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州回到宗门已然是三天之后。这期间,各峰主皆放出了传令鸟唤他速归宗门,朝来峰主更是着重描述了江牧尘那昙花一现的“走火入魔”,道天塌了地陷了,再不回来就……


    已经出人命了。


    “掌门,失踪的弟子叫刘崇业。拜入宗门不过三年,资质不错,且勤奋好学。戴月峰主对其青睐有加,不想……”


    几名弟子事无巨细地禀报着,江云州却是无心顾及,只道:“他的事,我心中有数,不必再提。你师叔人呢?”


    弟子们支支吾吾地回道:“三天前入了零落谷,至今未归。”


    江云州眉头微蹙,刚要腾云而起,忽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临溪呢?”


    一听问到了江元泽,弟子们噗嗤笑出了声,抬手指向云崖顶:“大师兄许是被吓到了,这三天一直缩在弟子房里,吵着闹着要见掌门您呢。我们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


    江云州哑然。心道江元泽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定然是生了什么变故。


    速战速决吧。他这般想着,取出瞬行符以真气稍加催动。符咒滕然升起了蓝色的火焰,只一息间便到了零落谷外。


    此地荒烟野蔓,鸦雀无闻,乃宗门弟子犯错被罚面壁思过之地,而自他继任掌门以来,便废除了此律,只罚弟子们去打扫山门。


    他为何会来这里,难不成是想师伯了……他还记得师伯?


    江云州心间五味陈杂。先掌门江永阊乃他的师伯,亦是江牧尘的师父。当年江永阊因渡劫失败陨落,江牧尘入零落谷闭关整三十载,待出关时已然修得忘尘道第五重。


    常人道是师伯的死让江牧尘断了对尘世的最后一丝眷恋,这才心无旁骛地修得大成。他却始终觉得不甘。师伯在江牧尘心中固然重要,那他这个师兄呢?还有这满宗门的弟子,竟无一人值得他留念?


    还有……辰知寒和那孩子。江云州立于一山洞前,看着洞口处被藤蔓遮掩的三道符咒,以剑揭落了一道,却遭符咒反噬,被一道金光震得心口发麻。这符咒乃江永阊所留。时隔百年,竟还留有如此力量,着实令人敬畏。


    他将飘落的符咒折好,恭敬揣入袖中,看了看剩下的两道,觉着要是一口气揭了保不齐得受点苦头,还是哄他那好师弟自己出来吧。


    于是他扒着洞口冲里面唤道:“怀疏啊,怀疏!师兄回来了,出来吧!”


    里面黑漆漆又静悄悄,并无回应。江云州放出神念探了探,发觉江牧尘确实在里头,只是正阖眸打坐,想必没听见他的呼唤。


    这怎么又开始了……他无奈叹息。不知打哪摸出个被油纸包裹的点心,摊在手上往洞里送了送,嘴里念叨着:“怀疏啊!我新买的松针糕,出来吃一口吧。嘬嘬嘬……”


    里面依旧没有一点动静。可见江牧尘并不似那几只常在山门附近溜达的狸奴好哄。江云州急得在外头来回踱步,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地一声长一声短得喊了起来:


    “怀疏啊!你这一闭关少说也得十载啊!辰公子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你师兄我又怎么办!”


    “怀疏啊!师兄年岁大了,见一面少一面了啊!你忍心黑发人送白发人吗?”


    “怀疏啊!这宗门没你不行啊!要是没你……”


    他卡了壳。忽然意识到这宗门有他跟没他还真是没啥两样。毕竟他这好师弟自打入了忘尘道,就再没关心过宗门的死活。


    江云州没了主意。抱臂看天陷入沉思,忽灵机一动,靠着洞口抬高声音感慨道:“怀疏啊,你这修了多少年了,却迟迟不能破障。我觉得这问题所在啊……”


    他顿住,故意卖了个关子,察觉到山洞中厚重的真气泛起了一丝涟漪,不由嘴角微翘,清了清嗓子,老神在在地继续道:“就是一叶障目。你太专注于修道本身,反而失了全局。既然忘尘道重在斩断尘世,你倒不如投身尘世,重固道心。这叫……以毒攻毒!”


    为了让自己的说辞更有说服力,江云州又如数家珍般地谈起了过往。道是江牧尘刚入山门时修为进涨极快,是因他未出尘世但不为世俗桎梏的缘故。如今他高处不胜寒,自不知尘世疾苦,“忘却之心”也不如往昔坚不可摧。


    其实他这观点细想想都知道是胡诌。然而话音落下,江牧尘真就打那山洞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面色土灰,衣冠不整,如大病一场般死气沉沉地望着他。


    江云州僵住,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扶他。却听江牧尘平静地问道:“何为尘世?”


    他怅然,良久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来:“你看,你连这都忘了。来,我教你。”


    每每此时,他都会止不住想起,江牧尘刚入宗门时的模样。那个男孩,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身上的衣衫不算华贵但整洁如新。抱着一柄普通的铁剑,站在论剑台旁看他们练剑,眼中满是神往。抬首望向他时,唤的第一声师兄,便叫他浑身一震,觉着这孩子笑得如此好看,像是将抽叶的新竹,虽显稚嫩却已不畏寒霜。


    是以他早就料定,这孩子终有一日会名闻天下。不曾想这一日终到来时,竟是如此为难的光景。


    “怀疏,西去百里有一处坊市。三百年前,你我常在坊间饮酒,结实了几位不错的朋友。可惜弹指一瞬,他们皆作了黄土……你可还记得?”


    江牧尘没回他,乖乖跟着他往前走,甚至不问去往何处。


    江云州也习惯了,絮絮叨叨地又道:“想来时过境迁,那里也变了许多。你我常去的几家铺子都换了模样。不过,禅清楼仍在,楼主姓林,许是有什么法子固颜,几百年了,容貌未改,与我交情不错,你可去那坐坐。看看……看看那些个循利而来的熙熙攘攘……”


    江牧尘并不记得什么禅清楼,但也不觉得啰嗦个不停的江云州烦人。反止不住在想,自己好像有事要与他说。


    什么事来着……他忘得彻底。反倒是江牧尘一回首,发觉他手上空空如也,惊声道:“你的剑呢?”


    江牧尘顿住脚步:“剑?”


    江云州愕然,回首看向那深不可测的山洞,忽凄凉一笑:“没什么。”


    江云州成功地将江牧尘带回了篱台,迎面瞧见前来迎接的辰知寒时,敏锐地嗅见了他身上的血腥味,顿时眉头一抖:“他伤到你了?”


    辰知寒一滞,迅速收回客套的假笑,双眸含泪地侧首哽咽道:“我倒是无事,就是……就是孩子……”


    “孩子怎么了?!”江云州大惊失色,不等他说完便拔腿冲入院中。


    然后他便看见辰念披着件不合身的外袍,坐在石桌上一手一个饼子,左右开弓地啃。抬头瞧见他来了,双眼唰地亮了起来,把饼一扔,双手往身上擦了擦,端正地挺直了后背。


    江云州呆愣地望着这看上去有点面熟的孩子,艰涩地喃喃出声:“……你俩生了几个?”


    辰知寒忸怩回道:“就这一个。我辛苦怀胎十年生下的他,果真如剑尊天资卓越……”


    不不不,你家剑尊没这么个卓越法……江云州出了一脑门子冷汗,总算明白江元泽受了怎样的刺激,频回头看向江牧尘,妄想着他能对此事做出个解释。


    然而江牧尘的视线也只是在辰念的脸上停了一息,以眼丈量了下他的身高,觉着比日后的魔尊矮了不少,不至成为阻碍他修道的绊脚石,便将视线投去了别处。


    江云州的眼皮子在抖。再一想到宗门弟子失踪与江牧尘的走火入魔,总觉得千丝万缕皆指向了这对来路不明的父子。


    于是他收起笑容,周身真气霎时变得寒冷刺骨,一字一顿地问道:“辰公子,这三日间,我寻怀疏的踪迹,去了你先前居住的地方。那是处山谷,毒虫丛生,瘴气遍布,名曰“蠡谷”。你与孩子,是如何活下来的?”


    辰知寒浅笑,不慌不忙地答道:“因为剑尊设了禁制,毒物伤不得我们。”


    江云州知他在说谎。若那里真的设过禁制,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况且……


    “蠡谷”的上一任主人乃“蛂炉真人”彭四省。本为医修圣地——丹青宗的弟子,却专攻毒术。后叛出师门,入蠡谷自封为“蠡谷丹王”。且不知修了何法,炼得大量的“天”级神丹,名噪一时。


    可惜他最终死于仇家刀下,连带着无数丹方一并被焚为一炬。而蠡谷失了主人后,先前被圈养的毒兽愈发肆无忌惮,久而久之罕有人敢靠近。像他这般境界的修士在谷中呆久了仍感不适,更别提辰知寒和辰念这两个看上去毫无修为之人。


    “辰公子,我只问你一句,你与蠡谷是何关系?”


    江云州的沧溟剑嗡嗡作响,杀意弥漫。


    活到他这般年岁,在修真者中,不过是青年人。但三百年的光阴,足以让他尝遍了世态炎凉。


    所以他不喜争斗。唯有一恨,扎在心底,纵斗转星移,仍根深固蒂。


    “蠡谷丹王彭四省欠下的滔天血债,无人能偿。”江云州的双眼强忍暴怒到泛起了血丝,狠狠指向辰念,大声质问道,“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是不是你炼出的……”


    “师父父。”岂料他这厢的威压刚释放出来,辰念突然跳下石桌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腰眼甜津津地唤着:“师父父!”


    辰念的眸子极亮,透着孩童的向往和信赖,像极了昔日的江牧尘。小手紧抓着他的衣襟,讨好地笑出一对虎牙,犹如一只懵懂的小兽。


    啪得一声,江云州脑中那名为理智的弦断了,高抬的胳膊缓缓放下,抬手摸了摸辰念的脑袋。辰念则用脸贴向他的手背,热烘烘的鼻息呼在他手上,鲜活到与寻常孩童无异。


    这孩子……


    就算是妖怪又如何!


    江云州的双手不听使唤地把他抱了起来,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呼噜毛,不忘严肃警告辰知寒:“千万别让这孩子靠近朝来峰,那峰上奉了尊法宝,可镇万妖……”


    “他不是妖。”辰知寒答得干脆,却也不说他究竟是个什么,只道,“念儿他……确确实实是我与剑尊的孩子。”


    江云州蹙眉,呼噜毛的速度快了许多,心中仍留有许多嘀咕。但见江牧尘始终没反驳上半句,只能将一肚子话咽了下去,改口道:“近来宗门不太平,你与怀疏不如去坊间走走。西去百里,有一禅清楼。楼主是我友人,你们且去那里暂住……”


    他隐瞒了一件事。那便是禅清楼的楼主林非镜师从“迁善台”。乃罕见的修炼至元婴期的“符师”,一张黄符便可封印“煞”级妖兽。


    而将江牧尘送到他的禅清楼内,实乃无奈之举。一是有林非镜的协助,江牧尘那错乱的真气才可得到修复。二是他身为掌门,不能放任自己的师弟威胁到宗门弟子。修忘尘道者,无人善终。其中走火入魔的占了九成。一旦江牧尘在宗门内发了疯,后果不堪设想。三是……


    他还需要些时日查明辰知寒的身世。将此人留在宗门实为不妥,不如一并交给林非境。


    辰知寒未作多言,颔首应下。旋即当着他的面,捞起一根刚搓好的麻绳,堂而皇之拴在了江牧尘的腰间,笑得温和:


    “掌门真人放心,我不会弄丢他的,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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