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牧尘当真没打算去救人,跟只蹲在房梁上的大雁似的一动不动,纵是林非镜劝了又劝,依旧心平气和地打坐入定。


    林非镜无法,当夜便将此事知会了江云州,捧着水镜嚷道:“你这个师弟够冷心冷肺的了。媳妇孩子都丢了,还有闲情逸致在那入定呢!”


    他故意抱怨得很大声,想让楼顶上的江牧尘听了去。却不知江牧尘此时已然完全封闭了六识,哪怕天塌地陷都不能叫他动摇分毫。


    而江云州听闻此事,登时急出一身白毛汗,命林非镜卜卦算出方位,仗剑出了宗门。


    半晌,二人在一江边的悬崖上汇合,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江,长剑焦躁地发出了阵阵嗡鸣。


    林非镜手中托着一方罗盘,看着上面萦绕不散的蓝光,微微摇首:“只能查出是九岖派的。估计是想逼你师弟不战而溃,身败名裂。”


    江云州怒不可遏。心道耍阴招的他见多了,但从没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先不说他绑的是堂堂剑尊的“家眷”,就说他敢得罪问尘宗,是他这当掌门的提不动剑了,还是问尘宗的名声不够响亮了?


    “我的觅踪符被断了,对方也是个高手。”林非镜忽叹息一声,给他看正胡乱转圈的罗盘,“只能查到在这江上还没走远,但你看这江面上的雾气,乃咒术所成。且布咒者不止一人,起码是三名以上的元婴期修士。”


    大阵场啊,江云州担忧不已。依照他的探查,辰知寒的体质虽异于常人,但修为极低。眼下怕是无半点能力脱身,也不知会不会受伤。而且……


    “我师弟当真还在楼中?”他不死心地问向林非镜,“你莫要故意瞒着他。”


    林非镜无奈摊手:“我还能骗你不成?就别指望你那师弟了,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把媳妇孩子给修忘了!要我说,这忘尘道可真是个害人的东西……”


    他喋喋不休了半天,一直小心睨着江云州的神情。见他眉头紧蹙,剑气不安地向外溢荡,终忍不住安慰道:“怀清,你也别太担心辰氏父子。就说那辰知寒,我看,不是个受欺负的主。”


    江云州一怔,忙问道:“何以见得?”


    林非镜自嘲一笑:“说不上来。但我看人很准,那家伙的眼神……不似纯良之辈。”


    江云州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几度欲言又止。林非镜算卦推命的本事,他再清楚不过。若辰知寒真的如他所言是个凶险之士,又为何会任自己被捉住呢?是因走投无路,还是……


    “我会试着破阵,怀清你莫要轻举妄动。”林非镜言罢双手结阵,化作一金色的浑圆凝在半空,将江上迷雾短暂地驱散开了一个小口。


    然而不等他踏步向前,那缺口又攸地闭合了。同时江上的迷雾愈发浓厚,呛得他掩鼻轻咳,恼怒道:“不行,我得以本体为阵眼,方能遏住这阵法。怀清,你还是去叫个援手来……”


    “你撑着,我独自前去。”江云州不由分说地踏入了那阵法所成的缺口中,一挥手给了林非镜一枚玉牌,“这是我的玉牌,若我困在里头,唤我的名字即可。”


    “怀清!你急什么啊!”林非镜急得大喊,却不敢移动半分,生怕乱了阵法,将江云州关入了迷雾中。


    江云州始终紧握着剑,每一步都走得谨慎。直至拨云见日,转瞬便来到了一岸边渔屋中。破败的草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时飞落一两株茅草,挂在半掩的门扉上吹得吧嗒作响。


    这是何处?江云州诧异,回首四望,发觉身后的林非镜和悬崖早已消失不见,唯有远处江水东流,白浪拍岸。


    踟蹰了一瞬,他也只能踏入了草屋中。屋中陈设简单,只有一方桌,两把椅子,以及一勉强称得上是床铺的草席。桌上放着一碗鱼汤,似是刚熬成不久,仍冒着热气。


    江云州茫然地在屋中踱步半圈,看着悬挂在墙上的渔网以及躺在地上的鱼篓,总觉得似曾相识。奈何他活了三百多载的年岁,纵是不似江牧尘那般入了忘尘道,前尘往事也随着光阴流逝了大半。


    他垂首看向桌上的鱼汤,鬼使神差地,俯身轻嗅了嗅,除却鱼肉本身的甜腥气,还品出了一股清新的草药香气,淡淡得驱散了湿寒。


    “这是什么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呢?”江云州不禁喃喃出声,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悉索,忙直起腰来握剑相对。


    但见屋外走来的竟是一身着蓑衣的少年,手中还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鱼。与他四目相对,面上不见丝毫的慌张,反笑道:“客人自何处来?”


    少年声音温润如玉,一双桃花眼如萦秋水,竟令他一时恍惚,总觉像是位故人,不由自主地答道:“问尘宗,江怀清。”


    “怀清……”少年笑出一对酒窝,解下蓑衣,露出一身水粉色的衣衫,站在这陈旧的屋前宛如雨后的彩霞,轻声道——


    “那,你我缘分匪浅,我也姓江,单字,渔。”


    ……


    江牧尘入定了一天一夜,于黎明时分悠然起身,迎着朝阳抬起右手,掌心一抹银光流转不熄,隐隐化作了剑形。


    其实他没立刻去救辰知寒和辰念是有苦衷的。通过观察林非镜的罗盘,他不但算出辰知寒和辰念被人掳走,关在了与水有关的地方,还算出自己或有一战避无可避。


    而自他祭出秘术回到五十年前,体内真气一直不甚流畅,乃至修为大减,先前还在宗门中走火入魔。若不精心调理,贸然迎战怕会雪上加霜,不但更加难以恢复到往昔的境界,恐会伤及无辜。


    一天……两天……嗯,没死。江牧尘拂袖出了禅清楼。因林非镜不在楼中,楼外的禁制弱了许多,令他未乘船便轻松跃过湖面,沿着街巷踏云前行。


    街上依旧熙熙攘攘,不乏有商贩的叫卖声。可见虽是修真界,依旧有人为生计奔波。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般的天赋,能心无旁骛地修道成仙。各自凭本事讨自在,倒也无可厚非。


    江牧尘却无端多看了几眼。他仍没参透何为“入世”。难不成要如这街上的人一样为利禄所忙?还是破了忘尘六戒,彻底混入尘世?


    他心生惘然,左右不定,摊开手,刚刚凝成的剑形又开始消散,像极了他那摇摆不定的道心。


    先去找到他们吧。江牧尘无法,于高阁之上阖眸静立,脑海中掠过数道已经开始变得稀薄的回忆,最后定格在了先前江云州初见辰念时送的那块血玉。因被江云州贴身温养着,玉已通灵,所萦绕的灵力极其特殊,世间独有。


    于是他以血玉的灵脉为饵,将念力沉入地表,织成一张巨网,瞬间捕捉到了血玉的踪迹。却不似之前所算的那般在与“水”相关的地方,而是在离他很近的一处崖顶,名唤“逐鹿峰”。


    江牧尘不解,顺着灵力慢慢走到了逐鹿峰附近。待他攀上崖顶,发觉此处立有一方高台,四周人声鼎沸,无数修士正兴致勃勃地吵嚷着,言语里透着什么“剑尊”、“改朝换代”之类的字眼。高台上立了两杆旗帜,一面画着问尘宗的乾坤印,另一面则画着黑色的山形图案。三根麻绳粗细的红色绳子将台子为了一圈,上头密密麻麻地挂着黄色的符纸以及铃铛,应是结了封印的阵法。


    血玉在哪里?江牧尘微眯眼眸,扬首看向了天空。须臾,忽有一名男子从天而降,稳稳当当落在高台正中央。一身紫衫,背负长剑,一双眸子凌厉中透着傲然,抬手一震,真气与剑气融为一体,炙若烈火,俨然是位元婴期的剑修。


    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高呼,男子则在排山倒海的呼喊中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高声道:“论剑之期已至,江牧尘迟迟未应战,贪生怕死之徒岂配剑尊之名?”


    说罢他很是真情实意地拱手冲天:“白郢仙尊在上,晚辈绝无半点亵渎仙尊之意,只是江牧尘道心泯灭,令忘尘登仙之道蒙尘,令晚辈不齿!”


    此人便是向江牧尘下了战书的“九岖派”剑修庞东升。元婴期的境界,再加那柄在修真界十大神兵之中排名第九,名为“轮炎”赤色宝剑,振臂一挥,所言所行自是不容小觑。令台下的“看官”门神色各异,或欢呼起哄,或交头接耳,无一人再当此番论剑为玩笑话。


    是以,无一人注意到江牧尘已然默不作声地上了高台,探头盯着庞东升的胸口,平缓的浓眉渐渐斗了起来,待他刚要拔剑向天,宣布自己已然不战而胜之际,忽抬手一挥,结成一道“噤声咒”,瞬间令在场所有人齐齐收了声。


    “玉,在你身上?”江牧尘直勾勾地望着庞东升,见他的胸口处一抹红光若隐若现,眼底渐渐涌出一抹寒芒,“辰念呢?”


    庞东升愕然呆立,台下人则震惊不已地张着嘴,如一群溺水的鱼干张嘴发不出半点声音。有几个曾在多年以前的“六合大比”上远远望见过江牧尘的修士则如被踩了一脚似的,憋红了脸,指着他阿巴阿巴地喊了起来。


    “江牧尘……你居然来了……”庞东升的额角渗出了汗珠,却仍故作镇定地冷笑一声,装作正衣衫,打脖颈上捞出了那枚血玉,用只有江牧尘能听到的隔空传音挑衅道,“想救你道侣和儿子?好啊,让出剑尊之名,昭告天下!否则,纵是仙尊下界,也无人能救得他们!”


    他这般说着,手和剑却抖得厉害。惹怒比自己高出一个境界的剑尊无异于在赌命,可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人已经绑了,掌门和两位长老亲自动的手,就为成就他这个天赋最好的弟子。今日算是搏命,也无可退!


    至于为何如此铤而走险,或许是犯了剑修的通病。剑修者,骨子里或多或少都会争强好胜。偏偏江牧尘如天道宠儿般“轻轻松松”地屹立于此界所有剑尊之上,如同永远无法抵达的顶峰,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所以他妒,他怨,他疯狂修炼,只为攀上那顶峰。却不想那可望不可即之人竟堂而皇之地乱了道心,明明断情绝爱修了忘尘道,转身却带了道侣和孩子回来?


    可笑至极!


    庞东升恨恨地瞪着江牧尘,既恐惧于他的实力依旧深不可测,又急不可耐地想将他踏入泥中。


    却不想江牧尘也默默地望着他,良久以传音平静地回道:


    “剑尊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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