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侧身相对，冷淡道：“怎么，你改变主意了？”
“不,只是想着放任道友离去，只会让事情更加糟糕。”柳离摇头，随手指了个方向，“这里也不是个谈话的地方，有些事天庭离皇不能说，且让柳离稍探口气吧。”
对于柳离这样的态度,帝江冷哼一声,却是如她所愿，暂且在一地落步。
“其实我不意外天庭的答复,”不知是否是柳离错觉,落入大地后,帝江明显软化，“在前往天庭之前,我亦有过这种预料。”
“但道友还是亲自走了一趟。”柳离低声道。
“我以为你会明白,作为祖龙之女,你应当亲身体会过与洪荒格格不入的痛苦,天道加诸于身的排斥,明明脚下土地是归处,落在心上又满是隔阂。”帝江平静道。
“我对人族并无喜恶之心,说到底,女娲造人能继承盘古的气运是她的能力,不见洪荒千万生灵，唯她一人能借此证道混元，只不过恰好与巫族之道相违,恰巧成了天道毁灭巫族的刀刃。”
“柳离，我清楚你是怀抱着解决冲突的诚意而来。但巫族与人族，只要气运根本这一矛盾未解，吾就不可能放弃消灭人族之意，吾不可能容忍任何威胁巫族的族群存在。”
“但你这么做，只是加速巫族的灭亡。”柳离一字一句道：“天庭不会抛弃人族，吾亦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巫妖若起争锋，平白消磨气运，只会两败俱伤，重蹈三族覆辙。”
“帝江，你非无知无智之辈，何必行此荒唐之举。”
“因为吾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交谈内容已然超越了正常交谈的范畴，有些话帝江本不该告诉外人，有些话柳离更不该给这个未来可能的敌人说，只不过彼此看到对方真诚，便也回以赤忱。
“如果能有第二条路，吾亦不愿白白牺牲巫族子民性命。”无奈第一次在这个永不低头的男人身上出现，“共工曾提议，巫族与人族既是出于同源，不若让他们结合繁衍，以续我巫族之血脉，而我也默认他们去尝试。”
“结果呢？”
帝江眼神不变，柳离瞬间了然他的意思，“不成功吗。”
“不，应该说是很成功。”帝江眼神更冷，“巫族与人族可以生出身负两族血脉之子。”
“……这不是，挺好吗？”柳离顿了顿，言道。
帝江露出几分讽意，“好，连你自己说来都不自信啊。巫族生育能力无法与人族媲美，结合后生育的巫族，想要继续繁衍就只能选择人族，一代代下来，巫族的血脉会被稀释，到时候，究竟是巫族借人族绵延，还是人族借机倾吞巫族，同样曾作为族长的你，不会毫无预料。”
柳离眼中划过无奈，这就是个死结，为了部族延绵，帝江一定会坚持到底，而天庭又绝不可能退步。
“哪怕消灭人族，亦无法改变巫族现状，只不过是勉强维持。”柳离道。
“维持现状，对巫族就是最好的结果。”
帝江眼中无比清醒，正是这种清醒，才让柳离无奈，没有误会，没有隔阂，而是将利益得失斟酌分明，“但那是错误的。”
“巫族做错了什么？”
“人族又做错了什么？”
“那错的是谁呢。是盘古不该开辟洪荒，是鸿钧不该以身合道？又或者说就是天道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要赶尽杀绝。”提及天道，帝江气息逐渐不稳。
“太过稚嫩又太过自信，自以为是正确，自以为是聪明，以为众生都可以任它摆弄，却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
“这话我说给你，也是说给帝俊，如果你们真的在意大局，在意洪荒众生，就不要阻止我，不要阻止巫族……我不会将你们视为敌人，在你的兵器指向我的子民之前。”
“你的敌人从不是天庭，更不是人族。”
柳离沉默后言道，“倘若法则不允，便去改写法则；倘若天道不仁，便去逆转天地。将巫族逼到绝境的不是我们，加诸于你身的磨难，自该由罪魁祸首去承受。”
她的语气不快，眼神却极为坚定。假如束缚于巫族的是这个世界，那便去将这个世界打碎，正如她一直以来的坚持，这个世界存在太多鲜血与争斗，你可以视而不见，也可以独善其身，更可以亲自投身其中，倾尽所能，贡献一份力量。
洪荒没有秩序，那便由她亲自写定，天道不知慈爱，那便从她做出改变，从过去到现在，柳离所受的教育只告诉她一件事，不要将关键交托于他人之手，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你就不能跟从别人摆布。
你要主动去寻觅机会。
没有人族，巫族就不会逐渐丧失气运吗？没有人族，天道就会为巫族留下一道生路吗？没有人族，自会有其他种族来代替，而正如帝江所言，覆盖在巫族身上的阴影如此深重，可他只能在喘息之间，向着更弱者张开獠牙。
“哈哈哈……真是好志气。”
听着柳离这几乎是大不敬的话，帝江先是微愣，转而大笑起来，那笑意没有嘲讽，全然是激叹与心酸。
“柳离啊柳离，恨不为我巫族儿女，这份豪气不输于你的父亲，只是前路迢迢，登峰之险，又何止天渊。”
“你们做不到不代表其他人做不到。”柳离认真道，“集众人之力，未尝不能有一线机会。总归巫族一时半会不会灭亡，我们还有时间，合作去寻找新的道路。”
“若前方无路，便亲手去开辟，正如昔年混沌不分之时，一斧头凿开万顷生机的盘古，身为盘古的血脉，难道连这份勇气都没有？”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帝江望着伸出的手，眼神几变。
柳离终于笑开，“你已经选择与我们说出苦衷。为何不再相信一次，相信希望生于绝望，相信父神会继续庇护着你们。”
“若这洪荒终究不肯让你们立足，我便去混沌之中，效法盘古，创造一个只属于你们的世界。”
如果天道不肯允许，便由我来为你们开辟世界。
于此茫茫尘世，没有谁生来注定毁灭，生来注定该死。
如果有，只能是这个世界犯了错，而她要去纠正。
这是她的道，无关于巫族，人族，仅仅是作为生灵一份子，应该有的坚持。
帝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她那么荒唐的话语，金眸与故人相同，色彩却迥然相异，属于她张扬而自信的光芒，很多年后依旧在记忆中发亮。
成功争取到时间的柳离回到天庭就被帝俊撸着袖子“教训”。
“下次遇到这种事不要一个人顶上好吗，哪怕要先牺牲也轮不到你，我是老大，你这样子让我很难做。”
“这不是你当时不在吗，你要在我肯定让你去说。”
柳离捂着耳朵，不听帝俊的念叨，脸上笑得还很开心。
“我的确不能同意帝江的要求，是因为在我眼里，人族与巫族并无差异，”帝俊看她不听不听的模样，叹口气，“就像你说的，我是妖皇，亦是天帝，是天下众生之主，心怀众生，得众生敬仰。”
不知道还好，既然知道巫族存在这种问题，能帮一把化解困难，就是他义不容辞的事。
“对了，”帝俊沉默半天，抹了把脸，“你算出你最近因果牵连，有劫难加身，最近行事注意安全，或者就待在天庭中闭关自省。”
怕她不信，帝俊又强调道：“我和伏羲一起推算的结果，你就算不相信我，好歹也信任伏羲的结果。”
听闻近日有劫，柳离神色微动，倒也不惊慌，“好好好，我明白，我会小心。那你们算我是否有生命之危？”
对于帝俊和伏羲的共同演算，柳离还是相信的，单论天机之道，除了手握太极图的太清圣人，圣人之下无出于他们两位，既然都说有危险，柳离自然会留心。
但也仅仅是留心，因未有之事而太过忧虑不是她的风格，而且以她的身份实力，能影响到她的劫难，不可能不会影响到妖族天庭，要是那种情况，帝俊就不会只提醒强调是她，所以推测下来，大概率那只是她个人的麻烦。
“难说，你若处理不好遗患无穷，只是我与伏羲和你究竟太过亲近，天机显示模糊不明，切莫轻视。”
帝俊拉着她絮絮叨叨一通，“伏羲还说不愿告诉你，这种事本来就该心里透明才好应对，无论你未来面对什么，都不要忘记，我们都是你的后盾。”
“突然这么煽情的话，可不像帝俊呢，”柳离俏皮眨眨眼，“好啦好啦，你现在操心的样子真像个老妈子，我懂你们的担心，做决定的时候，我会考虑大家感受。”
看柳离这样，帝俊不好说她听没听进去，就跟很多年前谈起龙族一般，纵容着自己放任着发展，他太怕柳离会图自己一时“痛快”，而让自己落入惨烈的局面。
反正帝俊这边是没什么可说，女娲知道后从混沌赶回来，听闻巫族所想同样不虞，最后在柳离陪伴下勉强按下脾气。
没有一个母亲能容忍他人伤害自己的孩子，即便女娲脾气再宽容，性格再温厚。
“我会用山河社稷图将人族全体从原来的地方移走。”女娲言道：“在妖族领地能寻找一处与巫族隔绝的土地，作为人族新的栖息地。”
“选址和调动妖族交给我就好，”柳离没有反驳女娲的决定，“哪怕帝江承诺暂时不会动手，该有的防备也是必要。”
“我知道关键是在巫族。”谈起来巫族，女娲亦少有头疼，以往巫族人口不盛，只当做是他们种族特性，毕竟妖族中有些族群也是生育艰难。
以往游历洪荒时，女娲对巫族有过接触，只是料不得其中还有这等曲折。
“也不必太过担心，最后真要开战，天庭也不可能失败。”柳离见女娲容色有异，宽慰道，“巫族领地几何，高手几位我心中都有数，除了十二祖巫颇为棘手，其他并不值得多思。”
巫族生育艰难，强大的巫族生出的孩子力量同样强悍，然而与力量递增的就是递减的子嗣数量，而底层的巫族子民，与妖族庞大的族群比起来不值一提。
女娲开始还有几分担忧，等柳离给她娓娓道来巫族地盘底蕴，高手布置，弱点所在如何击破，甚至借着山河社稷图模拟双方对决的场景后，女娲看待柳离的视线已经完全是惊恐。
“你和帝俊到底有没有想过对巫族动手？”
巫族表露敌意没几天，这段时间绝对不够柳离推演出如何对付巫族，唯一的可能就是，柳离早就准备过，万一巫妖发生冲突，她该如何面对。
“这样说来可能不好意思，但是有备无患不是恰当时候吗？”柳离表情无害，“能保持和平我肯定愿意为之努力，未雨绸缪亦是应当。”
不然她为什么敢那么答应巫族，能讲理的前提是不怕动手，以斗争求和平的道理，柳离很久便已经清楚。
“帝江怕也是心里清楚，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不会直接杠上天庭。彼此留一份余地，才是沟通的态度。”
话虽如此，十二祖巫仍旧是令柳离头疼，“我听说他们合体能组成十二都天神煞大阵，召唤盘古真身。”
“纵然祖巫乃盘古精血所化，所谓的盘古真身也绝非是昔年真正开天之神。”这方面没有谁比精通造化的女娲更清楚，“盘古大部分力量都融入洪荒天地中，那盘古真身不过是空有其表，当然，哪怕是一点虚影，盘古的力量对洪荒众生亦有着绝对的压制。”
听女娲解释，柳离敲着桌子忍不住开始发散，巫族召唤而来的盘古只有其形，真正力量皆落入洪荒，以一人之死哺育万千众生，生死间有大造化，死中蕴生，生自死来，巫族又是盘古后裔……
“女娲，”柳离停下动作，忽而想到一种有意思的猜想，“造化之道应当不仅限于创造生灵吧，既然洪荒天地诞生于盘古血肉，祖巫又能凝聚盘古形体，两者结合，能否创造真的盘古？”
对于盘古这种大道化生背负大气运的神人，其形体本身就具备不可说的伟力，以祖巫之精血唤形，以天地为骨肉支撑，以造化之力逆转生死……祖巫唤来的“真身”既然不够真实，那以洪荒天地填充，能否作为补全？
几乎是在她话语落下同时，九天雷霆轰然洒落，女娲来不及分析好友提出的可能，手疾眼快拿出山河社稷图收走，偶尔有散落的雷霆，落到柳离手中便被压制。
“看上去，它已经给了我们答案。”柳离把玩着手中还是噼里啪啦放电的雷球，面无表情道。
太一几乎是第一时间出现在两人面前，刚才天道警告落下之时，他亦清楚察觉到对方气急败坏的暴怒，“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太一望着对坐的女娲和柳离，前者敛目若有所思，后者已经托着下巴，轻轻捏散手中的雷电。
“没什么啦，我们只是在简答探讨一些可能，”被太一问起，柳离也坐直身体，“纯粹理论研究，还很粗糙的设想，哪里料到天道反应那么激烈。”
等从女娲口中了解到她所谓“粗糙”“简单”的“理论”，纵然是太一都眼神不对起来。
以颠覆洪荒为代价复活盘古，天道劈你是真不冤啊！
这方面柳离就很振振有词，“但假如能够成功，对于女娲造化之道，一定能有极大进益。”
“化死为生，自死而生，生死亦不过阴阳两面，亦可相互转化，果然是符合小离你的道，是你会有的想法。”
女娲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以整个洪荒为基底复活盘古，这会是极其艰难的挑战，然而只要做到，她很确定，自己对造化之道的掌握会臻之极致。
生死指间翻覆，这是一条再通明不过的大道。
“但我不会那么做。”
女娲低声道，“有些事，仅仅是想想都是一种错误。”
毁灭众生成就一人道途，
是魔道也。
女娲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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