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离眉眼带笑,冲着树下的伏羲抬手打了个招呼，态度如故。
伏羲眼神躲闪,片刻又转过来，恢复惯常的冷淡，“你来了。”
正和伏羲汇报消息的白泽忽而有种自己很多余的错觉。
于是他果断收口，对着漫步而来柳离微微欠身，“看来两位陛下有话要谈，白泽便先行告退。”
“你跑什么？”
柳离一伸手拉住白泽，从伏羲角度,刚好能看到他骤然僵硬的表情，和那眼中射出的求救视线。
但伏羲眼也不眨地忽视了白泽的求救。
“你们真的不觉得我在这里很多余吗？”自暴自弃站在树下,白泽瞥了一眼某个有些相似的画面,意有所指道。
柳离松开手,顺着他的视线,了然道：“啊,所以你连那次都知道啦。”
听闻这个话，伏羲终于舍得往白泽处看了一眼,不过是带着看死人的寒意。
……第一次发现柳离你这么会拱火啊。
白泽表情更苦，咬牙切齿道：“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就去工作，再见,陛下，我还有很多工作……”
“可我明明记得你前几天刚和帝俊说准备下界游玩，最近不打算接受任何工作指派……”柳离疑惑说着，说到一半被白泽义正言辞的表情打断，“没有的事,谣言！都是谣言！身为诸皇之下第一妖，我怎么会沉溺玩乐不思进取呢，我现在就去工作，我爱工作，没有什么能够阻拦我对工作的热爱！”
他几乎含泪说出这段话，抬头就是柳离忍笑的表情，死掉的眼神更加哀怨，最后还是柳离良心发作，摆摆手放他离开，至于他承诺工作的话，刚才白泽的话和现在的白泽有什么关系呢？
伏羲全程不做声看着柳离和白泽互动，只与她视线撞上，仍旧保持静默。
笑意盈盈的女子忽而叹气，“这段时间门，你少盯着几分鲲鹏，也不至于把白泽委屈成这样啊，现在看到我就跑，谈到工作就变脸。”
鲲鹏嫌弃白泽不干事，白泽也乐得有人分担事务，摩擦中保持几分默契，但因着女娲人族之事，柳离不在天庭，伏羲整天盯着鲲鹏找不痛快，一时让他很是束手束脚。
“他跟你告状了？”伏羲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鲲鹏心思深沉，晓得前段时间门自己风头太盛，被伏羲针对便顺势退却，此刻见柳离回来，自然不肯再隐忍下去。“怎么，你要为他责怪于我。”
听着伏羲的冷笑，柳离面露无奈，“你这不是在耍脾气吗，伏羲，太素都没你幼稚啊。”
“我知道你有私心，我知道你是故意，可，”她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无奈更重，“……我又能拿你怎么办呢？”
鲲鹏而已，比之于伏羲不值一提，她又怎么会因为鲲鹏而与他争吵？
伏羲又一次移开了视线。这份感情最折磨之处恰是如此，比起毫无回应的绝望，你总是能在不经意间门明白到自己在她心中何等重要，将本要熄灭的火星重新燃起。
你要很努力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控制自己留在原地，才能压抑着与她拥抱的，不断警告自己，不要毁了她。
“你应该更冷酷一点。”他嗓音沙哑开口，柳离一开始没明白他在指什么事，与他灰暗眼神对上，微微一顿，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道：“但那样的话，会很委屈吧，我已经让你委屈一次了。”
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因为喜欢而被刻意疏远，不知道的时候可以这么做，亲身触碰到他的痛苦，柳离又怎么能再重复一次伤害呢？
“但我现在就很不开心。”伏羲道。
柳离摊手，“难道要我把你亲亲抱抱举高高才好嘛。当然如果你变成和阿素一般的大小，我很愿意这么做，幼年形态的小伏羲，应该很可爱吧。”
柳离总是有把暧昧气氛打散的能力，总是用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把惆怅击碎，面对她的跃跃欲试，伏羲直接以背影回答她实在想太多。
身后传来她银铃般笑声，伏羲垂眸时也多了几分柔意，只等她说到太素，才重新恢复严肃。
“你不打算考虑我的提议吗？”她重提旧事，却见伏羲摇头，“妖族气运之盛，以她之身若无法承担，只会遭受反噬。”
“单论气运，你的孩子，圣人的侄女还不够吗？”柳离不解，“对了，关于太素的事，我和元始讨论过，只是暂时没头绪。不过三清都有鸿蒙紫气，女娲亦已成圣，到时候或许会有办法。”
谈起这件事，她倒是比伏羲更用心，但伏羲态度还是不热不冷，那个孩子的真正关节，早在一出生就注定，从来不在于这些简单的是非。
“与其费心于其他，你倒不如多想想你该如何成圣，无论你怎么想，鸿蒙紫气都在你手里。”伏羲提醒道，“你快些成圣天庭也能更加稳固。”
原本还笑着的柳离，听到这话瞬间收敛表情，伏羲见此心知肚明，“你与女娲走了一道，以你悟性，不至于丝毫思路都无。”
“有是有啦。”她把耳边头发往后面勾住，“三条路，以力证道，斩三尸证道和功德证道……”
“你要走哪一条？”伏羲不听她转移话题，而是单刀直入。
柳离表情沉沉，“这时候还没影，不到那个契机如何能确定……”
眼见着伏羲眼神越利，柳离住了嘴，目光投向一边，就是不看伏羲。
伏羲心下了然，他的语气一重，“柳离。”
“好了，我还有事，先离开。”柳离这时候直接跑路，袖袍一甩，抬步离开。
修行这么多年，道路所向早已明确，不肯直言只不过是，不忍而已。
当年鸿钧所言，已然为她指明方向，以天庭统率众生，应天道建立规则，登皇位驭四方，合万灵于臣下，待到四海八荒一统，成就无上帝位——那是她的道，是属于她的成圣之路。
如今天庭威势虽大，犹有四海巫族不属其中，单纯的妖族皇者撑不起一个圣人，唯有整个洪荒一统，才能为圣人奠基。
以众生气运功德，以无上尊位权柄，证得一人皇者之道。
一人，也仅仅是一人。
打落如今挚友，挑起无边烽火，使巫妖龙凤麒麟，众生皆归于一身，而后独步登临至高，即得圣临。
在迈入准圣，立步巅峰时，前路就昭示在她眼前，柳离同样相信，与她一起看到这条路的还有帝俊。
他们的道本就相似，而终点只能有一人站立。
她想起前不久还和她兴奋讨论起羲和的帝俊；想着最初见面便相信他们会成为同创辉煌大业伙伴的帝俊；想起一路行来肝胆相照不曾怀疑的帝俊。
她的挚友、她的伙伴、会耍赖央她帮忙的帝俊、关怀她心情的帝俊、压着她修炼的帝俊、早已成为她的家人，成为不可分割一部分的帝俊……
——你要我如何与他决裂，如何心安理得踏着他的尸骨上位？
将骄阳射落、令星辰陨灭。
最灼热的胸怀，熄灭于知己的暗箭。
“我做不到。”
“我们都做不到。”
她自言自语着，然后笑了起来，笑得如此开怀，毫无阴霾。
鲲鹏见到柳离的时候，她在轻声哼着愉快的曲调，身负一□□族血脉的鲲鹏听了半天，还是忍住了发言的冲动。
这是老大，是顶头上司，控制住自己，得不偿失。
“看你的表情似乎是我唱得很难听？”
“没有。”鲲鹏果断道。
鲲鹏很努力在收敛表情，但他面前是柳离，再细微的表现都清晰入眼，“好的，我明白了。”
她含笑着也不恼，“看来我有必要去寻几位擅于音乐的妖族指导一番。”
鲲鹏很想客气一下表示你唱得很好，就是曲调太怪异他听不太懂，但考虑到他的耳朵，鲲鹏难得表示了沉默。
柳离笑意更深，“嗯，不谈这事，我来寻你是为了伏羲之事，他最近闹得有点大。”
“这并不算什么，”鲲鹏这时候精神一震，故意摆出一份体贴姿态道：“陛下既然信重，羲皇的态度也在预料之中。”
“不，”柳离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他面前说了，“他针对你的原因，是因为我。”
“这不是陛下的错。”鲲鹏表示他理解。
柳离摇摇头，“你不明白，他那么做不是因为我们有龃龉，因权力冲突而打压于你，仅仅是因为我待你不同，而他喜欢我。”
鲲鹏自若的表情终于消失。
不是因为柳离所说被针对荒唐的理由，而是因为伏羲喜欢她这一事实。
柳离不屑于说谎，伏羲更不屑于拿感情做戏，从柳离口中的答案，藏着某种足以令他判断翻天覆地的可怕现实。
众所周知，柳离与伏羲的关系在诸位皇者中已经是最差的，两者之间门更是时有摩擦，可看似糟糕中，却有无人所知的感情夹杂其中。
以伏羲那般目下无尘的傲气，他要在意对方到什么程度，才会连她的一点偏爱都难以容忍？哪怕鲲鹏被伏羲折腾得心力憔悴，也无法否认，嫉妒这种情绪对伏羲来说更似一种侮辱。
那毕竟是伏羲啊！
脾气和能力一样顶尖、掌控整个天庭，无可置疑的妖族皇者，你再如何讨厌他，也不得不为他的手腕折服，你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实力配得上他的骄傲。
而伏羲喜欢柳离，无人所知的喜欢。
如果连关系最差的伏羲都藏着这样的因缘，和柳离本就不差帝俊女娲呢？太一曾指点她修炼，女娲与她分享成圣的方法，帝俊将看中的仪式交给她举办，看似独木难支的柳离，或许只是他眼中的“孤弱”，只是他以为的“无人帮扶”。
而这证明，从一开始，他的筹码就没有意义。
柳离没有接纳他的必要，她根本不需要他。
“为什么？”
没有愤怒于被欺骗，鲲鹏此刻只有恐慌和不安，对柳离来说没有价值的他，这个认知让他整个人恨不得当场疯掉。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的声音尖利起来。
如果没有用处，为什么还要留着存有异心的他在身边，为什么还要给他权力地位，为什么还要放任他的野心，膨胀自己的？
对于鲲鹏来说，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与好心，利用与价值是最稳定的东西，所谓的好意只是筹码，就像当日对阵红云，他可以虚情假意搏得冥河信任，转头毫不犹豫将他卖掉，不觉可惜。
此刻的他就是冥河，自以为是遇到了好心人，但他比冥河清楚，从来都没有好心人，只有未张开獠牙的棋手，等待撕扯血肉的机会。
鲲鹏不允许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
“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迎着鲲鹏可怖的眼神，柳离怀着几分追忆的心情开口，“她和你一样有野心，够隐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愿意为此低头。”
“……他是谁？”
鲲鹏的声音骤然冷静下来，比起毫无缘由，他更愿意相信一个理由。
柳离没有回答他，而是从上首站了起来，低头俯视着鲲鹏。两人对视间门，鲲鹏想从她眼中看到些什么，犹豫或者动容，但都没有，倘若不是话语最开始的一丝怀念，鲲鹏会认为那位故人并不重要。
即便如此，鲲鹏也无法确定那位故人在她心中地位如何。
“你们很像，”她自顾自道：“所以我想看看，你会走到哪里。”
“野心与在我看来不值一提，费尽心机去获取也算不得出格，所谓的阴险狡诈不过是根源于力量孱弱，才不得不选择最艰险的道路。”
“但我给你另一种选择。”
“你要地位，我给你地位；你要权势，我给你权势。”
“为你铺开通天之路，而你只需要拿出能力，证明资格。”
“到那时候，你又会是怎样的面貌？”
柳离抬眼，如日光般灿烂的眼眸，竟也可以生出某种令人心寒的森然，和着她温和的声音，化作鲲鹏心头久久不灭的梦魇。
“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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