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在八楼停下,齐允拿着笔和简历本出来,宁瑶夕跟在他身后,落后一步,瞪视着他的背影,依然感到心绪难平,带着种被人轻视的愤怒,也有着复杂难言的委屈。
别放弃自己。
说得简单。
她这八年从没有一刻放弃自己,即便从高处跌落,一蹶不振,也始终以一个艺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从没想过自暴自弃。公司不给她安排工作,她就自己去找,从原来的女三女四到后来的无名无姓配角,从上星到网剧,再到拍出来只能由导演微博发布的长视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遭过,但即便她这么努力,命运也并没有因此就对她好一点。
她在上上个剧组拍戏时,参演的狗都比她片酬高。狗一天一百五,她一天一百,狗拍两个小时,她拍一天。狗拍完还有狗粮和罐头,她拍完要自己买盒饭,后勤主管和片场旁边的小饭馆谈好了价格,两素一荤二十一份,每天在演员这儿吃的回扣比她片酬还多。
盒饭还难吃得要死,饭硬菜淡,清汤寡水,她每天吃饭时就往狗旁边一蹲,看狗吃播下饭。这么难吃的饭也仔仔细细吃得精光,中午的米饭留下一半,晚上加点热水当汤泡饭吃,省下的饭钱交房租,给自己东奔西跑的梦想存下微薄的金钱续航。
她天天还在坚持个什么呢?宁瑶夕都忍不住想问自己。她有手有脚,干什么不比当个龙套挣钱容易,反正也当不了演员了,不如从下个月开始就去全职送外卖,毕竟门槛低,肯定比她这几年兼职送外卖来钱快。她要是勤快点,说不定能月入一万,这样每个月刨除房租,至少能省下六七千块钱,这样还能有余钱还一点债……
她想得入神,一个没留意,一头撞上了齐允的后背,猛地回神,吓了一跳。
齐允皱着眉转头看她,倒没立刻发火,只说:“你看他。”
宁瑶夕茫然地顺着他的视线向旁边的练习生望去,正看见里面的少年正在卖力地展示着自己,想要给窗外的齐允留下个好印象。他先后尝试了街舞,倒立,还有一段大概是自己擅长的无实物走位表演,就在宁瑶夕看向他的短短半分钟里,他已经换了三个才艺展示,极其卖力。
宁瑶夕问:“齐纪是想告诉我,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我应该像他一样,更努力一些?”
她的心中又升腾起强烈的吐槽欲,问完后赶紧闭上嘴,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张口就要抬杠。高高在上多年、不食人间疾苦的齐纪想要教训她,那她听着就是了,形势比人强,她何必自找麻烦……
“不是。”齐允奇怪地看她一眼,说,“我是想让你看看,连他这样的资质都敢于自信心爆棚地展示才艺,你起码资质比他强得多,何必那么轻易放弃。七楼到十二楼,这么多心里没数的小艺人,左右不差你这一个,不用妄自菲薄。”
宁瑶夕:“……”
宁瑶夕满腔酝酿好的吐槽生生憋了回去,噎得不行。
她扯了好几下嘴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发出一声干笑:“……谢谢齐纪夸奖我资质尚能入眼,但我也没轻言放弃吧,我已经坚持了八年了。”
“这八年你都干什么了?”齐允问她。
“就……投简历,拍戏,奔波在各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剧组当龙套。”宁瑶夕轻微地一顿,而后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前几年还能走走穴接点商演,最近几年也都没有了。齐纪这几年听不见我的动静是正常的,不过我真没有自暴自弃,我也努力过了,没用而已。”
“虚度光阴。”齐允语气平淡,完全不留情面地说。
宁瑶夕无声抿唇,听见他又说:“我要是你,六年前就会想办法从张桐手底下转走。当时你还算稍微保有那么一点话语权,想内部活动一番未必没有办法。张桐在这个圈混了太久,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隐性规则,觉得自己的经验大过天,艺人个人追求无关紧要,按照他规划的路线来才是正道。但他眼界不行,规划的路线上限也没多高,流水线式捧人,根本没前景。”
宁瑶夕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没说出口,只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你不是说张桐打算放弃你了么?”齐允说,“事已至此,不如把逆境当做改变的动力,积极一点联系其他经纪人。无论是专带新人的赵升还是别的谁,先把自己的合同续上,解除竞业协议危机,然后再考虑后续的事。留在这里,还有一线希望,从这里离开,等待你的就是死局。”
宁瑶夕愣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齐纪,你对我的情况还挺了解的?”
齐允看她一眼:“在我知道的艺人里,你是把一手好牌打得最烂的那个。”
宁瑶夕:“……对不起让齐纪看笑话了。我知道你说得都对,但是……”
她顿了顿,笑着叹了口气。
“但是现在谁还会愿意接手我呢。”她摊摊手,“齐纪既然知道我的情况,肯定也知道我的难处。这八年我也有在还钱,不过债务现在还差得很多,截止到今天,一共还欠了三千一百二十四万九千六百。”
一个能把她完全压垮的数字,她在梦里都不敢忘。
齐允倒没被她说出的惊天债务吓到,他继续向前走,一边查看练习室里的艺人情况,一边在简历本上对每个看见的艺人做分级评估。宁瑶夕跟着他一路向前,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看见他刷刷落笔下去一排d,c只有一个,更上层的评级一个都没有。
他一边无情地继续给新艺人宣判,一边云淡风轻地说:“三千万对现在的你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对一线往上的顶级艺人来说却不算什么挣不开的枷锁。留在这里继续打拼,要是能红,钱给你带来的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要是离开这行,我想不出以你的能力,还有什么办法能把这笔钱还上。”
宁瑶夕沉默以对。她何尝不知道她的人生其实还有那么一点解脱的希望,但这份希望太过渺茫,她这八年想过无数次,如今濒临梦醒,已经不敢再想。
“哪有那么容易就能红呢。”她声音很低地说,“我侥幸过一次,命运不会再给我第二次机会了。”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是个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但其实那些馈赠都明码标价,短暂的拥有过后,就要让她偿还根本无力承担的代价。
齐允没有对她灰心的言论发表什么看法,只说:“事在人为。”
“拿什么人为?”宁瑶夕淡淡地笑了一下,将苦涩咽下去,此刻也没了和齐允抬杠的怒气,只余深重的无力感萦绕在心里。她深吸口气,佯装轻松地笑着说,“在我的认知里,能把一个艺人从籍籍无名的新人培养到当红明星,有这种能力的,华盛也就只有齐纪你一个而已。我要怎么努力才能让齐纪你愿意接手我?有这个可能吗?有的话我就再努力一下。”
齐纪在简历上写字的动作停下,转过身来看她。宁瑶夕上一秒过完嘴瘾后下一秒就被人正面盯着,不禁吓了一跳,下意识昂首挺胸,战战兢兢地梗着脖子,努力装成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
“宁瑶夕。”齐允盯着她,说,“我好心开导鼓励你,不是让你恩将仇报的。”
宁瑶夕:“……我知道!对不起!齐纪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你有什么让我签下的理由?”齐允面色平淡地问,宁瑶夕听出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奚落或是嘲讽,就只是以极度理性的思维,朝她客观地提问而已。
“凭你那个在你走红后就去赌,给你欠下了一屁股高利贷的生父?还是凭你现在保养都不做的脸和手?又或是凭你在出道之后再也没有过水花的演技?如果是十五岁还没被签下的你,靠自然流露的演技惊艳网络的那段戏,我或许确实有签的兴趣。至于现在的你,宁瑶夕,凭什么?”
宁瑶夕站在他对面,无声地紧紧抿了下唇。
“我和我爸当年就登报断绝父女关系了。”她说,“用这三千多万的债务,将血缘关系一刀两断。保养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现在一个月可供支配的收入都不够买瓶贵价面霜,不吃不喝睡大街都不够,齐纪,我没有这个能力。”
齐允表情没有任何动摇,这些属于她的难处,显然无法说服一个冷静理性的经纪人。宁瑶夕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转头左右看了看,走向不远处一间没人的练习室,推门进去。
她并不是真觉得自己能得来齐允垂青,这一刻鬼使神差地走进这里,或许只是想给自己争口气而已。
空荡荡的练习室里,打开门迎面就是一整面墙的大镜子。宁瑶夕望着镜中的自己,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困惑地对镜中的人,也对走廊上的人说:“凭这些年一直在努力的我自己,够吗?”
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摆好架势,对走廊外的人回眸。
十五岁的她偶然被导演挑中,参演一部古装电影。她在里面演一个戏份不多的和亲公主,嫁给男主五十六岁的父亲。露面的第一部戏是从马车里掀开帘子向外看,穿着缀满珠玉的金红嫁衣,看向外面的荒凉大漠,眼神懵懂,极致清纯,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将要迎来什么样的命运,也不知道自己在仅仅十天后就会香消玉殒。
那一眼清澈干净,半点尘埃不染,让她一眼就望进了很多人的心底,也助她拿到了通往名利场的入场券,走进了这座浮华围城。
八年过去,她已经不是个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天真的少女,但她再一次,再再一次,掀起虚空的帘幕往外望,眼里映照出疏落的光风霁月,与自己浮沉起落的前半生。
齐允在走廊里看着她,目光忽而猛地一凝。
她的眼神变了,不复当年的清澈,并不是将那个曾经的角色又复刻了一遍。
但当她就这么望过来时,那个曾经的亡国公主似乎又出现在他面前,温柔而酸楚,无奈而平静的,轻轻地、深深地朝他无声地看了一眼。
让他心里猛地一颤,神情短暂地空白,这一刻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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