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秦恕就着跳跃的烛光将手中的纸页一张张细看,一个字都不放过。
顾长亭的优点尽显墨色中,自己明明知道,但从别人的笔锋中展现出来,又给他的付出增添浓墨重彩。
有几位官员实在找不出顾长亭在政治上的缺点,又想抖机灵,写的劣点令人啼笑皆非。
顾相体瘦,朝服宽大褪色却不更换,节俭过甚,有失朝仪。
顾相年近而立,未娶妻纳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顾相截断陛下圣裁次数过多,有损陛下龙威。
顾相大爱无私,不近人情。
……
如此种种褒贬相承,绘出一个清冷生动的顾长亭。
评语之中,惟有“不近人情”四字极为贴合。
秦恕回想自己这些年的倾情相付,换来“暗夜鬼魅”的冷血残酷。
百官只知他大爱无私,真正的不近人情只有自己体会最深。
秦恕放下沉甸甸的纸张,仰靠龙椅,闭目沉思。
五更,群臣身着庄严的朝服,踏着稀疏的月色有序地进入巍峨皇宫。
他们不是最早入朝的官员,煊赫威严的麟德殿中已有一人早早候着。
朝官们远远瞧见空悬已久的相位上站了个人,以为自己睡眼惺忪,现了幻觉。定睛细看,没错,是抱病离朝的顾长亭。
一时间惊喜不已,纷纷走上前去,向顾长亭问好。
顾长亭含笑一一回应。
多日不见,他的气色好了不少,似乎还丰腴了几许。
早间清凉,他穿得比较厚重,以前撑不起的朝服现在显得有些拥挤。
官员们关心顾长亭的身体,顾长亭说慢性疾病,过了迅猛期已无大碍。
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他仔细调养,莫让疾病反复不愈。
肃穆的朝堂迎来不曾有过的热闹。
秦恕在后殿依稀可闻朝中的人声,命内侍加快龙袍的穿戴。
襄王进殿,百官就位,顾长亭颔首向襄王致礼。
襄王眼中的诧异之色转瞬即逝,同颔首,站到顾长亭身侧。
“你今日怎来上朝了?”襄王低声问,“本王瞧你长好了些,太医找到驱毒的方法了?”
顾长亭轻声道:“下毒之人没急着致下官于死地,毒性虽反复,动了许多人终是压住了。解药之中有致浮肿的成分,人看着有些变相。”
襄王点头:“如此,本王就放心了。皇兄虽有昏聩时,到底是没下狠手。”
顾长亭但笑不语。
自己从未说过身中之毒乃先帝所下,还是皇家人懂皇家人。
一声威宣,身着九龙踏云腾天赭黄冕服的秦恕大步迈上侧阶,目不斜视走向髹金雕龙御座。
九阶之下,群臣跪拜,山呼万岁。
秦恕的目光落在百官之首的顾长亭身上。
他还真来了。
朝服之下不知穿了多少层,鼓起的衣物将他的身体撑得微微变形,像中年发福了一般。
他的孕肚薄衫已难遮掩,为了保住地位,宁可在暑热天将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掩饰引人猜疑的孕肚。
秦恕没好气道:“众爱卿平身。”
众爱卿谢恩起身,没感受到天子的爱,感觉出天子的起床气没藏住。
秦恕按例先处理国事,让百官有事上奏。
户部,刑部出班奏事,顾长亭眼帘半垂,凝神听着。
所奏之事有喜有忧,好在秦恕当机立断,给出的解决之法很合适。
顾长亭很少在朝堂上否定秦恕的决定,昨夜某位官员说他数次截断陛下圣裁,有损龙威之事实属没话找话。
他阻断的都是秦恕盛怒之下,失去冷静做出的杀伐决定。自己手上沾满鲜血,就不想秦恕多染血腥。
即便两人的政见出现分歧,顾长亭下朝后才会与秦恕相商,他比任何人都在乎秦恕的威严。
时间在奏事中缓缓流逝。
朝阳初生,暖暖霞光为麟德殿镀上一层柔和的橘晕。
顾长亭看着门格漏入的温柔,微微晃了下神。
纵有十二条玉石冕旒遮眼,秦恕仍未错过顾长亭的一举一动。
昨夜的激烈对冲秦恕到现在都没缓过来,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人却神色淡然,一派悠闲,看着某处神游天外。
若是昨夜没见到他伏在桌上,伤痛难言的样子,秦恕还不至于这么窝火。起码知道他也有七情六欲,而不是绝情断爱的神仙。
但他今日撑着沉重的身子来上朝,从未拿正眼看过自己。
待朝官奏事完毕,秦恕按下痛苦的火气,面朝顾长亭,问道:“顾爱卿久不上朝,今日怎来了兴致?”
顾长亭出班,颔首揖礼:“回陛下,臣久怠朝务,甚为失职,身体有所好转,不敢再懈怠。”
秦恕慢言道:“爱卿这些日子过得不错,治病养身,福态尽显。以前腹中装着经略天下,现在装着珍馐补汤,沉甸甸的身体可还担得起国之重任?”
顾长亭闭目深呼吸,再抬眼时所有情绪消散无踪,平静道:“陛下需要,臣当竭尽全力。”
“若朕不需要呢?”
襄王皱眉,百官噤若寒蝉。
顾长亭微微抬头仰视秦恕。
秦恕终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动摇之色。
“在朝群臣论个人才能无人可与顾爱卿媲美,但集思广义总是能胜过顾爱卿一人的。”秦恕说完这番话,胸膛起伏很大,但坐得高,看不明显。
顾长亭收回目光,低头,道:“陛下圣明,臣才疏德薄,不配高位。朝中同僚乃天下俊杰,论才能臣不敢独美。”
“那便退位让……”
“陛下!”襄王截断秦恕的话,跨步出班,昂首高声,“臣观陛下虚火上浮,心烦易燥,执掌天下难免劳心,一时郁结难纾在常理之中。但顾相抱病离朝,非意愿可控,身体好转立刻上朝,胸中大志从未因离开朝堂而淡化,陛下重言前三思。”
秦恕的目光转向襄王:“朕没记错的话,卿今日首次与顾相同朝,他的大志卿怎知?”
襄王动了动手臂,险些叉腰。但朝堂威严,不是皇家后院。
襄王忍了忍,沉声道:“顾相的胸怀事实为证。臣历两朝,眼见荒芜废墟起楼台,落难流民有了家,饿殍遍野的残道上响起欢声笑语。边境互市开放,外来商贾按律贸易,秩序井然,国库危机得到极大改善。如今官道纵横,良田万倾,仓廪府库充盈,学堂传出朗朗读书声,百姓自发加入基建行列,众人拾柴为兴国助力,这一切因何而来?”
“纵然顾相不主战,三军将士却对他敬重有加,为何?”
“臣幽居象山,本不想再问国政,是顾相扶病远涉山林,以诚相请,他如此辛劳是为自己吗?”
襄王一连三问,慷慨激言,句句属实,没有半分夸大修饰。在朝官员尽皆点头,有些人的眼微微湿润。
秦恕的心痛远胜他们,但神色不改,只是沉默了许久。
抛开私心不谈,朝中人人敬重顾长亭,这本是好事。但知道他的另一面后,秦恕有了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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