌还在。
王景山肯定史密斯教授如果看到卡牌的存在一定会将其收缴。
因此他猜想,这张神秘卡牌,或许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到。
他拿出卡牌仔细又看了一遍。
上面的内容发生了一些细节变化。比如人外姓名那一行——从(暂无),变为了诺斯克。
状态也从【求偶期】,变成了【生无可恋】。
这让王景山稍稍稳了下心神。
估计诺斯克是游戏中待攻略的npc,按照常理,没那么容易死。
在卫生间待了一会,王景山推门出来。
他并没有急着回餐厅,而是看了眼头顶红光闪闪的监控,转身往反方向走。
史密斯为什么会大方到允许他在这个“秘密研究所”随意走动?
因为这里,连上个厕所都要刷卡。
好不容易拿到工牌,他当然要好好探索一番。
不知走了多久。几乎每过一扇门,发现一个新房间,王景山都要刷卡试试。
不过可能保罗低级研究员的权限太低端了,大部分他都无法进入。于是他这样转一圈下来,也没发现什么线索。
就在他打算放弃返回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新的通道。
那条路地板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看着就不一般。
王景山放慢脚步走了过去,看到走廊尽头有一位蓝色工装打扮的黑人男清洁员正拎着水桶从房间出来。
而房间大门上赫然挂着“史密斯”的名牌。
他心中一喜,赶紧握着工牌走了过去。
“你是?”清洁员打量着他,说:“后面是史密斯教授的宿舍,你不能入内。”
王景山笑了笑,“我是史密斯教授的朋友。他拜托我过来拿东西。”
得益于史密斯在全研究所人员面前说的那句“王警官是我朋友”,清洁员并没有怀疑。但他还是伸出了手,想要按照惯例检查一下程序:“教授的工牌呢?”
王景山只能把手里的东西递上,信口胡诌道:“教授忙着做手术,就先把保罗的给我了……”
可能上天也在帮他。
清洁员看到工牌就惊呼,“保罗!我可怜的小侄子,他如今竟然能在教授面前混到脸熟了。”
王景山:“你们是亲戚?”
“是的,我是他舅舅。”清洁员把工牌递还给他,转身领着他来到那扇阔气的木门前,边刷着自己胸前的工牌边说:“不过幸好你遇到我了。保罗的卡没有权限打开这扇门,教授没跟你说吗?”
王景山:“呃,他可能太匆忙忘记了。”
这句话仔细一想就存在逻辑破绽。
但清洁员依旧没起疑心。或者说,他压根不会怀疑自己可怜的侄子。
他推开门,示意王景山进去:“你慢慢找,我先走了。哎,孩子你是不知道,自打那只怪物来了以后,所里清洁的任务是越来越重……”
王景山根本没注意听清洁员后半截的抱怨。
他在看到房间内那扇流动着蓝色海洋窗户的第一眼,就屏住了呼吸。
海水在游弋。
时不时还有优美的小丑鱼、水母,隔着透明玻璃一闪而过。
王景山立即冲进去趴在窗边,这一看就倒吸了口凉气!
他并非身处人工岛挖空的地下,而是……在一艘移动的巨型潜水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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