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还在为方才康熙惹哭她一事而生气，一面又对康熙的歌感到好奇。
这天底下，听过康熙唱歌的人，怕是寥寥无几。
毕竟，等闲人也没这本事，让一国之君为她一展歌喉。
只是，让她当即就放下面子来给康熙好脸色，她又做不到，只能叼着小手手，陷入了沉思之中。
康熙给了胤禛一个眼色，示意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胤禛：“……”
惹不起惹不起，躲为上策。没法子，父权加皇权就是这般霸道，容不得他说一个“不”字。
胤禛默默退到一旁，将选择权交给小格格。
他私心里想着，定是汗阿玛担忧他唱的好听，凭着唱歌的本事讨得小格格欢心，这才要截他的胡。他才只唱了一首，童谣也不长，顶多算是开了个嗓，哪里就会累着了？
胤禛对自己的歌喉这般自信十足，说来也是佟皇后和四福晋的功劳。
佟皇后曾夸赞过他歌声“富有感情”，只是曾再三叮嘱他，他身份尊贵，不可轻易在外人跟前展示歌喉，偶尔唱给额娘听就好。对此，胤禛深以为然，自然一切按照佟皇后说的来。幼时他满心孺慕康熙，倒是有心在康熙跟前展示一二，可他与康熙的相处过程由不得他做主，每每都以康熙考校他的功课并提出意见告终，实在找不到机会。
至于四福晋听到胤禛的歌，则是一场意外。
彼时，年幼的儿子因白日里受了惊吓，晚间哭闹不休，四福晋怎么哄都哄不好，胤禛盯着可怜巴巴的儿子，一腔慈父之情发作，便学着幼时佟皇后哄他的样子，在儿子跟前哼起了歌来。
小弘晖当即也不哭也不闹了，只睁着一双蕴着水光的眸子好奇地盯着胤禛，完了还好奇地学着胤禛的调调哼唧了两声。
胤禛见状，颇为自得，正要转过身去向自家福晋邀功，却见自家福晋面露复杂之色：“爷，您这歌实在‘别具一格’，只是弘晖眼下正逐渐懂事，这歌，您最好还是少在他跟前唱，否则，怕是有损您在他跟前的严父形象。”
唱得很好，别唱了。
这要是将她儿子也带成个五音不全的模样，她找谁哭去？
胤禛未听出福晋话语中的深意，见福晋这般为他着想，颇为感动：“你说得很是，我只在他小时这般哄他，待他再大些，就不这样了。”
如今，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给自家小侄女与康熙唱了首小曲儿，也算是一偿了胤禛多年来的心愿了。
可惜康熙争强好胜之心过剩，嫉妒他凭实力得了小星星的关注，不肯让他再继续唱下去。
就在胤禛愣神之时，小格格已做出了决定。
大人才做选择呢，小孩子当然是全部都要。
康熙的歌，她要听，就这般轻易地原谅康熙，不可能。
她暂时装作与康熙和好的样子，待听完了康熙的小曲儿，再与他翻脸也不迟！
这般想着，小格格冲看康熙扬了扬小下巴，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在眼眶中打转，似是在对他说“给你个表现的机会”。
康熙见状，如释重负，这片刻功夫，他已想好了拿来哄自家小孙女儿的曲子。
不是旁的曲子，正是当初赫舍里皇后私底下为他唱过的小曲儿。
当时只道寻常，可惜韶华易逝，生命无常，到后来，他只能偶尔在私底下哼唱这首小曲儿来怀念故人。
后来，年幼的胤礽问他，自家额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之时，又将这首小曲儿唱与他听。
那是一首很柔和舒缓的曲子，很适合用来哄孩子，因此，康熙不假思索地选择了这首曲子，作为对小格格求和的曲目。
不得不承认，康熙的歌儿唱得比胤禛要好得多，声线尚可，虽因疏于练习而有些滞涩，但声音尚在调子上。
小格格原打算随意听听即可，但康熙的歌声中那复杂的感情，以及眼中的怔忪，让她听得入了神。
在尚未回过神来之时，她便用小手轻轻攥住了康熙的大手，似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家玛法，全然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打算。
康熙拥着自家孙女小小软软的身子，因回忆而带来的些许萧瑟晦暗尽数算了开来。
每每他心情不快之时，他的小孙女总能第一时间察觉，而后宽慰他。
这样的小孙女，让他怎能不爱？
他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但总算，还有人真正关心着他，在这寂寂宫廷之中，他还能寻到一丝慰藉。
一曲毕，祖孙二人已是其乐融融，仿佛什么不快都未曾发生过。
瞧着康熙与小格格有爱的互动，胤禛摸了摸鼻头，只觉得自己很是多余。
偏生这康熙也是个不讲武德的，都把胤禛排挤得跟个小透明一样了，言语上还不忘踩他一脚。
“小星星，你说说，汗玛法与你四叔，谁的歌更好听？”
“啊~”小格格看了看康熙，又瞅了瞅胤禛，咬着小手手，似是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之中。
“不用考虑太多，只需说出你的真实想法即可，你四叔不是个输不起的人。”
说着，他轻飘飘瞥了胤禛一眼，那眼神，让胤禛如鲠在喉。
小格格朝胤禛露出个歉疚的表情，小手手终于指向了康熙，看在胤禛眼中，这便是康熙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干扰小格格判断的铁证。
只见胤禛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汗阿玛，儿臣来得匆忙，还未来得及问，您方才究竟是怎么惹哭了小侄女？”
小格格闻言，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与康熙闹别扭，且在康熙意识到自己犯的错之前，未打算原谅康熙。
于是，她指着康熙的小手手很快便来了个大翻转，直直冲着胤禛而去。
终于得到了“公平公正”的结果，胤禛眸中含笑，伸手接过了冲自己伸出双臂的小格格，扬眉吐气道：“汗阿玛，看样子，小星星还是更喜欢儿臣的歌呢。”
一不留神就丢了怀中小孙女的康熙皱了皱眉，只觉这没眼色的儿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惜当着小星星的面，他不敢朝这儿子释放身上的气势向儿子施压，唯恐吓着小孙女，只得对这儿子瞪起了眼，试图让这儿子回想起往日在他手底下战战兢兢的情形来，好让胤禛有所收敛。
可惜这招对胤禛来说没甚用处，康熙越是着恼，胤禛便与小格格玩得越欢，誓要将方才康熙对自己做的尽数还给他。
平日里在朝堂上压着他们也就罢了，如今争个宠还要以势压人？
且看看谁吃他这一套！
康熙这龙眼瞪得越大，胤禛便抱着小格格逗得越欢，混像没他这么个人似的。
方才胤禛“享受”过的待遇，原封不动地返还到了康熙身上。
这会子，康熙心中终于生出了后悔之心来。
若是方才他知道见好就收，眼下与小孙女亲昵玩耍的人就是他了，也不至于给胤禛逆风翻盘的机会，尤其这混小子竟还在小星星跟前挑拨离间，翻他的旧账！
胤禛见自己终于“智取”一回，嘴角微微弯了起来，面上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也消散不少。了解他的人便可明白，他这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平日里在康熙跟前，他们这些儿子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唯有挨骂受训的份儿，他难得有了这样一个让康熙吃亏的机会，如何能不高兴？
好在胤禛也知自己如今不过是借了小侄女的光，才能看到康熙吃瘪的模样，也没敢做得太过火，以免事后被康熙清算。
他开始向康熙询问小侄女哭泣的原因，以便帮着康熙劝劝小侄女。
康熙原就有这个打算，自然不会拒绝胤禛的帮助。
他刚准备开口，却见小格格捉住了胤禛的衣角，瘪着嘴道：“……坏！”
！！！
这还是小格格第一次发出除“啊”以外的其他音节，康熙和胤禛都很是激动。
胤禛将小格格托举到跟前，小心翼翼地道：“小星星，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康熙也围了过来，竖起耳朵，等着听小格格第一次开口。
却见小格格一瞬不瞬地瞅着他：“玛……玛法……”
康熙顿时心花怒放，还未等他向胤禛炫耀，一阵小奶音便清晰地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玛法……坏！”
康熙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在此之前，他曾无数次地将小格格揽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地教她喊“玛法”。
他希望，自己是小格格开口后，第一个会唤的人。
眼下，他终于如愿以偿了，然而，他却实在难以挤出笑容来。
……
“所以，抱着孩子转圈圈，是那位大儒教给汗阿玛的法子？”
康熙点了点头，嘴唇紧抿，面色紧绷：“不错，他与家中孙女感情甚好，他告诉朕，小孙女不高兴之时，他抱着小孙女玩转圈圈，小孙女便会立刻破涕为笑……亏朕还对这法子抱以厚望呢，不想，这法子竟如此不靠谱！”
他显然起了迁怒的心思。
胤禛见状，心中为那位大儒默哀一声，委婉劝道：“每个孩子性子不同，适合那孩子的，不一定适合咱们小星星。”
说着，他便将不久前遇到十四阿哥胤祯之时，胤祯抱着小格格转圈之事告知了康熙。
“小星星显然对这项活动很是不喜，偏生在她被十四弟惹哭后没多久，您又上演这一出，她定然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原来竟是这般……”康熙得知自己是受了胤祯的牵连，眸中燃着熊熊怒火：“老十四真真太不像话了，连自家侄女的喜好都未打听清楚，便莽撞地惹哭了她。这般毛毛躁躁的，如何能抗得了大事？”
康熙骂胤祯的话语，对他自己又何尝不适用？
可惜，帝王是不会犯错的，也唯有把错处都推到旁人身上，康熙这心里头才能舒坦。
胤禛对自己坑了弟弟一把毫不在意，只要这回的经历，能够让康熙与胤祯长个记性，日后莫要再随意惹哭了小格格，便是好事。
天知道，他在乾清宫外听到那孩子发出一阵又一阵隐忍的抽泣声时，有多心疼。
康熙忙着找胤祯算账，便把教小格格说话的重任交给了胤禛。
他实在是听不得“玛法坏”这三个字，听一次脑仁儿便突突一次。
他要求胤禛务必给小格格纠正过来。
对此，胤禛面上瞧着似乎很是为难，实则心中一阵窃喜。
当着康熙的面儿，胤禛自然教得十分认真，可康熙一不留神，他便开始偷摸着教小格格叫“叔叔”。
没法子，平时他能与这小侄女相处的时间实在太有限了，若是不有效地利用这难得的时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听小侄女叫他呢。
胤禛敢肯定，就自家阿玛这小心眼儿的模样，是绝对不会主动教小侄女唤叔叔的。
对于胤禛的做法，小格格倒也很是配合。
只不知是不是巧合，在康熙来“视察教学进度”之时，小格格有好几次险些当着康熙的面叫漏嘴。
好在胤禛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才避免被康熙发现他在“假公济私”。
……
也不知是不是那首歌谣，让康熙想起了故人。
他去奉先殿中站了两个时辰，回来后，便下旨命人给身处咸安宫的废太子送些时令蔬果，并才进上来的缎子。
这些物件儿，在太子尚未被废之时，头茬都是送去毓庆宫，而后才是乾清宫。
距离那件事，也快一年了，最初的恼怒之情过去，康熙难免开始惦念起被圈禁起来的儿子。
再如何不成器，到底是他放在心尖上疼宠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啊。
“玛……玛法……敲！”
小格格觉察到康熙心情不好，今日格外乖巧。
她见康熙用膳时没甚胃口，还费力地将一碟碟菜扒拉到康熙跟前，示意他多吃一些。
她平日里虽时不时与康熙闹上一闹，却很会看人脸色。
康熙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是从来不闹他的。
康熙一抬头，见到小格格这般笨拙的模样，不由摸了摸她的头：“你这小东西，可算是肯好好唤朕‘玛法’了。”
先前，无论胤禛与康熙如何纠正，刚刚学会说话的小格格一开口总是“玛法坏”，眼下她倒无师自通……
康熙沉吟片刻，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顾……顾？”小格格似是没听懂这个词，好奇地瞪大了双眼：“咕咕咕！”
还真别说，小丫头的装傻充愣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若不是康熙一早便见识过小丫头的狡黠，知道小丫头机灵得很，恐怕都要被她骗过去了。
他伸手捏了捏小格格肉嘟嘟的脸颊，小格格下意识想躲，待看到他眉梢眼角的愁绪后，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将小脸往他手边一送。
哎，没法子，为了乾清宫的友爱和谐，她真是付出了太多！
康熙见状，忍俊不禁。
哎，这小孙女儿一忽儿装傻充愣，一忽儿又这般聪慧，前后也没个统一，真当他是好糊弄的不成？
他已有数日不曾好生与小孙女亲近，眼下，小孙女自动送上门来，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个机会，当下便顺势捏了捏小孙女的脸，这手感，果然是极好的。
“再唤一声‘玛法’可好？”
谁知这时，小孙女却捣蛋起来，不肯乖乖开口，只朝着他：“么啊”。
康熙见状，有些无奈，多少也明白了自家这小孙女是让干什么偏不干什么的。
哎，看样子，日后想再听到一声玛法，得“曲线救国”，不能再这般直言了当地要求她。
“小星星，你刚满月，便被抱来朕的身边，可想念你的阿玛、额娘？”
康熙突然抛出的问题，让小格格愣住了。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康熙：“阿……阿妈？”
不知怎的，这小眼神，让康熙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他将她托举到自己跟前，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汗玛法带你去看看你的阿玛，可好？”
小格格点了点头，乖巧地道：“陪……玛法……”
这话逗笑了康熙：“分明是朕陪你，怎么倒成了你陪朕了？你倒会占便宜。”
小格格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原则性问题还是不能随意糊弄过去的。
只见她仰着小脑袋，一脸坚持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康熙：“陪玛法！”
不能因为她词汇量少而欺负她！
康熙瞧着她这副较真儿的样子，再也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好好好，是玛法拜托你陪玛法去的，行了吧？”
小格格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小脸上写满了孺子可教的表情。
那小表情，让康熙又有些手痒。
但他见时辰不早了，便没有再与小格格玩闹，只径直吩咐底下人备好轿辇等出行所需之物。
毕竟咸安宫位置偏僻，去一趟再回来，怕是天都黑了。
……
帝王出行，一路上浩浩荡荡，排场十足。
下人们恭敬地跪在一旁，待康熙的轿辇走了，这才站起来，嘀咕着道：“皇上这行进的方向有些不对啊，怎么是冲着咸安宫去的呢？莫不是，废太子要翻身了？”
这消息，像是长了脚一般传遍了宫中，也让人心再一次浮动了起来。
……
彼时，坐在康熙臂弯之中步入咸安宫的小格格，对藏在底下的暗潮涌动毫不知情。
康熙将她保护得很好，叔叔们无论有多不安分，在她跟前时，都会表现出和善的一面。
直到来到咸安宫前，小格格才第一次意识到，在那个她所看不见的战场中，她的伯父、父亲与叔叔们经历了怎样的厮杀。
咸安宫外由卫兵把守着，戒备森严。
门内与门外，俨然是两个世界。
推开厚重的大门，映入康熙与小格格眼帘的，是一个破败的庭院。
当值的宫人们没了指望，不知去了何处躲懒，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青天白日之下，偌大一个咸安宫，竟是被一层死气笼罩着。
康熙见状，皱起了眉。
他直觉接下来的场面不适合被一个小孩子看到，便给一旁侍候的梁九功使了个眼色，想让梁九功先带着小格格返回乾清宫。
谁知，小格格的手却紧紧扒拉着康熙的袖子，怎么也拽不下来。
“朕有些话要与你阿玛说，你先随梁九功回乾清宫，可好？”
他柔声哄着怀中的小格格，一点儿也不因她年龄小便敷衍她。
然而，小格格只是摇了摇头，将康熙的袖子攥得更紧了。
“陪玛法！”
软糯的奶音在耳畔坚定地响起。
康熙无奈地以她最喜欢的姿势将她拥入怀中：“罢了，既然你坚持，那就随汗玛法一起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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