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是我。”
看她一身血色从树后转出来,谢钰的心尖儿都疼得抽,“你受伤了。”
他立刻上前检查了她的伤口,看到背后的箭头后简直要窒息。
这得多疼!
马冰的听力已经开始恢复,不过还是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现在谢钰分明就站在面前,声音却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几层被子才传入她的耳中。
剧烈的心跳声进一步模糊了听觉,她几乎听不太清,只是凭借对方的口型和担忧的神色才猜出大意。
“没伤到要害。”
谢钰用力抿紧了唇,迅速撕下干净的里衣衣摆,先将她肩膀的伤口包扎好,又从一直随身带着的小荷包里都出一颗蜡丸捏开,“咽下去。”
马冰乖乖张嘴,药丸入口的瞬间就分辨出六七味极其珍贵的药材。
谢钰绕到她背后看了下,“你背后的伤很严重,需要立刻下山找大夫取出箭头。”
马冰听不清,只是看着他同样不正常的脸色,叹了口气,“为什么一定要来?”
这样一来,又连累你了。
谢钰脸色很差,衣服上满是尘土,一向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有些乱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狼狈。
为什么一定要来呢?
“不来,让我醒了之后直接听到你的死讯吗?”谢钰声音有些抖,眼眶微微泛红,“铮铮,你不能对我们这么残忍。”
他说的是我们。
因为他明白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个姑娘比别人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马冰沉默片刻,心跳慢慢平复,耳畔的世界更清明了些。
她不知该说什么,借着他的胳膊缓解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干巴巴一笑,“你刚才给我吃的,该不会是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吧?”
她竟还有心情开玩笑!
谢钰第一次白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却还是非常诚实的回答道:“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灵丹妙药,宫廷秘方,能迅速生肌止血,支撑到太医来听你说遗言。”
大约是失血过多带来的影响,马冰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竟然也在顺着自己开玩笑。
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看来自己真的改变了他很多。
谢钰护着她往下走,守陵人们立刻将他们包围。
刚才与谢钰交谈过的首领道:“小侯爷,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谢钰:“让开!”
首领脚下未动,“皇命在身,请小侯爷不要让我们为难。”
“大人!”
落后一步的元培和霍平带人赶来,一口气冲入这剑拔弩张的局面,看见马冰的惨状后禁不住失声道:“二两?!”
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时辰不见,好好的一个人出去,现在却成了血葫芦。
马冰半靠在谢钰身上,看着元培他们苦笑道:“现在装不认识你们,好像有点晚了。”
她最不想连累别人,可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把别人一起拖下水了。
元培等人顾不上多说,立刻过来将谢钰和她围在中间。
这边人数一多,守陵人那边顿时紧张起来,纷纷利刃出鞘,情势一触即发。
谢钰前几日被夺了职,无权调动禁军和开封府衙役,所以这次带来的只有元培、霍平和他们手下的亲兵。
这是他的全部私人卫队。
“还撑得住吗?”谢钰低声问。
马冰点点头,“没伤到要害,那药很管用。”
若非她刚才生死逃亡,活动太过剧烈,其实本不该流着么多血。
谢钰打量下四周,发现山脚下人头攒动,应该是皇陵那边的守陵人队伍听见动静,也赶了过来。
她有伤在身,不能再乱动了。
不可以硬碰硬。
谢钰略一沉吟,对那守陵人首领道:“我会亲自带她回开封。”
必须回去。
一来马冰的伤势必须尽快治疗;
二来,帝庙被炸毁的消息绝对瞒不住,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他垂眸看了马冰一眼,后者瞬间领会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若这么逃了,连累谢钰他们不说,自己余生都要逃亡,那时雁家军的威名才是真的毁于一旦。
左右大不了一死,不如放手一搏!
那首领还在犹豫。
虽说小侯爷名声好,可明显他与那女贼关系匪浅,又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时候,万一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把人给放跑了……
他是皇亲国戚,不会怎么样,可自己这批人岂不要坐蜡!
谢钰猜出他们的心思,“你们可以派人跟着。”
此言一出,众人才确信他没有扯谎。
那首领和随后赶来的援军紧急商议一回,同意了谢钰的提议。
冤家宜解不宜结,正面冲突能免则免。不然刀剑无眼,万一伤了,即便谢钰本人不记仇,宁德长公主和驸马乃至皇帝那边也不好交代。
“公务在身,还请小侯爷体谅。”那首领回来郑重行了一礼,当即点起一彪人马,果然“护送”谢钰和马冰一行人下山。
马冰有伤在身,不好乱动,偏又伤在背部,谢钰就弯下腰,“上来。”
马冰犹豫了下,轻轻趴了上去。
要是自己不同意,少不得又要拉扯。
谁知才一下山,她竟看到了被抛弃的大黑马。
后者也瞧见了她,旋风似的卷了过来,用大脑袋拼命蹭,结果把毫无准备的谢钰撞了个趔趄。
“你还没走啊。”马冰摸着大黑马湿漉漉的眼睛,有种重逢的欢喜。
谢钰站稳,没好气地瞅了黑马一眼,“半路上遇到了,站在那儿巴巴儿哭,我就猜到原委,试探着问了句要不要跟我走,还真就跟来了。”
现在马冰不便单独骑马,谢钰就将她放到自己的坐骑上,然后自己再上去,从后面小心地避开箭伤,轻轻环着她。
还没来得及抖动缰绳呢,大黑马就过来咬了他一口。
谢钰:“……”
他实在没忍住,抬手往它脑瓜子上敲了一记,懒得解释,抖动缰绳出发了。
也不看看你主人伤成什么样儿,你背上光溜溜的能不能骑!
退一万步说,我就算真拐了人,又怎么样!
元培和霍平带着十几个亲卫,将谢钰和马冰连带那匹大黑马一起拱卫在中心,一边警惕着同行的守陵人,一边禁不住在心中咋舌:
炸帝庙!
二两,真他娘的有你的啊!
走到半路,马冰的听力基本恢复。
她微微仰头,看着谢钰同样没多少血色的脸,觉得又惨又好笑。
“我们像不像一对病猫?”
谢钰竟跟着笑了。
他低头蹭了蹭马冰的脸,“一对,这个说法不错。”
他前头十几年奉公守法,克己复礼,不曾有半步踏错。
唯独在遇到了一个姑娘后,原则一变再变,底限一降再降,屡屡犯禁。
如今更有两次知法犯法,其一,栽赃嫁祸肃亲王,其二便是眼下。
大禄律法载有明文,故意毁坏皇陵帝庙者,杀无赦,当诛九族。
他为人孙为人臣,却反而去保护犯法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或许世事本就如此,奉公守法,未必能得万全。
法,乃人定之法,既然是人定,就会有私心,就会有不足之处。
非常之时本该行非常之事。
他不后悔。
谢钰迅速收敛心神,顿了顿,又道:“刚才的爆炸恐怕半座开封城的人都听见了,朝廷就算想瞒都瞒不住,铮铮,这是我们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马冰嗯了声,“大约会有很多人迎接吧?”
谢钰悠悠吐了口气,“是啊。”
正如他们所料,皇陵帝庙方向一出事,立刻有守陵人飞马回城传递消息。
早在马冰还没从山上下来时,皇帝和掌管宗正寺的贤亲王就都知道了。
皇帝如何反应暂且不提,贤亲王再三确认后,当场厥了过去。
要了亲命了!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去炸帝庙!
他造了什么孽,偏偏是自己掌管宗正寺期间出了这天大的事!
莫说大禄建国以来,纵观整部史书,统共也没几座帝庙被炸吧?
他怎么这么倒霉!
尚未到城门,就有亲兵来报,“世子,城门戒严了。”
谢钰微微颔首,便见城门方向奔来几骑,朗声道:“可是清武侯世子谢钰一行?”
谢钰道:“是我。”
来人看了他和马冰一眼,让开一条路。
谢钰和马冰飞快地交换了眼神,果然门内守着一队兵马,领头的正是贤亲王。
老头儿被府里的太医救回来之后,就气势汹汹从宗正寺带了人堵门,见马冰归来,高声喝道:“大胆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马冰拍拍谢钰的手,后者会意,主动换到大黑马背上去。
大黑马有点不高兴,连着打了几个响鼻。
马冰定了定神,用染血的手打开包袱,抖出一面血迹斑斑的军旗,迎风展开,上面赫然一个酣畅淋漓的“雁”字!
城门戒严,路边摊贩也被驱逐,但原本就有的店铺没法搬迁,虽关门闭户,仍有无数好奇的百姓趴在门缝窗缝向外围观。
说起来,开封府已经有许多年没这样紧张,大家都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有上了年纪的人认出那军旗,立刻惊呼出声。
人群中响起细微的议论,这声音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
西北风自马冰背后刮来,将那残破的军旗吹得猎猎作响,众人被她的气势所摄,眼睁睁看着她走近,竟不敢上前。
原本满腔愤怒的贤亲王,竟也不自觉退了一步。
马冰高举军旗,对着所有禁军和满城百姓声音朗声高呼,“我乃雁家军后人,本名雁铮,先父武威侯雁雄!先母马门女将马秋狄!天武年间,先帝听信佞臣之言打压忠臣良将,指使肃亲王挪用军饷大修陵墓……”
满城哗然!
贤亲王终于回过神来,老脸煞白,慌忙喊道:“拿下,快拿下,不许她再污蔑先帝圣名!”
谢钰打马上前,亲卫队紧随其后,“谁敢!”
贤亲王又羞又怒,“谢钰,你到底是谁家子孙!”
谢钰道:“我是谁家子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理昭昭,不该寒了忠臣良将的血!”
他是禁军出身,远比寻常人更明白戍边不易,打仗不易。
那么多将士一辈子浴血奋战,却落得那般结局,不行!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们早就没了回头路,要么死磕到底,要么眼睁睁看着马冰,不,是雁铮去死!
莫说他有私心,就算公事公办,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
“疯了,都疯了!”贤亲王喊道,又对着带来的人骂道,“看什么,他已经失了心智,那女贼诋毁先帝,污蔑皇家尊严,简直大逆不道,合该诛九族,还不上前把人拿下!”
皇家威严体面绝不容许有一点污损,即便家里人有什么不是,也该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之前谢钰突然对肃亲王出手,贤亲王就觉得不妥,还曾特意去开封府暗示,如今亲眼看他竟又对先帝下手,顿觉忍无可忍。
这小子竟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了吗?
让先帝身败名裂,你能有什么好处!
疯了,他疯了!
“九族?”雁铮冷笑道,“好个九族,何止九族,我雁家马家十族也仅剩我一口,若还要杀,拿去杀好了!”
声音落地,数百禁军无人动。
贤亲王气得发抖,素日的和气荡然无存。
他从那一个个人脸上看过去,“既食君禄,便要为君分忧,你们要造反吗?”
可禁军中人谁人不识雁家军威名?忠良惨死在前,仅存的遗孤只想讨还公道,过分吗?
他们心中蓦然涌起难言的愤怒和悲凉,眼底似有寒风吹过,刮得那沉默已久的血性如余烬中的火星儿一般,亮了。
无人上前。
人群中突然飘出来一句明显带着怒意的话,“若非走投无路,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也不至于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
“谁说的!”贤亲王猛地转过去,试图找出害群之马。
可映入眼帘的,竟都是如出一辙的愤怒。
“你们都该杀头!”他骂道。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远处一声爆喝袭来,“谁敢!”
伴着闷雷般的铁蹄声,裴戎率领一彪人马从道路尽头滚滚而来。
老将军穿着擦得铮亮的旧铠甲,手持被血迹浸到发黑的长戟,杀气腾腾冲了过来。
苏管家落后半个马身,手里提着一把巨斧,跟平时和气的老管家判若两人。
众禁军震惊于他们的威猛,又不愿对雁铮动手,顺势退开,裴戎军如入无人之境,瞬间摆开环形小阵,将雁铮和谢钰等人围在中间。
他勒住缰绳,看着伤痕累累的雁铮,虎目微红,“好孩子,伯伯来迟了,叫你受委屈啦!”
雁铮眼眶一涨,差点哭出来。
她用力抿了抿嘴,眼中闪着泪光,拼着从四肢百骸榨出来的勇气,朝天怒吼,“凉州将士们一心为国,百姓宁死不做亡国奴,前无粮草后无援军,拼死抵抗,却因昏君奸臣误国,近十万人惨死,何辜!!”
她自尸山血海而来,孤身一人,终要将这天地捅个窟窿!虽万死不悔!
不知什么时候起,本该来围剿她的禁军垂下了刀枪,本该闭门不听的百姓探出头颅,心神激荡。
声如泣血,振聋发聩,许多军民已经跟着眼含热泪,振臂高呼,“何辜!”
裴戎振臂高呼,“我们要一个公道!”
众人群起响应,“要公道!”
贤亲王大惊失色,“裴戎,你要造反吗?!”
话音刚落,裴家军十多杆尖锐的枪锋就指了过来,苏管家巨斧的利刃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这些人都是九死一生,战场上滚下来的,骨头缝里都透出血腥,哪里是他一个闲散王爷承受的?不禁浑身寒毛倒竖,两腿一软,踉跄几步,堪堪被从官扶住。
裴戎狠狠啐了口唾沫。
“放屁!当年你们就是用这招毁了雁家军,还要再毁老夫吗?可惜世道变了,这满城的百姓都看着呐!你们能颠倒黑白,可你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吗?民意如此,你算个球!”、
贤亲王油滑了一辈子,人人都因他辈分高、资历深对他敬重有佳,何曾被这般当众指着鼻子骂个狗血淋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贤亲王脑子里全乱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皇帝就是天,皇家就是天的脸面,天子会犯错吗?
不,绝不会!
即便有错,也是下面人的错。
他看向四周,近乎癫狂,“开封府尹涂爻何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出来管吗?!”
从官硬着头皮提醒,“王爷,您忘了吗?之前您就说过,这是皇家家务事,不许外人插手的……”
方才城外的消息一传回来,涂爻就对外称病了。
若非如此,又怎能轮到你我管事?
眼见城门口乱作一团,又有一队人马从皇城方向而来,为首的竟然是皇城军首领和内侍总管王中。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皇帝知道了,他出手了!
王中也被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惊住了,慌忙下马,一路小跑着喊道:“陛下口谕,众人接旨!”
谢钰和裴戎带头下马,前者又抱了雁铮下来,众亲兵见状,也哗啦啦跪了一地。
接下来,王中口中的几句话,可能就会决定在场所有人的生死。
胜负成败,都看着一遭了。
“陛下有旨,谢钰擅自离京,责令即刻返家闭门思过……还有那位姑娘,随我进宫吧。”
“且慢!”谢钰拦住走上来的皇城军,对王中道,“她有伤在身,要先治伤才能面圣!”
王中对此早有准备,面不改色道:“世子爷,宫中太医多得是,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谢钰还想再说,雁铮却抢道:“没事的。”
若皇帝真想杀她,直接按个谋反的罪名就能就地斩杀了,别说谢钰,就算宁德长公主抱着他的腿哭瞎了也没用。
现在还想让自己进宫,那就是有转机。
见谢钰还不放人,王中也有些无奈,上前低声耳语道:“我的爷,您就消停些吧,陛下也难。”
雁铮对谢钰笑了笑,“你先回家治伤,别让家里人担心。”
裴戎纵马上前,高声喝道:“儿郎们,押送雁家军后人雁铮入宫面圣!”
名为押送,实为护卫,竟不必皇城军动手,浩浩荡荡堂而皇之往皇城去了。
王中和皇城军首领对视一眼,都对这位功勋卓著的老将军无可奈何。
罢了,陛下都没法子,咱们干脆什么都甭说了。
他老人家愿意送就送,谁愿意赶在这档口捋虎须呢?
让雁铮惊讶的是,入宫后,自己先见到的竟然真的是太医。
原本只有三分的把握顿时升到六分。
她对当今的评价也翻了几番。
亲爹的庙都被炸了,这都能忍,可见着实有胸襟。
太医看了伤口,又取了箭头,还帮忙简单缝合了下,又开了药,雁铮毫不犹豫地喝了。
到了这一步,她就不信皇帝会费事扒拉将自己弄到宫里来杀,不吃白不吃。
她失血过多,本就晕眩,刚才在城门口慷慨激昂,伤口又崩开,这会儿那股劲儿一过,疼痛和疲倦便如潮水般滚滚而来。
药里应该有助眠的东西,雁铮只趴了会儿就觉得睡意汹涌,几息之后,竟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
到了这一步,她已经不能做更多,总有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
睡吧,什么都不用管了……
“睡了?!”
皇帝太阳穴上贴着膏药,闻言把视线从折子上挪开。
王中点头,又揣度他的神色道:“陛下宅心仁厚,那姑娘也算聪慧,自然是领会得到,瞧着很是坦然。”
“屁话!”皇帝骂了句,也不知到底骂谁。
王中装死。
皇帝狠狠捏了捏眉心,沉吟片刻,又问:“那小王八蛋呢,没再混账?”
王中瞬间复活,“世子爷知道给您添了麻烦,已经回公主府反省去了。”
皇帝斜眼瞅他,“他自己说的?”
王中:“……不是。”
“朕猜着也是!”皇帝随手将折子甩到桌上,烦躁道,“那小王八蛋若是这么体贴,就不会捅出天大的篓子!”
他越说越气,干脆站起来,嗖嗖的在屋里兜圈子。
“亏朕一直信任他,说什么省心,是个好孩子,可结果呢,他闷声不吭送了朕这么一份大礼!”
“还有那个雁家的丫头,朕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可……罢了!”
他说不下去了,又回去一屁股坐下,憋了半天才泄愤似的骂了句,“兔崽子,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若真不想管的,根本就不会问一句。现在还肯骂,那就是盛宠犹在,王中多少放下心。
他亲自去端了热茶来,“谁说不是呢。”
伺候了这么多年,他敢说没人比他更懂皇帝的心思。
那位雁家的小姑娘做法虽然简单粗暴,不计后果了些,也实在是把皇家的脸面丢在地上踩,但平心而论,陛下其实还是很佩服她的。
一介女流,又没多少帮手,能走到这一步,就不是一般人。
若在战时,必然又是一员不让须眉的女将。
只是如今闹到这部田地,就算他可以不顾及祖宗颜面,替雁门留一点血脉,满朝文武也有一半不同意的。
确实也是事出有因,但若就此轻飘飘揭过,日后是不是谁都能去炸一回?
可如今消息传开,民意如沸,若惩罚,罚重了,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
若不惩罚,也不好收场。
难,实在是难。
那边皇帝骂了半天,心情稍稍平复了些,“你先出去吧,朕一个人静静。”
王中顺势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皇帝一人。
他向后靠坐在龙椅上,突然觉得有些冷。
这龙椅,这皇宫,真空真冷啊。
“父皇啊父皇,您可真是死了都不让我清静……”他仰头看着前面的匾额,喃喃道。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无边黑夜笼罩着整座皇城,空旷的大殿内越发显得冷清。
良久,皇帝幽幽吐出一句,“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雁铮这一睡就是两天,久到皇帝都觉得稀罕,中间亲自来瞧了一回。
确实很像,模样像,性子也像。
甚至比她爹娘更刚烈些。
外面吵翻了天,民间吵,朝会上也吵,满朝文武一见面就叽叽喳喳吵吵个不停,弄得皇帝头都快炸了。
送进来的折子堆成山,皇帝让王中挑着念了几份,内容大同小异,然后就直接不看了。
如今臣民的立场基本分外两派,一派以贤亲王为首,觉得无论如何,人死如灯灭,且不说君臣有别,即便先帝真的怎么样了,到底是君,光雁铮炸毁帝庙一事就无论如何都抹不过去。
另一派以裴戎为首,多是武将,还有部分直性子的文臣和寒门。
他们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既然说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一言九鼎,有错在先,就别怕人家报复!
“杀人者尚且知道偿命,难不成边关十万条人命,反倒不算人了?”
况且往前数多少个朝代,都有子女为父母报仇,手刃仇人后朝廷觉得他们做得对,无罪释放的,不是没有先例。
既然都说要孝顺父母,那么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个仇,雁铮该不该报?
她甚至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仇人!
因谢钰参与此事,谢显和涂爻一个是亲爹,一个是上官,倒不好直接表达意见。
但谁都知道他们会怎么选。
双方争到后来,已经不仅仅是雁铮的生死,而是牵扯到更多。
文武之争,派系之斗……
这些,雁铮全都不知道。
她在宫里养了几天伤后,甚至没有面圣一次,然后就被……下狱了。
王中来传旨那日,雁铮竟然诡异的生出一种微妙的安定感:
总算来了!
但王中待她很客气,又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去了之后才发现,是真客气。
就这么闹了大半个月,裴家人派出霍玫做代表,去女监探视,进门后,半晌没言语。
本以为都下了大狱,又受了伤,怎么也得形销骨立,可这……是不是还胖了?!
“二嫂,你来啦?先坐。”
雁铮抬头看了眼,喜出望外道。
霍玫有点懵,脑瓜子嗡嗡的,不知现在到底算怎么回事。
“夫人请坐,”早有狱卒搬了凳子过来,听说是娘家人,竟还送了一杯热茶来,“这还是外头官儿送的好茶叶,我们都没舍得喝,您尝尝。”
确实是好茶叶,雨前龙井。
但怎么瞧都跟这儿不搭界!
那边雁铮把完脉,对满面担忧的狱卒道:“放心,没有大毛病,就是早年不注意,伤了胃了,如今家里琐事一多,思绪烦闷,难免发作起来。我拟个方子你吃吃看。”
那狱卒就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劳您费心。”
霍玫眼睁睁看着自家妹子从本不该出现在大牢的桌内抽屉里取了纸笔,刚一抬手,就有年轻的狱卒帮忙研墨……
我在哪儿?
我看到了什么?
这真是坐牢?
看完了病,雁铮甚至推开门,冲霍玫招了招手,“二嫂,我坐牢呢,不便出去,外头冷,咱们进来说话。”
霍玫看着吱呀一声打开的牢门,“……”
你还知道自己在坐牢啊!
走进去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恍惚。
在她印象中,大牢应该是幽深昏暗冰冷残酷的,这里不该有半人高的厚实干净的稻草,不该有雪白整洁又蓬松的被褥,更不该有火盆和一整套茶具……
雁铮甚至从包着暖套的茶壶里倒出滚滚热茶!
“嫂子,喝茶。”
霍玫:“……”
不,我不是嫂子,你是我嫂子。
桌角那是什么,点心匣子吗?!
“家里人都好吗?让大家担心了,是我的不是。”雁铮请她去“炕上”坐了。
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让霍玫的表情越发古怪。
她张了张嘴,分明有很多话想说,竟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家里人还给准备了皮袄被褥呢,看这样子,用得上吗?
雁铮噗嗤笑了声,冲外面的狱卒大姐们挥手,对方也都笑呵呵回礼。
“她们都很照顾我,你们就放心吧。”
会做狱卒的,家里多少都跟行伍沾点边。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太熟悉“雁家军”,不明白这简短的三个字代表什么,但略有点年纪的人,都清楚。
之前雁铮在城门口的一番慷慨激昂,不过短短半日就穿遍开封内外,毫不客气地说,就连沟沟坎坎里的猫狗都知道的。
大牢,自然也不例外。
该说幸运还是本该如此,掌管大牢的官员是武将出身,天然对雁家军一份亲近。
得知雁铮要被投过来,直接下令善待。
而下头一溜儿大小官员,乃至底层狱卒,本就是女子居多,听说了雁铮的经历和所作所为后,无不震惊钦佩。
又怜惜她年纪轻轻就遭受这么多,自然不会虐待。
便是有几个本不偏向的,等雁铮帮着免费看了几次病之后,也乐得随大流卖好了。
所以说,人就得有一技之长,甭管走到哪儿都不吃亏。
外头又有裴府、长公主府的打点,几乎天天都有人来送吃的喝的。
好多曾经被雁铮义诊救过的百姓听说此事,都觉得是先帝不对,马大夫那样好的人,救了多少人啊!老天不该对她这么坏。
更何况她还是雁家军的后人!
别的不说,人家老子拼死拼活打仗,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什么福气也没捞着享,权当给闺女换条命不成吗?
竟还有百姓找人写了状子,会写字的签了名字,不会写字的按了手印,在宫门口一跪一整天,愣是把状子跪到了皇帝案头。
民意如此,民心所向!
所以真要算起来,蹲大狱的这段日子,竟是这么多年来雁铮过的最舒坦最轻松的时光。
不光伤病养好了,她甚至还长了点膘。
霍玫面无表情听她说完,忽然抬手去掐她的脸。
“死妮子!”
霍玫狠狠松了口气,一把抱住她,“吓死我们了……”
雁铮眼睛一酸,忍着没哭,“会好的。”
霍玫用力吸了吸鼻子,抱着她的脸打量许久,点头,“嗯,确实长了点肉,胖了就好。”
带点奶膘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两人缩在被子里,手拉手说了好一会儿话,雁铮也第一次知道了外面的情形。
霍玫说得口干舌燥,毫不客气地使唤她给自己倒了几杯茶,又让人把带来的皮袄、皮褥子铺上。
她一边亲自铺褥子,一边絮絮叨叨道:“爹娘和你哥哥都担心得了不得,小虾不知道,却也时常问,问姑姑怎么不来了……”
雁铮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在她背上蹭了蹭,“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霍玫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胳膊,又小声咒骂道,“都怪该死的皇帝老儿。”
外头不小心经过的狱卒:“……”
算了,我什么都没听见。
过了会儿,老头儿大姐打饭回来,热情地问霍玫,“夫人,留下吃饭吗?”
霍玫:“……”
不了不了,我还是家去吃吧。
外面这一吵就吵到了过年。
雁铮第一次在牢里过年,还挺稀罕。
晚上好多放烟花的,牢头儿感谢她给自家小孙子治好了风寒,甚至偷偷带着她去了外面看烟花。
大年初二那天,谢钰到底没忍住,再一次公然抗旨跑来探监。
女监原本是不让男人进的,但众狱卒一听是小侯爷来,都出奇亢奋。
牢头拍着高耸的胸脯打包票,“这有何难,也不是没有先例!放心,一切有我呢!”
雁铮就夸赞,“姐姐真是女中豪杰。”
当晚,小侯爷在众狱卒诡异的注视下偷偷摸摸来了。
原本他的意思是,打点好了,隔着大门说几句就心满意足。
奈何众狱卒十分热情,直接把他拉了进去。
谢钰:“……”
我在哪儿?!
但来都来了……
小情侣在众大姐大婶们的注视下说了好一会儿话,那头一群狱卒抱着胳膊嗑瓜子,看得可起劲。
后来牢头甚至耐不住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其实,这事儿也常有,以前还有好些死囚想给家里留个种,就把老婆带进来的……”
谢钰和雁铮一开始都没听懂,愣了半晌,脸腾地就红透了。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热心的牢头反复询问,再三确认不需要后,十分遗憾地离开了。
大约看大牢真的是特别枯燥乏味的差事,自从谢钰来过一次之后,以牢头为首的众狱卒就上了瘾,隔三差五就问雁铮,小侯爷咋还不来。
雁铮:“……”
这地儿是能常来的么?
可每次她稍微流露出这么点意思,牢头就一副“别瞧不起人”的表情,大有你一句话,我立刻就能把人弄进来的意思。
雁铮:“……”
我信还不行?
而且大家都特别操心,就很急,操心他们俩日后怎么办。
整天有人长吁短叹,这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雁铮:“……”
我自己都没想那么多!
冬去春来,粗粗一算,雁铮来开封快一年了。
以前她自己都没想到,竟会在大牢待这么久。
偏偏过得还挺惬意。
有时候她都忍不住胡思乱想,若皇帝真不想杀她,又不便放的话,余生在这里当个女监大夫也不错。
就是难为小侯爷了。
谢钰又来了几次,最后甚至熟门熟路到开始给几个狱卒带礼物。
他走之后,众人都跑来跟雁铮说,遇到这样的男人真是很有福气啦!最后能赶紧成亲,多多的生几个崽……
四月中旬,已经开始把女监当成自己的第三个家的雁铮送走了好几位室友,又迎来了新人,忽然有一天,宫里来人了。
她毫无征兆地要去面圣了。
还是王中。
雁铮瞧了他一眼,笑道:“大半年不见,公公光彩如常啊。”
王中失笑,心道到底是武将之后,胆子就是大。
雁铮随他在宫里拐了不知多少道弯,最后来到一间很不起眼的屋子前,“到了,老奴就不陪您进去了。”
皇帝就在里面。
雁铮是第一次见他,但还是一眼就确定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行大礼。
说老实话,因为上一辈人的恩怨,她对皇室委实没剩下多少尊重。
而且自己去年刚炸了人家亲爹的庙,这会儿再来行礼,多少有点假惺惺。
“免礼了,坐吧。”
好在皇帝也懒得绕弯子,直接赐座。
雁铮没跟他客气。
各自的爹都毁在对家手里,还客气什么?
一时无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雁铮的屁股都坐痛了,才听对面忽然来了句,“朕以前见过你父亲。”
雁铮猛地抬头。
皇帝非常浅地笑了下,面上泛起一点追忆的神色,“当年朕还是皇子,陪同大哥代天巡狩,曾见过当时还不是武威侯的雁将军。”
雁铮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
她咽了下唾沫,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于四岁之前的记忆,她已经很模糊了。
如今对于父母和兄长的认知,大部分源自早年义父义母日复一日的念叨,还有一部分来自裴戎夫妻的追忆。
但她忽然很想听听,听听这位仇人之子是如何说的。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皇帝平静道,“你母亲也是……”
虽只是匆匆一面,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几日的经历。
原来京城之外的人,是这样过活的。
皇帝又零零散散说了些别的,雁铮默默地听着。
他们两个现在的气氛简直比当初她最后一次见宁德长公主时更微妙,更古怪。
“当年的事,是先帝对不起雁家军,”皇帝以一种出乎意料地坦率承认了先帝的过错,“朕也很遗憾,当年没能救下他们。”
听着他的话,雁铮突然感受到了久违的,或者说从未有过的宁静。
大约,这就是大仇得报后的释然了吧。
“不是您的错。”她说。
皇帝看着她,点点头,“你其实更像你母亲。”
雁铮的眼睫猛地抖了下。
又听他平静道:“朕不会瞒你,当年朕不如朕的妹妹,朕没有为他们进言……”
身为皇子,他的处境远比宁德长公主更危险。
宁德长公主曾那样受宠,尚且被先帝训斥,险些一蹶不振,更何况他。
试想一下,若一个有登基可能的皇子忽然为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进言,朝臣会怎么想?皇帝会怎么想?
如果当时他劝了,雁雄绝对会死得更快。
“你的父亲会进功臣阁,”皇帝说,“凉州也会重新为他们夫妻和将士们修建丰碑,史书会重新评定他们的功绩和生平。你还有什么要求吗?朕会尽量满足。”
早年他没有能力做更多,现在说这些,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雁铮想了下,缓缓摇头。
没有了。
先帝和肃亲王等人已然身败名裂,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他们晚年真实的所作所为,她的父母、雁家军上下也都平反了……
结果远比她想象得更好。
至于自己蹲大狱,或许皇帝反而是为了保护她,毕竟有多少人希望雁家军平反,差不多就有多少人不希望他们平反。
况且若无皇帝默许,自己也不可能坐牢比告老还乡还舒服。
短暂的沉默后,雁铮忽然语出惊人,“我曾想过刺杀您。”
皇帝:“……”
他还真不觉得意外。
“哦,那为什么又没有动手呢?”
别说,照这丫头的隐忍和倔劲儿,这个计划还真有可能实现!
“因为您确实算一代明君。”雁铮幽幽道。
皇帝愣了下,笑了,“能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说明朕做得还不错。”
两人又对坐沉默许久,皇帝拍拍膝盖,站起身来,“想回凉州吗?”
雁铮愣住了。
皇帝确实说话算话,第二天旨意就下来了。
不过因为雁铮炸帝庙的行为实在是太过离谱了些,是足以被编入史册的程度,据说邻国都知道了,还特意发了国书来旁敲侧击幸灾乐祸……饶是有百般情由,也不方便真的完全无罪释放。
但皇帝也懒得再对付一个小姑娘,就找了个由头:
流放千里。
凉州算偏远了吧?条件算艰苦了吧?
流放千里,够狠了吧。
乍一听,够了,够够的。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名为流放,实为回家”。
“流放”当日,好多人来送行,谢钰的神色委实有些幽怨。
皇帝骗他,他还以为心爱的姑娘真的要被流放了,被迫答应了一系列憋屈的要求,不得不留在开封干几年活。
结果后头旨意一下来,好么,去凉州!
分明就是回老家嘛!
还有官差沿途护送的那种。
倒是裴戎挺高兴。
老爷子想得挺好,反正他也这么大年纪了嘛,过几年就可以顺理成章告老还乡,去凉州看看老兄弟,陪陪大闺女,美得很!
雁铮本来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要说,也以为会难以割舍,可真正站在路口时,却油然生出一种空前强烈的思乡之情。
她想回家了。
开封再好,毕竟不是她的家。
当着所有人的面,雁铮用力抱了谢钰一把,后面无数人跟着起哄。
刚想分开,谢钰又反手抱了她一把,在耳边低语,“等着我。”
雁铮笑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的视线认认真真从所有人脸上划过,最后落到巍峨的城门口,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当初就是从这里,她开始了一段短暂却又跌宕起伏的新人生。
而今天,她又要从这里,踏上另一段真正的自由的人生。
思及此处,雁铮恍惚间感觉到有某种无形的束缚散去,好像一直以来束缚着自己的锁链,在阳光下,在众人的注视下,轰然断裂。
她的身躯,她的灵魂,都骤然轻松。
她要回家了。
她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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