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口上说着无恙,柳离还是去寻了伏羲。去的时候伏羲正教导着太素,柳离见此也不急,耐心立在一旁等待伏羲结束,后者亦未停止,结束后才看向柳离,“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柳离笑着问,应了太素一声柳姨,后者在她手掌中蹭了蹭,抬眼全然是她的模样,直让柳离心脏都柔软,“不对,我该说来找阿素,阿素,想我了吗?”
太素偏偏头,不解道:“天前柳姨刚送来素云罗。”言外之意就是我们天前刚见过的啊。
“可我一天不见就念得慌呢。”柳离故意逗她,“想阿素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开心,有没有想我一点。”
太素抿唇,无论听到过多少次,她都很难招架柳离的话语,可又像父皇所言,哪怕是花言巧语,也忍不住心生欢喜。
“偶尔会想。”太素诚实道:“在天宫被星辰点亮的时候,会想起您为我摘下的星斗,天风与流云传来讯息,便知晓您与我同处同一片天地中。当然,听不懂父皇讲的东西时,会更想念和您一起的时光。”
她顿了顿,大概是考虑当面吐槽是否合适,但很快又意识到,那是她的父亲。
备受妖族畏惧的伏羲,也会抱着她一起静观云霞弥漫的父亲。
“我有努力去理解,”她小声道,话中有点委屈,“但是我真的听不懂。”
“如果是他刚在在讲的内容,我可以告诉你,我也听不懂。”柳离半蹲下身子,握着她的手,语气神情都格外严肃,“由此可见不是你的问题,是你父皇的责任。”
伏羲听着柳离埋汰自己,瞥了她一眼不说话,太素倒是被柳离的模样逗笑,贴到她耳边小声说起来,以伏羲境界,就算是再近再低的声音也听得到,只是他一挥袖袍坐回位置,假装不知道太素在和柳离吐槽他的“冷酷无情”。
他偏头曲手支在桌边,柳离与太素正凑在一块悄悄话,而他安静凝望着两人,眼中都是她们的笑容,任何人见到这幅和谐画面,都会相信他们是一家人。
柳离和太素交流一番,见太素眼中又恢复活力,才谈起她来此的正事。
太素左看看伏羲右瞧瞧柳离,在知趣退出去留下二人独处空间和假装不懂当个电灯泡中艰难摇摆,最后还是垫脚抱了抱柳离,然后给伏羲摆摆手,握拳加油,一转身跑去了后殿。
“……”
“你到底教了她什么啊。”柳离没有羞涩,就是太素这幅我都懂的表情让她哭笑不得。
“……不是我,”伏羲沉默一瞬,“大概是白泽之类在她面前说什么。”看来是警告不够。
柳离觉得以白泽对伏羲避之不及态度做不出这种事,可这也算不得大事,她也不纠结,直接道出来意。
关于女娲之事,伏羲面上不显惊色,显然是早有了解,“没关系,你顺着女娲的想法做就是。”
“我来寻你是想听你一句实话。”柳离道。
伏羲抬头看柳离,“我说毫无影响你肯定不信,但女娲有心结,你随她这次就是。别怕,如果你的指点会干扰她的前路,只是证明那不是她的道。”
他顿了顿,想到一些事,“你要知道,一开始,她连鸿蒙紫气都不想要。”
心结二字一出,柳离很快联想到,再加上鸿蒙紫气,她试探性吐出山河社稷图这个词语,在得到伏羲肯定后,同时露出胃疼的表情,“差一步背负起至亲的性命,这样沉重的代价,无论有多少理由,女娲都不会认同。”
“你不必这么委婉,我承认是我忽略她的心情,可重来一次,我不会后悔,最多只是女娲更好接受的方式。”提及旧事,伏羲依旧固执,“背负至亲的性命又如何,失去是成长必须的代价。”
“不要美化失去的意义,如果能无忧无虑度过一生,又何必去品尝无谓的苦涩。”柳离道,见伏羲张口欲言,忙给出一个打住的动作,“停停停,我们不要争执这件没结果的事情,女娲的事,我照你说的去做,影响不太,便不如还她一份心安。”
“她愿意与你共享部分气运,”见柳离松口,伏羲也开口,“你因果繁重,圣人的气运于你是一份庇护。”
“我知道,只是你这么相信女娲能够成功吗?”不欲话题沉重,柳离故意道。
“我的妹妹,自然是最优秀的。”伏羲一挑眉,肉眼可见的骄傲,随即又缓了语气,平生几分柔意,“当然,我相信你也可以。”
“那便多谢你的祝福,至于成圣与否……老实讲,”她想到一些过往,顿了顿,没说下去,转而道:“鸿蒙紫气在宝库中,你与帝俊谁若有契机,尽管去取。”
不打算从伏羲口里再听到拒绝,她转身离开,只留下背影匆匆,唯剩下伏羲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没有说话。
只能是说什么来什么,柳离提了一句帝俊,回家就见到帝俊蹲在门口,左顾右盼心情焦虑。
柳离:“……你不躲我了?”
骤然出现的声音惊得帝俊好险没叫出声,回头见柳离笑意盈盈,才松口气,“你可算回来了。”
“我去寻伏羲问个事,倒是你,鬼鬼祟祟有什么亏心事。”她抱着胳膊吟吟道。
不说还好,一说亏心事,帝俊面色皱成一团,特别是听见伏羲,表情更苦,好在柳离无心在此,调侃一两句便引他进入,帝俊和伏羲或许有什么秘密,但柳离还没对别人私事追究到底的好奇。
帝俊这才放松,听柳离问他来意,便将羲和之事道出,后者托着腮,目光炯炯望着帝俊半响,只把他看得坐卧不宁,忐忑不安。
“怎么了,有困难吗?”
“没问题啊,”柳离见此,也不逗他,“只有有种,嗯,复杂微妙的心情。”
说不清是自家的猪拱了大白菜,还是自家闺女将要嫁出去的老父亲感慨,只是对于帝俊与羲和,这么多年看下来,作为友人只会是祝福。
“想要一场盛大的仪式不是困难,只你要是不急,可以等一等。”柳离想了想道。
“等什么?”
“等女娲成圣。”柳离甩甩手,与有荣焉,“由一位圣人来亲自证婚,满洪荒又有什么比得上这份荣耀。”
目前唯二的圣人,一个被迫小黑屋,一个自愿小黑屋,都不是会与民同乐的性子,未来如何不好说,但在此刻,帝俊就是独一无二。
帝俊也明白她话语意义,眼前一亮,“女娲有把握几分?”
“不好说,关键还在于女娲自己,但道路明晰已超越同辈,据我所知清那边还在摸索,”柳离实话道,“这对大家都是头一遭,没有前路可以参照。”
其实也是有的,但道不相同,参考意义有限。
“那就等女娲成功。”帝俊果断道:“一生只有一次,我当然要给羲和最好的。”
帝俊如此说,柳离自然同意,敲定了事前必要的准备,前者才心满意足离开。
帝俊可以做甩手掌柜,柳离却不成,她既然答应帮助女娲,就尽量把手中的工作分出去,腾出手来和女娲外出寻找灵感。
柳离与女娲又一次来到了大地上,美其名曰采风,这自然是女娲的主意。大地承载众生,哺育万物,她的道最初便是生于山川河泽,盘古所化的洪荒大地,本就是创生之道的巅峰之作。
“一身血肉化洪荒众生,那等修为,仅仅是想想就忍不住惊叹。”女娲与柳离在一处溪流停下,前者坐在石上,舒展蛇尾,任水流轻柔抚摸鳞片,面上闲适,“小离,你说有一日,我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吗?”
“你这么问我肯定要说能,先辈成就难以匹敌,可若没有超越之心,倒是辜负牺牲之志,我们站在先人肩膀上,自然该比他们走的更远,一味憧憬,反而会被遮住眼睛。”柳离同样在她旁边落座。
女娲闻言露出笑意,“小离总是能有这样的妙想。或许某一日我们也能开天辟地造化万千,可这份为众生牺牲之意,是我们永远难以企及。”
造化之道越是跋涉其中,女娲对盘古就越发崇敬,妖族囊括生灵无数,在为妖族订立传承中,女娲接触到了几乎全部的洪荒生灵,她惊叹于生命的奇妙,醉心于其中法则的玄异,更敬畏于这片天地的浩大。
天地广阔,渺小如尘。
“真好呀。”
她忽然侧身抱住柳离,“能生于洪荒,能与你们相遇,是吾之幸运。”
“我亦对此感到荣幸。”柳离感受着挚友满溢的情感,同样柔声回应。
在地上行走日久,女娲的状态就越发玄妙,她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又忽来莫名的感慨,这种时候,柳离一概是耐心回应。
修炼这么些年,柳离自然明白这是何等机缘,丝毫不焦虑于如何证道,女娲行走在天地间,而天地与她一身。
她缺的只是一线灵机。
离开天庭后,女娲尝试过造化生灵,一开始是从洪荒中已有的生物入手,柳离已经见过长腿的鱼、会飞的羊、八只眼睛的蝴蝶……可以说为洪荒生物多样性做出了突出贡献。
最后女娲还是放弃了在原有生物基础上改良的道路,在柳离的提醒下,女娲决定换个方向,摒弃生灵固有特征,跳出血脉束缚……然后成功在洪荒造出了史莱姆。
柔软有弹性,半透明胶状生物,软糯糯瘫在女娲手心,只有滴溜溜的眼睛能分辨出这是一个活的生灵。
“不携带血脉,可以单体分裂繁殖,但是灵智低下,有吸收灵气的微弱本能,属性随灵气变化而变化,阴阳调和不全……总的来说,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女娲冷静给自己手中成果下了判断,抬头却是柳离一副世界观崩裂的表情,“怎么,哪里不准确吗?”
“没事。”柳离艰难道,她发觉她低估自家闺蜜的动手能力,连史莱姆这种存在想象中的生灵都能复现,她要是说个吸血鬼天使精灵,女娲估计也能当场给她捏一个。
但这于她证道无用。
无中生有固然神奇,可洪荒自有其规则,地球究竟没有进化出长翅膀的猴子,洪荒固有其阴阳五行的根基,任何生灵都要顺应环境,否则徒有其形,无法长存。
柳离望着手中在半日后凋零死亡的史莱姆,对造化之道的理解越发深刻。
那一刹那,她抓住了造人的关键。
作为一个种花家人,对女娲造人没有联想是不可能,她甚至可以说很确定女娲成圣的关键就是造人,可对她来说,什么是“人”才是最难的回答。
前世的人,因其意识大脑,使用工具而与动物迥异,洪荒中的生灵,灵智开启后与人无异,甚至连“人形”都一模一样,这种情况下,区别于众生的不同又在哪里?
哪怕她想要将熟悉的“人类”带到这片天地,她又要如何锚定他们栖身的位置?
这片洪荒如何演化,才能造就那样钟灵毓秀的生灵?
不是生搬硬套,不是猴子进化,虽是从无到有,却与此间息息相关。
在洪荒之上,盘古所化的血肉中,生长出的,终会闪耀千古的奇迹。
触电般的震颤从心底蔓延,柳离扬起了一抹微笑,女娲清晰见到,有亮到可怕的光芒在她眼中出现。
“女娲,我们换个思路。”柳离一字一句道。
“怎么换?”女娲见此,态度也认真起来。
“不能凭空捏造,亦不能随意增添,既然要立足于洪荒,我们就从洪荒入手,在你心中,最完美的生灵是什么样的?”
“最完美的生灵,你是指想象中还是真实存在的。”女娲沉吟道,“想象中自然不必说,真实存在的,龙凤麒麟生来有灵智,血脉强悍自不必说,是少有能单凭原形能与道体一争高下。当然在道法修炼之上,盘古的道体更有优势,如清太素,天赋卓绝,只是肉身相对孱弱,若是能结合两者,大抵是巫族?有灵智,不必化形便备道体……”
一开始的女娲还是平淡诉说,慢慢语速越来越快,眼中浮现和柳离一般的狂热,“不!还有缺陷,不够完美,巫族生来注定上限,没有继续发展的潜力,纵然是巫族也不够完美,阴阳消长,月盈则亏,万物没有圆满,天道不会允许无缺的生灵存在……不,我偏要尽善尽美,我偏要聚众生之长、汇万灵之英,倘若在此之前没有,便从我始!”
开天辟地是从无到有,造化之道是从无到有,化无为有,创造奇迹,这是她的道,更是昔年盘古的道。
醍醐灌顶不过如此,遮眼云雾散去,大道在她面前浮现。
站在前人肩膀上,怀揣超越之心,她不该拘泥于那些琐碎,她早该放眼于顶峰,创天地所未有、育大道之所长,她不需要去思考如何让天道认可,因为当她迈出那一步时,天道只会承认。
天道只能承认。
她的道与众生相系,于洪荒孕育,天地所钟,大道坦荡,她只需要做到最好。
想要成圣,本就该有问鼎苍穹、风雷不坠的志气,如昔日盘古于混沌中扬斧,心行相从,吾道至焉。
心境的蜕变只在刹那,女娲的眼神坚定起来,她已然明白如何去做,已然明白关窍所在,蛇尾化为双腿,女娲跪坐在溪边,溪水倒映她婀娜身姿,那是她的形体,亦是盘古的道体,亦是大道最完美的造物。
她望着自己的倒影,望着亘古传承而来的躯干四肢,感受着奔涌在血肉中的灵气,缓缓进入冥想。
鸿蒙紫气发出亮光,兀然飞入她的身体,女娲却好似无知无觉,唯有唇边的微笑,证明她的喜悦。
柳离挥袖布下结界,将一切意外隔绝,清澈的溪水无知无觉流动,丝毫不知道何等传说即将开启。
日升月落无尽,柳离守在女娲身边,等待焦灼而漫长,可当女娲的眼睛睁开时,一切都有了价值。
“走吧,小离。”
女娲朝她邀请,笑意如月皎皎,“去不周山,去向父神祝祷。”
“然后与我见证,此间第一位圣人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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