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入了夜,宾客们三两散去。辰知寒牵着江牧尘和辰念出了茶楼,沿着大街往禅清楼而去。但行至一半,忽然改了主意,指着远处半山腰上的一点灯火问道:“站在那里,看整座城,一定一清二楚。”


    江牧尘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眼中不过是一平平无奇的光点,便没有作声。


    不料辰知寒忽然挽住他胳膊,孩子气地指着山笑道:“剑尊带我上去看看?”


    江牧尘想都没想便应了。神念一动,眨眼的功夫便带着他和辰念到了那山腰上的灯火处。原来是一座孤零零的望山亭,亭中有一石桌两把石凳,梁上挂着一“荧灯”,说是灯,其实只是用绳子悬了一块可在夜间发光的“荧石”。于夜风中轻轻摇晃着,宛若困在亭中的微弱的星光。


    “果然很好看!”辰知寒兴奋地站在亭边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于月明星稀的夜空下绘犹如银河落人间,蜿蜒不绝。


    江牧尘静静地望着,不知辰知寒在乐什么,也不知自己该看什么。倒是觉得夜风很凉,辰知寒单薄到像是一片树叶,似是会随时随风飘走。


    于是他伸手把辰知寒给拉了回来,指着一片滚落下山坡的石头说道:“你摔下去会死的。”


    辰知寒讶异,围着他绕了半圈,趁其不备,伸手把那本“育儿真经”打他袖子里摸了出来,哗啦翻了两页,顿时笑出了声:“难不成你把我也当儿子养了?江牧尘啊江牧尘,你可真会占我便宜。”


    江牧尘默默把书拿了回来,塞回袖中,解释道:“你修为不高,在我眼中,与幼童无异。”


    辰知寒笑得更放肆了,搭着他的肩膀连声追问道:“江牧尘,你不是修的忘尘道吗?为何还会在意我?”


    江牧尘侧眸看向正兴致勃勃地抓萤火虫玩的辰念,心道我也不想在意你,奈何我五十年后临死前多看了你儿子一眼,知晓了他堕魔的缘由,这才招惹了你们。


    这些话,他自然不能说。他已经触犯了禁术逆转光阴,再泄露天机,保不齐得引来天罚。


    “嗯?又无话可说了?”辰知寒见他一直盯着辰念看,自感无趣地顺手把辰念抓了过来,提到他面前让他看个够。


    辰念一脸茫然,手里捏着一只刚抓住的萤火虫,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番后便放它走了,复抬首看了看辰知寒和江牧尘,不安地小声问道:“怎么了?”


    江牧尘盯着辰念那亮晶晶的眼睛,不知怎么想的,忽抬手戳了下他的面颊。感受着孩童独有的细腻的皮肤,不由轻叹一声。


    这时山风吹散了他的发丝,本就扎得松垮的木发簪也掉了下来。令他无措地收回了手接住了发簪,正望着发簪发呆,辰知寒忽轻拍了下他的胳膊:“来。”


    于是江牧尘坐在望山亭中,任辰知寒小心梳理着他的头发,将他碍事的长发一寸寸挽作发髻,伸手向他讨那木发簪。


    他却用拇指摩挲着木簪,犹豫了一瞬,方递了过去。辰知寒接过那木簪,似是无心地问了句:“我瞧你终日只戴这一根木簪。怎么,是不在意身外之物,还是只在意这簪子?”


    江牧尘想了想,老实回道:“不知。”


    辰知寒哼了一声,用那木簪束好他的发髻,手指掠过他的颈间,凉滋滋得像是柳叶划过,幽幽道:“我瞧这簪子配不上你,不如丢了吧。”


    江牧尘忙低下头,正了正木簪,替这对他而言本该无足轻重的簪子辩解:“不必,我一直戴着它。”


    在他有限的记忆中,他一直穿着身上的这套衣服,戴着这根木簪。他不想“改变”,哪怕是换掉一根簪子。


    所以忘尘道,说是忘尘,先要“避尘”。避开那斗转星移,日月荏苒。站在尘世的尽头,不争不抢无欢无怒,孑然一身,化作一个“止”字。任沧海桑田,唯己一成不变。


    避得久了,便不在意了。不在意了,就忘了。忘得多了,便能脱离尘世,得道升仙。


    然而他避来避去,还是没避过最后一道死劫。江牧尘又生无奈,见辰念仰着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鬼使神差地问道:“你可还有想做的事?”


    辰念托着腮帮子慢悠悠地摇了摇头,如同在打量什么新鲜物般双眸忽闪:“原来,你没傻啊?”


    江牧尘滞住,就听辰知寒在他背后笑骂道:“臭小子,怎么说话呢!他是忘了,不是傻了疯了。”


    辰念噘着嘴目露戏谑:“还是活该。”


    辰知寒顿时冷下脸来,厉声训斥道:“辰念!胡说什么!”


    辰念心虚地垂下头,没道歉,但也不敢再吭声,闷闷不乐地摆弄着落石桌上的一片树叶。


    书上说了,要关注孩子的喜怒哀乐。江牧尘止不住倾身向前,认真询问道:“辰……念,为何不悦?”


    辰念挑眉瞄了他一眼,见辰知寒面色铁青地冲自己摇摇头,悻悻地又耷拉下了眼皮,似是怨气很深:“只知修道,干嘛招惹我爹。”


    江牧尘张了张嘴,没说出辩解的话,问道:“你……讨厌我?”


    辰念刚想点头,就叫辰知寒用力拧住了耳朵,疼得龇牙咧嘴。辰知寒则赔着笑脸打趣道:“别听他瞎说八道!小孩子嘛,总是不服管教。”


    江牧尘却皱起了眉头,把辰念拉了过来,捂住他红肿的耳朵,声音莫名低了许多:“你若讨厌,我可离去,但你得做个好人。”


    辰念怔然,旋即忽咧出一抹罕能出现在孩童脸上的苦笑:“谁想当坏人呢?”


    江牧尘愣住,愕然发觉自己好像太过高傲了。他对那五十年后的魔尊也不过是一面之缘。且为他所窥察的记忆,仅短短一瞥。他并不知晓辰念人生的全貌,又作何笃定自己能将之“改邪归正”呢?


    可他偏要较这个劲。辰知寒和辰念是他回到五十年前的契机,也是眼下他最想做的事。他浑浑噩噩了百年,除了修道,再无其他感兴趣的事。如今忽有这么个变数闯了进来,令他止不住越抓越紧。


    而他本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好像陷得越来越深,与“忘尘”背道而驰,反乐此不疲。


    “我会让你做好人的。”江牧尘擦拭着他那挂在眼角的泪水,神情严肃,全然不似在与孩童对话,“我不会让任何人欺你,辱你。也不会让任何人伤了你爹。我说到做到,绝不会忘记。”


    话音落下,忽有一滴水珠飞溅在了他的脖颈上,令他茫然回首,却不见细雨霜露,只有辰知寒正侧身望着,双眸盛满了盈盈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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