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动静房内隐约可闻。
壮汉医者全心投入治疗,两耳不闻窗外事。
顾长亭在痛苦中耳目分外清明,知道自己今次牵连了很多人。秦恕方才那般着恼,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年顾长亭还没亲眼见过秦恕真正震怒的样子,今日见了尤为惊心。
他出手那一剑快准狠,若非手下留情,医者早已开膛破肚。
顾长亭呼出一叹,壮汉医者手中动作停滞,问他:“受不住了?”
“没有,你继续。”
顾长亭额上沁出的冷汗已凝结成珠,顺着眉骨滑落,淡唇紧抿着。除了刚刚那一叹,他没发出过别的声音。
壮汉医者用干净的棉布沾干他额上的汗,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疼痛,边治疗,边谈聊:“我叫柏邯,松柏的柏,邯岳的邯。”
顾长亭夸赞:“好名字。有山有松,气韵不俗。”
柏邯撩了下嘴角,许久没听到夸奖了。
“我以前在六营做军医,参加过娄烦之战。你知道,先帝时期军队无战斗力,更无士气。梁国逼近边防线,派两万骑兵就冲溃我们八万大军,死伤者无数。那时,真窝囊。”
“我眼见缺手断腿的士卒痛苦哀嚎,中毒箭的伤口腐化流出黑色脓液,伤兵营中恶臭熏天,心痛不亚于亲人离世。而后梁国再来骚扰,我也执戟上阵,虽未立功,但亲身体验了战场的残酷……””
柏邯讲述往事,表情痛苦。
顾长亭默默聆听。
他愿说出姓名表明已经打开心扉。
听他说旧事,方知他对皇家的恨不仅仅来自亲人被害,更多的是先帝不作为,只顾自己纵情享乐,军队战力不行,被压在家门口打,尊严全无。
顾长亭没猜错,柏邯有赤心却报国无门。
“今上身为太子时已入营监军,亲尝将士的苦,才整肃出如今的强国之军。”顾长亭说。
“我知道。他就在六营监军,我见过他几次,我也见过你。”
“你见过我?”顾长亭诧异,“何时何地?”
“他监军回来,你出城迎他。”
顾长亭记得有这么回事。
柏邯又说:“那时你尚未中毒,身子虽单薄,却是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谬赞了。”
“是便是,我会抬举你不成?”
顾长亭哑然失笑。在军营待过的人真真直爽。
柏邯拿药具时看见顾长亭露了些笑,目光停留了片刻,继续做自己的事。
顾长亭问:“今上文治武功全不落下,你为何当面招惹他?”
“他也是皇家人。”柏邯似想起什么,脸色又沉下来,“他太严苛,小小过错便处重罚,六营将士皆惧怕他。”
顾长亭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先帝懈怠,你说皇家不理百姓苦难。今上勤军,你说他太严苛。不如你自己组一支军队,试试做统帅容易还是难。”
“……”柏邯被堵得接不了话。
顾长亭继续道:“人无完人,用自己做不到的标准去衡量别人,除了生气,别无其他。”
柏邯皱眉:“你一直护着他。”
顾长亭毫不迟疑:“今后一样。”
柏邯手下多给了些力,顾长亭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来。
“你身为高官,不懂迎合之术?”问话的同时,柏邯给顾长亭喂了一粒药。
那药味甘甜,入口含之即化,随着药性的发散,疼痛轻了不少。
顾长亭放松绷紧的身体,说:“曲意逢迎要看头上是谁。若是昏君,可风光一时。若是明君,自断其路。见我,可见今上圣明。”
“明君会与臣子胶合怀胎?”
顾长亭心病骤发,不再言语。
柏邯见顾长亭表情凝沉,想自己与他谈聊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不是专门气他。
他那般清静自持之人,学识身份都远超常人,傲骨嶙嶙,怎愿折腰以色侍君?一定是受迫的。
如是一想,柏邯又心惜他:“拔除毒灶不宜过快,分四次完成对你的身体伤害最小。”
顾长亭知柏邯现在诚心想治好自己,抬起后颈,看向自己的肚腹,问:“孩子如何了?”
柏邯伸手在光滑的圆肚上细细摩挲,来回三圈,说:“胎体正常,无须多虑。我爹没下猛药,毒性只伤肺腑,不伤生育。但解药中有几味药草少了分量,药性大变,不知会不会影响胎儿内脏发育。”
顾长亭暗叹,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啊。
柏邯看出顾长亭的隐虑,说:“宁侯那苑子住着不舒服,我看你的相府够大,不如腾间房给我住,离得近以后不用再拿绳索绑我。”
说起这事,顾长亭问柏邯:“你为何拖延不肯来?”
柏邯撇嘴:“那侍卫硬得像块石头,见面甩四字‘走,去相府’,我怎知去相府作甚?万一你想杀我,我岂不自投罗网?”
“你不畏死,还怕我杀你?被暗卫盯上插翅难飞,这事做得失了往日骨气。”
“你想说我装腔作势吧。”柏邯心里门清。顾长亭说话委婉,点到即止,不伤颜面,与他谈聊没有被凌驾的卑微感。
“我不畏死,但不想死得没有意义。”柏邯合上顾长亭的衣衫,说,“好了,今日不可沐浴,我开些温补膳食,你让后厨仔细准备。”
顾长亭起身感受,除了肚腹有些酸麻,没有别的不适。
他道:“言谢的话我不多说,待了却你的心愿,我让你死有所归。”
这话说得骇人,柏邯皱眉看着顾长亭:“你倒是坦白,真不怕我撒手不治你。”
顾长亭神色平淡,穿衣系带:“血染战袍是男儿最美的衣服,马革裹尸是英雄壮烈的归宿[1]。你正值当打之年,壮躯豪情应求痛战,我给你立功的机会。是光耀门楣,成不朽之名;还是寂寂无为,黄沙掩埋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柏邯目色几变,不置可否。
顾长亭缓步到门前,看着门格上印着的一道人影,心有些乱。
门开,秦恕猛地转身,见顾长亭脸上恢复了颜色,心中大石稍稍落下,伸手揽着他的双臂,急切问询:“还难不难受,要不要太医再看看?”
顾长亭摇头:“不必了,臣一点痛楚劳动这么多人,让太医们都回去吧。”
秦恕挥手:“都散了,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太医们如蒙大赦,叩首后贯次撤离。
众人散去,暑燥都轻了。
秦恕胸中的烦怒消散不少,但看到顾长亭身后的医者,他的眸色又深如寒潭。
柏邯对上秦恕震慑力极强的目光。
秦恕的威严不在于他的仪容仪表,便是一身世家公子的锦衣玉袍,那由内而发的帝王霸气也令人不寒而栗。
柏邯在六营时已见识过他的雷霆万钧,他治军不只要求将士如何,自己亦会以身作则。
三更出营,日落而返,帐内灯火子夜才熄,少年的精力与魄力无人能及。
有一回,柏邯看见他在河里洗澡。
那时他才十五岁,但体格,思想都接近成人。
光裸的上半身筋肉棱廓有致,刚劲之力蕴含其中。脖颈上下肤色不一,上面是风吹日晒的刚阳之色,下面是养尊处优的白皮嫩肉。
柏邯不知他的军事能力如何,听将军们私下里对他赞不绝口,由此可见一斑。
他创造的环刃手里戟既是暗器,又是长兵,可随战事变化适时切换,轻骑与步兵皆可使用,极大缓解铁甲重槊对士卒的体力消耗。
他身为太子,不怕吃苦,以己正军,赏罚分明。
柏邯本对他有些敬佩,但因吃饭速度慢了片刻,被他夺了饭碗,罚去打扫马厩。
与一群战马同吃同睡一个月,柏邯对皇家的恨在马粪的臭气中再度高涨。
顾长亭侧身挡住秦恕,对柏邯道:“你自去找管家,他会安排。”
柏邯收起药具,装进褡裢放在肩上,径直走出门。
秦恕身体微动,顾长亭用手遮额,道:“今日的阳光好炫目。”
秦恕的头脑与身体分道扬镳。脑子里想着不能放那刁民离开,手臂却已抬起,宽袖展开为顾长亭遮住阳光。
“进房吧。”秦恕放弃了,任何事都没有顾长亭重要。
顾长亭的目光扫过地上半凝固的暗红血迹,转身走进房间。
两人坐在床榻上,顾长亭托起秦恕的手,静静看着。
秦恕不明所以,以为顾长亭受了痛楚需要抚慰。
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上,淡淡体温彼此融合,舒服的感觉不亚于唇齿相依。秦恕胸中激荡,五指弯曲,穿过指缝十指交扣。
顾长亭微微抽手,秦恕更紧地握住。
“今日是我没照顾好你。”秦恕自责,“我的自控力太差了。”
“确实。”顾长亭顺着秦恕的话说,“暴戾只能暂时解决表面问题。”
秦恕叹气:“长亭,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暗卫不经我同意带来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给你治病,那人还横眉竖眼,凶相毕露,我如何能忍?”
顾长亭点头,表示赞同秦恕的话,解释道:“那人不是第一次为我治病,你遇刺昏迷时我有过大劫,暗卫将他带来渡我过了鬼门关。时态紧急,怪不得暗卫。你醒后暗卫为何没说,大约是影子一般存在的人没有主动说话的权利,便只做事不张嘴了。”
秦恕抬了抬眉,不知顾长亭怎对暗卫制度如此了解。
顾长亭没错过秦恕好奇的微表情,说:“子逸,我之所以将手放在你的掌心,不是为了与你亲昵,而是……”后话顾长亭含着未吐。
“是什么?”秦恕紧张起来。生怕他挨过痛生出排斥心,不再让自己靠近。
在说与不说间犹豫良久,顾长亭终是决定将自己的污点告诉秦恕,让他知道他倾心之人并非无暇美玉,手上沾满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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