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整整一周。
城区内涝严重,街道上鸣笛声、警报声响成一片,人群和车流都陷在积水和泥泞的道路中举步维艰。
混乱的秩序里,罪恶的因子正慢慢发酵。
市局公安。
沈熠被铐在讯问椅上,带着强烈压迫感的白炽灯,迎面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姓名?”
“沈熠。”
身穿警服的中年男人陈列握着笔,隔着一张桌子,脸色凝重地审视着面前那人。说起来也是明知故问了,沈熠,大名鼎鼎,谁不知道?
警局花大价钱聘请来的犯罪心理学顾问,去年轰动全国的“人鱼姬”连环凶杀案件的头号大功臣,也是市局刑侦大队副队长穆思明的…小情人?
沈熠和穆思明两个人因为携手破案结缘,平日里一来二去,虽然没有向大家说明关系,但是局里上到领导,下到接线员,谁心里都明镜。
俩人这是在一起了。
也就是因为这层关系,审讯室的警员还算是客气,沈熠只是被象征性地铐住了一只手,但后者仍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更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这么正气的一个人,会被当成嫌疑人来做笔录。
“年龄?”
“二十八。”
“家庭住址?”
“如果我没记错,是您亲自上门把我带过来的。”沈熠抬手没被铐住的那只手,轻轻推了下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温柔平静的眼睛里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耐:“陈警官,直接进入正题吧。”
“4月12日,也就是昨天,你居住的星海湾小区二号楼发生一起重大电梯事故。电梯忽然从一层加速冲向33顶层,电梯内的8人全部死亡,奇怪的是…”陈列缓缓叙述,忽然停住不说了,观察起沈熠的神色。
沈熠眼眸暗了一暗,回想起现场惨烈的一幕,内心不能平静,沉默了许久才道:“是很奇怪,电梯冲顶,这意味着安全钳、限速器、曳引机抱闸全部失效?”他摇摇头:“太偶然了,这种几率很小很小。”
“我说的奇怪,不是事故的本身。”陈列直截了当地说道:“根据一楼大堂的监控显示,你当时也在排队等电梯的队伍里,电梯的载人数量是13人,然而当时加上你才有9人。你家住在18层,腿上又有旧疾,却忽然选择了走楼梯?”
沈熠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感到匪夷所思,但还是如实回答了问话:“因为当天我买了臭豆腐,排队等电梯的时候,有个孩子捏鼻子说有味道。”
“那你为什么不等下一趟?”
“我不喜欢等,或者说我忽然想锻炼了,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吧。”沈熠皱了下眉,面上笑着怼回去,心里却已然开始排斥这场无厘头的审讯。主要是他的小腿开始疼,痉挛一阵一阵的让他有些心烦。
他天生就是这样,一到雨天小腿就痛,很要命,筋痛骨也痛,根深蒂固无法摆脱的那种痛。
“只是因为这件事,就把我铐在这审,是不是过于唐突了。”沈熠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被铐着的手腕,手背上的青筋鼓了一鼓。
“当然不止。”陈列继续说:“你知道吗,电梯事故中的死者,全都是你的邻居,隔壁的、楼上的、楼下的。挨着你家住的,无一幸免。”
沈熠眼中闪过一丝波澜,他不怎么出门,和邻居也不来往,压根不知道去世的都是什么人,如今听陈警官这番话…
也就是说住在他左右隔壁的两家人,以及楼上楼下的人都在昨天那场电梯事故中丧命了。难怪,难怪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那么安静,楼下每晚都要干架的夫妻不争吵了,楼上的小孩不拍球了,隔壁的女主播也不放歌了。
他们竟然都死了…
沈熠忽然有些毛骨悚然,想来都是曾经鲜活存在于他身边的生命,却成了他昨天在现场看到的那血肉模糊的一摊…
“这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再说之前。”陈列没有给他缓和的时间。
“4月11日,油罐车雨天爆炸起火。”
“4月10日,星海路连环车祸。”
…
“4月6日,跨海大桥塌陷。”
陈列合上本子,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望着沈熠:“这短短一周,每一场灾祸,你都在场,又都是那个恒久不变的幸存者?”
沈熠揣摩地迎着陈列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警官,幸运无罪。”
他穿着白的衬衫,斯斯文文的,但是眼底的几分讥讽已经径直飘了出来,好笑道:“而且,你们把这种程度的灾祸看成人为的,并且还能联想到我,未免太看得起我,我不是神。”
陈列一时语塞。
沈熠:“看样子笔录结束了,如果陈警官没有证据,也没有问题,那你…应该无权拘禁我。”
沈熠动了动手指示意打开:“我得回家了,有病人在我家里,抑郁,不能离人太久。”
沈熠是心理医生,总是有患者登门咨询,陈列是有所耳闻的,但是出于职业病还是问了句:“什么患者,这个时间,是住在你家了吗?”
“列哥,你的电话。”说话间,只见另一名小警察拿着手机从门外进来,附在陈列耳边小声道:“穆队打来的…”
小警察说着朝沈熠努了努嘴,然后把电话递给陈列,陈列面色窘迫,拿着电话出去了。
沈熠自然猜得到电话是谁打来的,唇角微微翘了一下。
穆思明在电话里大发雷霆:“妈的姓陈的,我就问你,你踏马凭什么把沈熠带过来问讯?你还铐他?跨海大桥塌了你怀疑他?他是盘古,能开天辟地?我看你是疯了,我出差一次,你就这么搞我的人!?”
“你说实在话穆思明,你不觉得他可疑吗,我知道他没有能力去人工实现这些事情,但是每一次事故他都在场,都安然无恙,我也是觉得奇怪才把他带回来盘问。”陈列仍不死心。
“他只是偶然避开了厄运,我高兴还来不及。”穆思明说。
“但偶然性的背后一定存在必然性。”
“放尼玛的屁!!!”穆思明忍无可忍,一涉及到沈熠他就没法淡定:“陈、列,没证据就赶紧放人,这大雨天他老毛病腿疼,你给我把人安安全全送家去,不然等我出差回去,肯定跟你好好算这笔账!”
嘟嘟嘟—
穆思明是个火爆脾气,吼完直接挂断电话。
陈列确实没有权利扣留沈熠,回到审讯室后按照流程给沈熠开了手铐,安排手底下人给送回家,但临行前还是不忘偷偷告诉他们,在沈熠家周围监视他的动向。
外面又开始下雨,云层间涌动着闷重的雷鸣声,沈熠坐着警车,看着窗外背暴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的都市,心里莫名有些难过。
这短短一周,天灾,人祸,都来的让人毫无准备。
他的腿疼了一路,下车后无论是哪一条都不敢落地使力。
出事的电梯已经封闭了,另外开放的也没人敢坐,但是沈熠没得选,他缓了好久,硬挺着从一楼坐电梯到十八层,然后扶着走廊的墙壁往家门口慢吞吞地倒腾着步子。
经过邻居家门的时候,看着门上的水费单据,忽然一阵辛酸涌上来,很呛。
他曾经讨厌过邻居的吵闹,但是当他们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离开之后,他甚至觉得连自己曾经的不满都是有罪的。
果然有的时候,只有死亡才能换得人最大的善意。
沈熠回到家,没开灯,径直走进卧室。
那个抑郁的病人蜷着修长地双腿侧躺在他的床上,枕着他的枕头,穿他的睡衣,还…抱他的小熊…
他睡得很安详,嘴角上扬起一道好看的弧度,好像做了美梦,让人不忍心叫醒。
一周前,沈熠开车经过跨海大桥,还没等上桥就在入口处看见一名男子坐在栏杆上试图跳海,沈熠好一顿劝说才把人救下来送到警局,却被告知对方是黑户。
这人长得异于常人的精致好看,可偏偏脑子不太正常,像个小孩子一样一直拉着沈熠的胳膊,跟个复读机似的反反复复问一句话:“你能带我回家吗?”
可也就是因为这个小插曲,让沈熠没按照原计划将车子驶上大桥,从而也避免了一场灾难,所以沈熠心里是把这人当作救命恩人的。
也许出于庆幸、怜悯或者无奈,或者源于心底最本真的一见如故,沈熠将这个人留了下来。作为心理医生,他想用自己专业的技能帮助他恢复健康,但不曾想,这人竟然病得越来越严重。
沈熠不知道他身体上有什么伤,因为对方不准他碰,但是可以断定的是,他心理上肯定有病。
三个字,不想活。
他要求不少,只要不满足,那就一秒抑郁,立马就不想活了。前一秒抑郁,后一秒就浑身难受,哼哼说疼,问哪里疼,就是心脏疼。
捂着右胸说心脏疼,你要说是假的吧,看着又挺真。于是,沈熠就这么半信半疑地伺候着,想着等穆思明出差回来了,商量着怎么把这尊大佛给送走。
哦对了,这人还有一个很不接地气的名字。
黎暗。
黎明的黎,黑暗的暗。
他说海的尽头,曙光乍现的地方,有一座城,叫做黎城。
他说他从黎城来,是黎城的神。
很好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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