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晚上,禅清楼的侍者收拾好了被江牧尘和辰知寒砸坏的房间和栏杆,崭新如初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是心虚得很,负伤的辰知寒带着辰念沿着禅清楼溜达了一圈,又于湖心亭中调息养伤,一直溜达到了清晨方慢吞吞地回了房间,见里面未燃烛火,本以为江牧尘未归,哪知一推门正瞧见他跟个石狮子似的坐在桌边,桌上则摆着四盘早点,尚冒着热气。


    辰知寒顿住脚步,辰念则紧张地抠起了他的掌心。眼见得江牧尘死气沉沉地坐在那,不说话也不回头,恍若暴风雨前的平静,令父子俩不由自主地贴向了门板准备随时跑路。


    然而没有。江牧尘的衣衫依旧凌乱,且本人并不在意。眼珠稍稍偏了半寸,瞄向他们二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坐。”


    辰念登时浑身一激灵,抓起辰知寒的手就要跑。小短腿努力跨过了门槛,却被站着不动的辰知寒扯了个踉跄,一个劈叉骑在了门槛上,惊慌地回首看向满脸洋溢着笑容的辰知寒,失声喊道:“爹!跑啊!”


    然而辰知寒选择反向逃跑。毫不犹豫地松开他的手,窜到了桌边。甚至选了把离江牧尘最近的凳子坐下,恭敬有礼地回道:“剑尊有何吩咐?”


    江牧尘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因灵脉没有波动,没能看出他究竟伤得重不重,便问了句:“死不了?”


    辰知寒的笑得荡漾,殷勤地回道:“托剑尊的福,死不了。”


    那就好。江牧尘隐隐放下心来,如生锈的木轮般转了半圈,对仍骑在门槛上发呆的辰念道:“坐。”


    我这不正坐着呢!辰念炸了毛,机警地站起身来,把跨出门的那条腿收了回来。


    哪知他这厢刚站稳,身后的门便砰得一声关上了,吓得他一窜高,靠在门上如同被拍花子绑了似的慌张得小腿肚子发软,又喊:“爹,爹!”


    辰知寒再度无视了他,温情脉脉地凝视着江牧尘,见他缓缓将手伸向了桌上的糕点,登时惊喜过望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他便眼睁睁地瞧着江牧尘抓了块糕点,唰地扔向了辰念。辰念下意识地接住,被那酥脆的点心拍了一身的渣滓。


    “吃。”江牧尘的话依旧简短,但语气尽量放得轻缓了些,显然是想示好。


    辰念捧着那糕点,茫然无措,总觉得他好像是在喂狗,求救似的看向了辰知寒。却见辰知寒蓦然回首,方才还和颜悦色的脸顷刻布满了寒霜,阴恻恻地咬着牙根说道:“还不快吃!”


    辰念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手里的糕点,顷时攒了满满一包眼泪,不忿地咬了那糕点一口,含在嘴里怎么都咽不下去。


    “孩子不饿,别管他。”辰知寒眨巴着眼往江牧尘身边凑,抬手想为他盛碗羹汤,却在拿起碗筷的一刹那面色微变,捂住生痛的腹部讪然垂眸。


    江牧尘看在眼里,意识到他应是内伤未愈,隐隐觉着自己应当做些什么,便冲有限的记忆中过筛了一遍,自是一无所获。


    于是他伸手入袖,堂而皇之地拿出了林非镜给他的那本“育儿真经”,翻了半天想找找“孩子爹受伤该如何处置”。可惜书本终归不是万能的,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前倾身子攥住了辰知寒的手腕,小心促动真气,试图修复他受损的经脉。


    辰知寒此时的表情可谓精彩绝伦。由震惊,到惶恐,再到狂喜不过是转念之间。屏住呼吸感受着江牧尘的手指在他的腕上轻轻按压着,哪怕真气在他的体内乱窜,非但没有修复他的伤,反搅弄得他浑身剧痛,仍一动不动。


    良久后,在江牧尘的悉心医治下,辰知寒已疼得冷汗淋漓,错乱的经脉几乎拧成了一团乱麻。而江牧尘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个庸医,松开手郑重问道:


    “你还能活多久?”


    辰知寒趁机喘了口气,云淡风轻地回道:“只要剑尊不忘记我,许是能活挺久呢。”


    此话在旁人耳中,许是句略显轻浮的玩笑话。江牧尘却当了真,严肃地回道:“难。”


    这是大实话。自他修了忘尘道,能记住的熟人只剩江云州,其余的,则跟走马观花得只记了个囫囵模样。现在他还记得辰知寒,是因辰念在五十年后毁灭了小世界,令他修道不成,而辰知寒则是阻止辰念堕魔的“命门”。可这“记得”能保存多久,他也说不清楚。


    不过,我记不记得你,和你的死活,有何干系呢?


    江牧尘百思不得其解,便直白了当地问了出来:“我忘记你,你会死?”


    “自然!”辰知寒答得不假思索,然后愣了一瞬,笑道:“我先天体弱,且无半点修为,辰念又是个孩子。我们父子俩在这世间本就艰难求生。如今剑尊将我们带回宗门,传得人尽皆知。那些嫉恨剑尊之人,自会视我们父子俩为眼中钉。若剑尊不出手相助,我们……”


    说着他轻咳了两声,眼角攸地滑落一滴清泪,哽咽道:“我们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辰知寒说得挺惨,可惜江牧尘的内心毫无波澜。他是出世之人,无所谓人心冷暖,也从不在意世人如何评说他。他只知修道,也只想修道。为了修道他可以做任何事……


    却唯独杀不了辰念和辰知寒。


    “可以。”江牧尘应下。心道不过是别让他们死掉罢了,举手而为。


    言罢他睨向还在门口戳着的辰念,郑重承诺:“还有,他,不能……”


    他卡了壳。与含着糕点满脸疑惑的辰念大眼瞪小眼。用他那并不太懂人情世故的脑袋瓜子思索了一番,觉着直接说“不能堕魔”有泄露天机的可疑。便改口道:


    “要当个好人。”


    辰念登时被这半口点心噎在了嗓子眼里,锤着胸脯吐了半天没吐出来,惶然伸出小手向辰知寒求助。然而辰知寒看都没看他一眼,连声迎合道:“剑尊说得对,剑尊说得是。”


    江牧尘满意颔首,起身走向辰念。辰念被噎得小脸发紫,仰头看着这脸上刻满了冷漠的“大人物”,如一只待宰的小羊羔般紧绷着后背,无助地被他掐着腰身举了起来,然后——


    晃了晃。


    咕咚,辰念把那口催命的糕点给咽了下去,呆愣愣地被江牧尘认真地上下掂了掂,再轻轻放回地面,微张着嘴状若痴呆。


    沉了半两。江牧尘默默推演出了今天辰念进食了多少。再根据“育儿真经”上的记载,发觉这个年岁的孩子吃这么点是会饿死的,便又回身端起桌上的一整盘点心,塞到了辰念鼻子底下。


    “吃一斤。”江牧尘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语气平静,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模样宛若在发号施令。


    辰念恍恍惚惚地接过盘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并不喜的甜腻的糕点,又看向正以崇拜和钦羡的眼神注视着江牧尘的辰知寒,顿时两眼一黑,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好像正往惨淡的方向狼奔豕突……


    ……


    “哎,听说了吗,剑尊江牧尘带了个男子回宗门。”


    “不单如此,他俩还有了个孩子?”


    却不想,辰知寒随意编纂的一句借口,竟真的成了现实。就在江云州于整个问尘宗下了“闭口令”的当天,江牧尘与辰知寒那点“不得不说”的事越传越离谱,终飞入各大宗门,于修真界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动荡。


    有人不屑一顾,觉着江牧尘无情无欲了几百年,如今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怎可能在此节骨眼上破了道心;有人却笃信不疑,认定忘尘道本就是个笑话。昔年修此道者疯的疯,死的死,江牧尘不过是仗着天资聪颖多活了几百年,如今“弃暗投明”,无可厚非。


    而还有很大一群人,对此事愤慨不已,甚至声称江牧尘“背弃”了整个修真界。被奉若神明的剑尊怎可以自毁前程?被视为“白郢仙尊”后人的江牧尘怎能自甘堕落?千千万万人都在等启苍君撬开那通天之门,你怎能叫我们失望?!


    天理难容!


    于是谩骂和讥嘲接踵而至,惹得问尘宗上下人心惶惶,不知失了这天下第一宗的名头,行走江湖时是否会被看不起。而江牧尘丢了剑尊的头衔后,于修真界还有无立足之地。


    就这么担惊受怕着,一晃四五天过去了。谣言的当事人情绪稳定,且始终未归宗门,俨然有乐不思蜀的嫌疑;而处于悠悠众口骑虎难下的掌门江云州则终日泡在藏书阁中,不时命大徒弟送点吃的饱饱口欲,小日子瞧着过得很是充实。


    直至七日后的清晨,“九岖派”元婴期的剑修大能—庞东升强闯山门,以剑为钉,将战书钉在了石碑之上,并下了生死文书,求战江牧尘,夺取“剑尊”的名头。


    若放在以往,全修真界的人怕会齐齐笑挑战者不自量力。但现在剑尊道心已泯、修为大减的风声传得邪乎,还真有许多看出殡不嫌殡大的四处打听江牧尘应没应战,且“论剑”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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