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一队禁军进入泰和宫,朝顾长亭行礼,道了句“顾相勿怪,皇命难为”后,动手将相府搬来的物件全数装车运走。
顾长亭昨夜淋了点雨。
虽已入夏,雨不伤人,但他体虚,湿气侵入,有些微咳。
例行来问诊的太医没有得到禁令,见手抬肩扛的禁军进进出出,顾长亭一袭淡雅青衫站在廊柱下,目光悠远,偶尔抬袖掩着口鼻轻轻咳嗽。
太医近前道:“顾相,这是怎么了?”
顾长亭放下掩口的手,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和:“我要回相府了。这些日子承蒙照顾,辛苦你们了。”
太医看着他,忽然悲从中来,喉咙堵得发疼:“能为顾相效劳,是下官的荣幸。”
顾长亭微微颔首:“今后陛下要劳太医署多费心。”
太医不知他与皇帝之间发生了何事,看这阵仗,回相府绝非自愿。
太医既担忧又心酸,想嘱咐顾长亭保重身体的话,因那抹浅淡身影步下石阶而无处言说。
顾长亭离宫的时辰与早朝散朝的时间差不多。
他远远看见官员们三三两两出宫,便叫停车驾,等那些人走远。
之所以回避,并非怕丢颜面,而是百官视他为国柱,少一分动摇,国便多一分安宁。
只要罢相的诏书没送到他手上,他依然是放不下国事的顾相。
等了一阵,车驾启动,驶离宫门。
顾长亭推开小窗,触目可见青空澄碧,纤云如絮,沿街楼宇鳞次栉比,百姓生活井然有序,胸中不由生出万丈豪情。
许盛世繁昌是他接到秦恕亲手送上的拜相诏书时,暗自在心中起的誓。
这四年他一直在践行自己的誓言,纵然道阻且长,荆棘密布,身心疲惫。但看见百姓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便觉一切都值得。
马车走着走着被叫停。
宁侯站在车外,与窗纱半遮脸的顾长亭相对。
“看来昨夜你没哄好陛下。”宁侯说。
顾长亭微微摇头:“陛下已不是孩童,有自己的决策。义兄今日上朝了?”
襄王归来后,宁侯就不再上朝,故有此一问。
宁侯耸肩:“是啊,皇命难违。”
顾长亭略微沉吟,道:“陛下削去义兄的爵位了?”
“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宁侯正了正自己的发冠,一派轻松自得,潇洒道,“无官无爵一身轻,空气闻着都香甜了。你也出宫恢复自由身,今后便可放下朝务,安心养身保胎。”
说完这话,宁侯忽叹:“义兄像不像个傻子?”明知你心系天下,放不下牵挂,却盼你多珍爱自己一些。
顾长亭知宁侯关心自己,说:“傻子可没有义兄这般潇洒风雅,是我牵连义兄了。”
宁侯笑道:“说什么牵连,便是重来一遍,我亦无怨无悔。”
如此友情令顾长亭心中甚暖,轻问:“义兄言未尽。以陛下现在的气性,不止削爵这一个动作吧?”
宁侯尽量将话说得轻松:“陛下以为我身体不行,让我去军营锻炼。我想正要调查刺客一事,很是欣喜地应下。你没瞧见陛下的表情,我若是小兔,他便是狼王,要将我生生咽进肚里。”
这比喻很有画面感,逗得顾长亭浅浅发笑:“义兄曾说花前月下的惬意与叱咤疆场的豪迈都令人心驰神往。长亭深以为然。七尺男儿当精忠报国,我若有一副好身躯,定然义不容辞,奔赴沙场。”
两个文臣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畅想军旅生活。
他们与普通文臣的区别之处在于,有想法就会去实现。
宁侯被发配到左将军营中,做最远的兵,守最重的国门。
秦恕御驾亲征重创吴越国,但最大的劲敌梁国矗立在国境以南,纵有天然屏障相隔,戍守南疆仍是重中之重。
顾长亭回到相府,没有太医的周全照顾,咳嗽拖了好几日才自愈。
早起对镜着装,发现孕肚又大了些。
十月怀胎已坚持过半,现在胎稳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顾长亭轻抚圆肚,夸孩子懂事。之后一件件穿上三重衣,有些闷热,但要见左将军衣冠不能太随便。
今天是左将军离京的日子,宁侯虽被削了爵,不能私下与左将军见面,但顾长亭让他带的话,他带到了。
见面地点定在麟德殿侧门,散朝后一刻钟。
军人以军令为重,没有太多时间耽搁,若非顾长亭要见面,左将军下朝就要打马离城。
顾长亭准时到达约定地点,左将军亦然。
没有寒暄,直奔主题。
顾长亭将自己的怀疑道出,左将军脸色凝重,说:“末将营中有三个幕僚,陛下离营那日,三个幕僚都在末将营帐内未曾离开。”
“陛下离营什么都没说?”顾长亭问。
左将军摇头:“陛下用过午膳说要出去一趟,无须左右随行,说完就走了。”
如此说来,稍有些脉络的事又陷入迷雾之中。
“左将军,你在此处作甚?”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乍然响起。
左将军回身,单膝跪拜:“回陛下,末将在与顾相谈说刺客一事。”
听到顾相二字,秦恕好不容易收口的心又微微绽开。
顾长亭离开皇宫这几日,他过得并不好。
永延宫内处处都有顾长亭留下的痕迹。御书房堆着的折子上清苍文字密密麻麻。就连上朝,官员还一口一个顾相的提起。
刺杀之事还在查,但秦恕和顾长亭想的一样,觉得要从军中查起。刺客虽是江湖打扮,但幕后指使绝非江湖中人,朝堂与江湖不是一个世界。
今日议事围绕鄞都官盐私贩案展开,散朝后秦恕才想起左将军要回戍地,他想给左将军下道秘查令,走出来看见左将军站在侧门旁不知在与谁嘀咕。
现在知道了,有些后悔过来。
顾长亭心知藏不住,从门后走出,唤了声“陛下”对秦恕行君臣礼。
他现在已不太方便下拜,秦恕见他的动作缓慢,心里堵得慌,说:“平身。”
左将军起身:“顾相怀疑军营有人生出异心,七营已查六个,末将营中三个幕僚都有嫌疑。”
秦恕道:“朕亦为此事而来。你的戍地至关重要,若敌国细作渗入其中将成大害。你且回营暗中留意,若有可疑之人立刻捉了押解回来。”
“末将领旨。”左将军拜别两人。
左将军离开后,秦恕和顾长亭都觉尴尬,一时相对无言。
骄阳似火越烧越旺,顾长亭衣服穿得多经不住晒,额头沁出薄汗,脸也微微泛红。
若是以前,秦恕早已亲手替他擦汗,展开衣袖为他遮阳。现在很难做这些事了,南墙金刚所铸,撞得头破血流依然动摇不了冷硬的心。
顾长亭热得难受,终是抬袖沾了沾额上的汗,打破沉默:“臣未得皇命擅自入宫请陛下治罪。”
他打头用“臣”这个自称就令秦恕心情不好,冷哼:“你的罪仅此一条?”
顾长亭说:“公事上应当没有别的过错了。”
“私事呢?”
“私事没有罪与罚。”
秦恕眉头猛蹙,差点说出既然如此,我强要你的恨意也当一笔勾销。
忍了又忍,沉声:“顾长亭,你接受一点感情就这么难?”
顾长亭眼睫微垂,缓缓道:“陛下的感情倾山倒海,何止一点。”
“你什么都知道,却将全心爱你的人狠狠推开,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话已说开,秦恕不再掩饰自己难受的心,“除开天子身份,我也是人,一个寻常男子,渴望爱与被爱,我不求付出得到同等回报,但求你不疏远我,如同在东宫时多给我一些温暖,仅此而已。”
“我对你有所误会,回寝宫玉公公冒着杖责的危险,将我昏迷以来你对我的尽心照顾一一道出。那扇长屏并非我所想的为了隔开距离,而是你怕夜夜亮至三更的烛火太晃眼令我睡不踏实。”
“便是皇叔那样的直暴性子也折服在你的才德之下。象山高千韧,你挺着孕肚独步上山,我难以想象你是怎么坚持的,暗卫说你走到半山撑不住才唤他出来扶你一程。”
说话间,秦恕的情绪起伏剧烈,步步逼近顾长亭。
霸道、痛苦的气息比烈阳还灼人。
顾长亭移步后退,直到背抵宫墙退无可退。
秦恕眼中盛满哀伤,真的像只困于囚笼中身负重伤的孤独狼王,伤口的疼痛一点点侵噬王者的骄傲。他低咽哀嚎,一遍遍用身体冲撞坚固的牢笼,直到遍体鳞伤,仍抱着最后的希望。
顾长亭抬头看秦恕,秦恕却低头,将自己埋在他的颈窝。
“长亭,告诉我为什么?你心中明明有我,为何要狠狠伤我?我只做错一件事,你要恨到何时?”热泪顺着顾长亭的脖颈流,流进他胸膛,滚烫得烧灼他的心。
顾长亭终是抬手,轻抚秦恕颤抖的后背:“你如此伤心会将我推得更远。”
掌下的背部肌群骤然缩紧:“为何?为何我想拥有你就这么难?”
顾长亭说:“我离开你几日,你已痛成这样。若我离去永无归期,你要怎么活下去?”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秦恕虽然伤得很深,但执着爱意依然浓烈,“我的江山有你的一半,你不告而别,翻遍每一寸土地我也要找到你,拥入怀中。”
秦恕的唇贴在顾长亭的脖颈上,喃喃:“没有难题不可攻破,我愿为你倾尽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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