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峰上剑啸声接连不断,愈发尖锐。论剑台上火伞高张,狂风怒号,几乎毁去了整个地面。尘沙之中,赤红色的长剑杀意滔滔,以至剑气凝结成了实体,化作咆哮的猛兽席卷天日!


    大部分看客们已然四散飞逃,生怕被卷入死斗中。剩下的都是群修为较高的,能撑起屏障勉强保全自己,紧张地盯着在空中飞舞的两道黑影,不约而同地赞叹道:“许久没见识过这般……一言难尽的对决了。”


    之所以称作一言难尽,是因受万众瞩目的剑尊江牧尘始终没有动剑,而是闲庭信步般游刃有余地左右躲避着庞东升的剑招。一晃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周遭能毁的东西全被毁了个遍,唯独江牧尘脚下一小块四尺见方的空地干干净净,连灰土都不曾沾染分毫。


    “启苍君,出剑啊!”庞东升恼羞成怒地嘶吼着,剑气结成无数裹着烈焰的狼,利爪划过地面烙下道道深痕。


    江牧尘仍在愣神,看着他手中的剑一时心绪起伏不定。因为他依稀记得剑于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东西,如今也失了去。有言是问道者不当计较得失,可是……


    我好像,失去得有些太多了。


    只这么一闪神的功夫,热风忽地穿过了他的耳边,烧焦了一缕散落的发丝,而他脚下的那一方仅剩的石砖也被削落了一个角。


    火海中顿时传来了庞东升兴奋的挑衅声:“启苍君,莫要再装模作样了,与我堂堂正正地比试一番!”


    江牧尘未语,死死盯着他脖颈上袒露出的那块血玉,只觉得出离得刺眼。那玉,应当是他“师兄”送给辰念的东西,未经允许便被夺了去,不知怎的,竟让他久违地燃起了一丝……


    愠怒。


    江牧尘周身攸地燃起一道灰蓝色的光,将那咄咄逼人的火焰强行撞开。火花四溅,吓得在远处眺望的看客们发出阵阵惊呼。尔后一股沉闷且浑厚的剑气冲淡了炙热,但愈加令人胆寒发竖,宛如被扼住了脖颈般呼吸不畅。


    庞东升滞住脚步,警惕地将剑挡在身前以做防御,却见他向身侧微抬右臂,摊手向上,白袍长袖翻飞,那仅被一根木簪梳起的发髻披散开来,遮挡住了他的半只眸子。


    众人惊愕,不知他欲意何为。下一瞬,忽听得手中兵器,无论刀枪剑戟齐齐发出了不安的低鸣声,犹如感受到某种压迫般瑟瑟发抖。


    这时,人群中一修为最高的年迈剑修突然激动地高喊道:“剑尊借剑了!”复毫不犹豫地解下佩剑向空中抛去,剑化作一道流光嗖地飞向了看台,却落在离江牧尘三尺开外的空地上,当啷一声扎进了泥土中。


    那剑修愕然,喃喃出声:“难不成剑尊看不上我的剑……不该啊……”


    “弟子陈谡,愿献屏燕剑,助剑尊一臂之力!”话音刚落,一身着问尘宗弟子服的年轻剑修也将剑扔了出去。那剑唤作“屏燕”,长三尺七寸,乃昔年江云州亲手锻得,剑身窄细,宛若飞燕羽翼,轻若无物,挥舞起来几乎看不见剑身,极配身法轻盈之人。


    而这位名为“陈谡”的剑修也着实为屏燕剑的不二人选。他拜入问尘宗虽只短短十载,但凭借着惊人的天赋以及虚心好学,一跃成为了同辈弟子中修为最高的。虽与江元泽同为金丹期,实力却远在他之上,身受师父朝来峰主的青睐。此番本只是想让他下山历练,不想正撞见了江牧尘与人论剑。


    且说那“屏燕剑”发出一道雏燕啼鸣,笔直地飞向了江牧尘,令陈谡满怀期待地双眸发亮。哪知就在触碰到江牧尘指尖的一刹那,剑骤然落了地,剑尖没入地面,周身剑气霎时消散。


    陈谡愣住,不敢置信地望着毫无生机的屏燕剑。屏燕剑虽说不在修真界的十大神兵之列,但出自江云州这个锻剑高人之手,自是珍贵。且他与江牧尘师出同门,怎么想都不该被拒绝才是。


    茫然间,周遭剑修忽然半讨热闹,半想证明自己般争先恐后地向台上扔剑。一时间万千形态各异的剑如倾盆大雨般纷扬而下,长剑短剑乃至袖剑,参差不齐。却无一柄入江牧尘之手,围着他七零八落地竖了一地,应和那碎石瓦砾,俨然成就了一方“剑冢”。


    众人不禁暗道剑尊好生挑剔,唯江牧尘站在万千利剑之间,目视之处,几多落寞。因为只有他自己明白,不是他拒绝了剑,而是剑在拒绝他。


    “它们”畏惧他。


    庞东升紧握手中长剑,感受着剑身传递来的不安的颤抖,一咬牙,将全身力量输送至剑上。剑气登时高涨了数倍,掀起一道火龙缠绕的旋风,轰鸣着撞向了江牧尘。嵌在地面上的剑们不幸遭了殃,品质差的,直接被蒸成了废铁。幸存下来的,皆是“天”级的宝剑,包括陈谡的屏燕剑。


    江牧尘看着席卷而来的火龙,终意识到此战如同先前所卜算出的那般,当真避无可避。正要促动真气凝为长剑相御,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呼喊:


    “怀疏!接剑!”


    紧接着,海浪翻滚声涌来,待他回过神来,江云州的皓溟剑已然入了掌中。剑身先是细细地颤动了一阵,猛然剑气大作,犹如骏波虎浪,强行冲散了不可一世的火龙,继而剑光由蓝渐暗,通灵性般透着浓浓的愠怒。


    江牧尘浑身一震,侧眸睨去,正瞧见江云州扶着辰知寒向他望来。辰知寒虚弱地垂着眼眸,但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辰念则牵着江云州的手,黑亮的眸子里刻满了他的影子,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他顿时下意识地握紧了剑,尽管掌心隐隐生痛。此剑陵劲淬砺,与他极其不合,但不知怎的,又异常地熟悉。仿佛许多年前,他也曾这般热烈地回应过刀光剑影,酣畅淋漓到如鲲鹏跃入汪洋,海沸江翻,恣意妄为,搅弄了一番世间。


    于是他高抬长剑。刹那间,白光一瞬,犹如永昼劈开了黄昏,令万千种种哑然失色。不闻剑啸,不见剑影,只余尘埃落定。适才气势汹汹的火焰骤成风中秉烛,连带着地上散落的火苗迅速熄灭,化作一缕黑烟悠悠消散。


    待剑光隐去,围观者唯见江牧尘握着剑沉默如初。天空忽然降下了阵雨,淅淅沥沥的雨滴冲刷着台上的狼藉。断裂的万千残剑当啷倒地,顺着雨水的冲刷委屈地流下了高台。


    “怀疏……”江云州望着江牧尘的侧脸心头狂跳,分不清是喜是忧,刚想扶着辰知寒上前,江牧尘忽转过身来,跃下高台,径直向他走来。被雨水打湿的发丝遮在脸上,露出一双静如止水的眸子,仿佛一切如初,又好像透着不知名的光亮。


    最终他停住脚步,站在正好一柄剑的距离外,抬起手,将剑柄对着江云州,剑尖冲着自己,低声道:“还你。”


    江云州呆愣地接过了剑,剑上的蓝光方缓缓淡去,安分地任他收回了剑鞘。


    “怀疏……”他强挤出一抹笑来,将辰念向前推了推,“大人孩子都没事,咱们……回家吧?”


    江牧尘未动,仍定定地凝视着没入剑鞘的皓溟剑,良久摊开手心,露出一道渗着血伤口。


    庞东升没能伤到他分毫,那暴躁的轮炎剑也只是烧焦了他的发丝。唯这雪中送炭的皓溟剑竟以剑气震裂了他的掌心,仿佛厌恶被他驱使。


    然而皓溟剑还是很好地尽了“本分”。噤若寒蝉之中,庞东升的身姿总算在雨雾中影影绰绰地显现,手中的轮炎剑已然只剩下了半截,宛若烧红的木炭嘶嘶冒着白雾。摇摇晃晃地向前踏了半步,忽七窍流血,弓着背站在台上,脑袋低垂着没了声息。


    筋脉尽碎……只是……一剑吗?目睹一切的陈谡双臂痉挛,想去拾回躺在地上的屏燕剑,却根本没有气力迈动半步,哆哆嗦嗦地回首望去,正见辰知寒跌跌撞撞地走向江牧尘,问道:“你受伤了?”


    江牧尘的掌心上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淡得难以察觉,却令他犹如看见了怎样严重的伤势一般,眼中的担忧几乎溢了出来:“还伤着哪儿了?疼不疼?”


    江牧尘嘴唇翕动,视线落在了他额头上的一小块青紫上。那是辰知寒抱着辰念卧倒时不小心磕的,叫他莫名在意。


    修道者,不当计较得失;修忘尘道者,无谓得失。可这伤没在他自己身上,便跟那血玉一样刺眼。


    于是他抚向了那块青紫,用内力一点点化解着淤血。然而辰知寒天生死脉,并不能以寻常方式治愈。就像那满地的断剑,碎了就是碎了,想拼起来,也无法修复如初。


    雨势渐停,江牧尘与辰知寒四目相望,辰知寒眸中有泪,更有他看不懂的深情,令他淤堵在心头的一股浊气蓦然散开,忽然悟到了什么。


    江云州说得或许是对的。五十年后,他迟迟未能破障,是因“出世者”不曾入世,便称不上“出世”。


    而入世者出世,或为大彻大悟;出世者再入世,又因如何?


    只可能是,察觉到自身既停留在这世间一日,便注定斩不断因果。


    “这个,我会记下的。”


    他说罢这一句,便不再开口。终是没问江云州,为何你的剑会怨我。也没问辰知寒和辰念,你们是不是也在怨我。只收起受伤的右手,伸出左手,摊开,露出掌心中那枚江云州送给辰念的血玉。


    恰逢阵雨乍歇,一轮飞虹划破天际,映在晶莹剔透的血玉上,萦起一轮斑斓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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