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嘈杂是从另一个院中传来的。
云致远最疼爱的九小姐云瑶，正在房里大发雷霆：“阿爹竟然把我的院子让给她住，不就是嫁了个死人吗，有什么好捧着的！”
少女身上缀满了琳琅环佩，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偏偏一身打扮成熟艳丽，金线织就的马面裙，月白色海棠纹上衣，盘扣上也没少了金石灵珠的装点，一看就是千娇万宠养大的。
一个从小伺候她的侍女小心翼翼开口：“小姐消消气，老爷将所有聘礼都送来给您了，再说，我们刚才去收拾东西的时候，二小姐一句话都不敢说，可见还是害怕您的...”
族长特别疼爱这个女儿，所以收到的天族聘礼，第一个就送来让云瑶挑选。
侍女的话还没说完，云瑶抬手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都撸到地上，‘哗啦啦’一片瓷器的破碎声刺耳无比。
“二什么二小姐，她一个从小就被当垃圾丢掉的玩意儿，也配跟我平起平坐！”
满屋子的侍女被这动静吓得跪在地上，瓷片扎破了膝盖也不敢动。
偏这时候，有个侍女慌了神，手一抖，刚才拿进屋子准备整理的画卷就不小心滚落在了地上。
云瑶心里十分不爽，逮住一个人就要发作：“这什么东西，拿都拿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
“小姐，这是从您院子里带回来的画卷。”
“画卷？我什么时候爱看这些玩意儿了，你们怎么这么蠢笨，别将那野人的东西拿错了，惹我恶心。”
侍女慌忙俯身将画卷卷起来，可是越慌越乱，整张画卷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云瑶面前。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画师手法极佳，寥寥几笔，将男子的萧萧肃肃与爽朗清举，勾勒地入魂入骨。
云瑶凤眸一撇，立时就移不开眼。
小像旁边，还书有‘幽州王相九幽’六个大字。
“等等，别收起来，拿近点举高了我瞧瞧。”
云瑶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将画卷打量了几番：“这幽州王，竟生的这般好看？”
“许是老爷之前拿给小姐看的时候落下的，小姐嫌弃幽州苦寒不愿意去，连画卷都未曾看一眼...”
‘啪’清脆地一声巴掌响，狠狠抽在说话的侍女脸上，五道指印瞬间清晰浮现出来。
云瑶的长相，属于美得很有攻击性那种，一双凤眼狠戾起来，让人有说不出的阴狠感，“我何时嫌弃过幽州苦寒了？你到会替我做主，这话若是被幽州王听去，与我生了嫌隙，你担得起这责任？”
“是奴婢错了。”侍女捂着脸，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自家主子的心思素来难猜，但她还是能摸出一点儿规律来。
云瑶平日里就打扮得艳压众人，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事物，连院子中种的花，平日里养的宠物，都要是最美最艳的那种。
要换到人身上，这画卷上的幽州王，确实是三界少有的好看...
“替我打扮一下，我要去见阿爹。”
云瑶命人把画卷妥帖收起来，铜镜中倒映出的瓜子脸上，写满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
午后不过半个时辰，天色就暗了下来，乌云滚滚席卷而来，山灵族的草木被风吹得东摇西晃，不断有惊雷从枝桠之间落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云袖站在窗棱前，任凭狂风吹地她头上的金步摇来来回回晃动，晃地吵了，她干脆一把摘掉，连同早就送来的火红色嫁衣，一并丢去角落里。
这些华贵的东西，曾经如同满身枷锁，曾囚禁着她嫁入幽州。
如今是再也不需要了。
换上简简单单一支桃木簪，挽了个流云髻，她顿时觉得浑身都松快了不少。
韶音将角落的东西收好，“这一套新嫁娘的头面，怕是过两日还要还给幽州，不能弄丢了。”
云袖不以为然，盯着院中那朵最娇艳的花。
花色开得极好，层层叠叠，一身火红好不耀眼，可惜在狂风的摧残之下，由于花头太过于重，没撑多久就催折了腰。
她的语气极淡：“先搁着吧，未必就用不上。”
韶音有些奇怪：“天族威仪，一言九鼎，旨意既然落下来，你天妃的位置就绝对不可能撼动，你不必忧心幽州那边。”
云袖自然不是指的自己，她将话题不动声色扯开：“听说嫂子是天族人，能不能把关于晏诛的事情多说给我听听，他从未与我说过他的过往。”
甚至都没有见过她。
韶音不疑有它，她与云归相恋的时候也是偷偷摸摸，对对方身世充满着无限浓厚的兴趣，于是捡着自己知道的说：“晏诛上神是天帝长子，他出生的时候想必你也听说过，‘诛’字印下，动荡的三界霎时间海晏河清，但是给他起名晏诛，还有另一层原因，因为他并不是当今天后的孩子。”
“嗯？”这云袖倒是从未听说过。
“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已过千年无人提及罢了。那时候天族还未统一众仙族，在微时曾有一位青梅竹马，是龙族清晏公主，清晏公主在随他征战八荒的途中生下一对双生子，其中的哥哥便是晏诛上神，因为晏诛上神出生时候的特殊预兆，天帝一鼓作气，收复四海。”
“只是没来得及封赏众人，龙神忽然堕魔，率魔族大举进攻，清晏公主不得已拼却一身修为击杀龙神，以身封印魔族于幽州死地，她神魂一日不灭，那里的魔族便永世不得出。”
“再后来，天帝重新立了天后，晏诛上神便一直留于四海八荒，战邪祟镇妖魔，守三界太平，直到半月之前，在堕星原身殒......”
众所周知，天后育有二子一女，偏晏诛是天帝长子，理应继承天帝之位，如今他身死魂消，倒是天后最宽心了。
看来她这天妃之位，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风光。
云袖忽然想起，晏诛的仙体一月后便要启程去幽州。
莫非是因为封印魔族的幽州死地封印松动，幽州才会要求晏诛仙体葬到幽州去？
可她前世执掌幽州十一年，却从未听说过有魔族闯出封印扰乱幽州秩序的事情发生。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
铜镜中那张娇艳的脸，促着眉头，眼神凌厉，似乎是抓住了一些飘渺的头绪，可是这思绪太混乱，她猜不出来。
云袖往上看，却瞧见韶音脸上多了一些哀戚之色。
是了，半月之前堕星原身殒的人可不止晏诛一个，还有云归哥哥。
她与晏诛之间只是编造的过往，韶音与云归之间，确实真真切切生死与共的感情。
“嫂嫂在天族的时候，可曾听说过起死回生之术？”
镜中的韶音很明显地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未曾，世间不可能有此术法吧？无论是仙还是人，抑或是山灵族死后，若非魂飞魄散，都会重入幽冥投胎转世，万万没有复生的可能。”
看来天族也不知道这件事。
幽州直通幽冥，与幽冥鬼蜮关系匪浅，果然只有在幽州才能寻得此术。
韶音说着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你该不会想要复活晏诛上神吧？就算是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法，必然会逆天而行，我知你与上神情深意重，但绝对不可以冲动。”
云袖看着韶音眼中的关切之情毫不作伪，心下升起一股暖意：“我也只是听说罢了，如果嫂子愿意的话，可以与我同去幽州看看，万一云归哥哥...”
话到一半，她便不说了。
她相信以韶音对云归一往情深，必然不会放弃任何一点儿希望。
在复活云归的路上，她与幽州王之间，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前世她孤身一人，腹背受敌。这次若是能多了韶音做帮手，胜算必然会大几分。
韶音还没有给出回复，院子外便响起了云致远侍女的声音：“二小姐，老爷说请你去花厅一叙。”
这么快就来了。
云致远议事素来喜欢去前堂，如今却选了后院花厅，看来是为了云瑶的私事。
云袖打量着铜镜里的容颜，明明还是十五六岁稚嫩的脸庞，眼里却充满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谋算。
她微微一笑：“嫂嫂，一起去吧。”
山灵族花厅位于云致远的西院，说是花厅，却也没有几盆花，只是取了个花名而已。
云袖进去的时候，云致远正坐在山水茶台旁。
云瑶娇俏地依偎着给他沏茶，紫藤夫人面上也挂着笑坐在一旁。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好不温馨。
云袖施施然踏进去，站立在堂前不说话，也不行礼。
她现在是天妃身份，不必向任何仙族行礼，即使是她亲生父亲也不用。
她这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就像一根刺，一下子扎进了他们三人之间，将这幅其乐融融的景象直接戳破。
云致远有些不自然地坐直身体，和云瑶保持距离：“云袖来了？喊你过来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不过是你妹妹云瑶说跟你投缘，想要见你，和你聊天熟络一些，你快坐，坐下一起喝杯茶。”
有侍女为云袖拉开椅子，这张椅子摆在云致远下首。
按理说她如今的身份，应该坐主位，云致远向来会溜须拍马，不可能不懂规矩。
所以他是故意给她一个下马威。
云袖也不恼，挂着淡淡的笑与韶音一起落了坐。
云致远见她如此乖顺，不免心中十分得意，指着一杯茶水示意云瑶道：“不是你嚷嚷着要见姐姐的吗，快去给姐姐送一杯茶。往后，你们姐妹可是要呆在一处的，自然要互相照拂。”
云袖细品了一下渣爹这句话，有些失笑。
‘呆在一处’那便是意味着，云瑶也想去幽州。
看来那幅画对她真的是诱惑很大。
趁着云瑶端茶过来的功夫，云致远继续说道：“你拒了幽州的婚事，阿爹也不怪罪你，毕竟你心有所属。但是这样仓促的话，想必幽州那边定然对我们颇有微词，阿爹想着咱们山灵族也不是什么有权有地位的，要是因此得罪了幽州王，怕是得不偿失...”
云致远画风一转：“不如，你以天妃的身份去向天帝提一提，让你妹妹云瑶与幽州和亲，这样既不得罪幽州，又能全了你与晏诛上神的一片深情。”
与此同时，云瑶沏好了茶，朝自己走过来。
那双纤纤玉手肤如凝脂，一看就是保养地极好，此刻正捻着茶水举到自己眼前，逼她去接。
云袖没有接。
她端坐不动，等了很久以后才好似看见那杯茶一般开口道：“你想嫁去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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