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按住狴犴肩膀,那力度很大，几乎是与疼痛一同降临，却让狴犴骤然冷静下来。
“她的实力不弱,龙族也不敢伤害她。”话语是说给狴犴,也是说给自己。柳离去龙族并不能代表什么，或许敖然对“柳离”恨之刻骨，但他绝不敢动“天庭离皇”，否则迎接他的只会是天庭的雷霆之怒,是龙族几近覆灭的危机。
“敖然来找蒲牢,小离她突然出现,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小离就跟着敖然走了，走之前她把蒲牢打晕，让我来来找你帮忙,”狴犴按住急切的不安,飞快将所知告诉伏羲，“她说你知道怎么做,让我听你的指挥。”
“敖然来做什么？”伏羲咬牙道,本能却已经警惕起来。
“我没听到，蒲牢不许我与他们接触，我偷听到说什么和囚牛有关,柳离说没什么,但没什么她为什么要拦住蒲牢,我知道她要瞒着我做什么，她的话我带到了，伏羲你最聪明，你明白她要做什么是吗,你告诉我，或者她是天庭离皇，你们不会不管她……”狴犴有些语无伦次，他知道伏羲的话有道理，但他真的说不出的恐惧，或许是蒲牢没有当场赶走敖然，或许是敖然亲身到来的态度，又或者是柳离走时那莫名的视线，都让他的心中充满惶恐。
“其他龙九子在哪里？”伏羲问出一个好似不相干的问题。
“在守着蒲牢，我怕他们冲动，没敢告诉他们……”狴犴话说一半，见伏羲微微点头，然后做出了和柳离相似动作，直接一手把他放倒，“你……”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看到伏羲面上浮现和柳离相似的冷然，而后是他低沉的命令之声。
“看住他，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离开，让九婴去看住龙九子……太一呢，跟我去东海……”
解决狴犴后，伏羲带上太一直接去了东海，这世上的确没有谁比伏羲更了解柳离，了解她的顾虑，了解她让狴犴来通风报信，不是为了求援，而是向他传达讯息——替我保护好他们。
这意味着柳离认为他们会干预她的行动，换句话说，龙九子会阻止她。
但她执意要做。
在囚牛这个名字出现之时，这件事注定无法善了。
耳边风声呼啸，伏羲眼底透彻寒凉。
另一边的柳离颇为悠闲，哪怕相当一部分龙族视她如仇寇，敖然仍然要保证她分毫不伤。
如今的龙族承担不起触怒天庭的后果，但有些事注定高于一切。
龙宫本是琳琅华丽，水波清澈透亮，然而柳离所处之地，满目赤色蒸腾，属于龙族的气息弥漫周身，并没有让她厌恶，反而透着无名的亲昵。
敖然立在她的对面，正在给她讲一个故事。
一个失败的故事，一场无果的尝试。
“这是陛下留下的龙珠，”他踏在半空中，轻声对柳离说着，“当年与元凤一战的结果。”
“大长老告诉我，陛下将他最后的力量之源留下，一是待到龙族未来有天赋卓绝的后辈出现，可以汲取这股力量，为我龙族再添悍将，二是希望若有机会，能借之复活囚牛。”
“借你一点真血可否？”自从妖族夺取水族控制后，两人再难有如此和睦的对谈，但在此刻，在祖龙所剩最后的龙珠空间中，两个人达成了仅有一次的和平。
柳离平静给出了自己的精血，并不担心他会趁机做什么。
敖然掐了个法诀，柳离的那滴真血落入周围血色雾气中，很快雾气动荡，缓缓凝聚成一道虚影。
衣袂飘然，气度非凡，眉梢熟悉水光，恰是故人面目。
“兄长……”
柳离发出来到此地的第一句话，喟然中透着几分追忆。
敖然继续他的讲述，“……百鸟朝凤仪式上，囚牛死于元凤之手，南明离火无物不烧，魂魄触之焚烧殆尽，陛下及时赶往凤族交涉，也仅余下一点残魂。陛下将之移到自己的龙珠中，以心血温养许久，亦只能保得灵识不灭，后龙凤战事吃紧，陛下自己更是陨落其中，这点残魂也就沉眠下来，直至今日。”
“而我想要复活陛下。”
敖然终于说出他的目的，“龙珠尚在，陛下的最后灵识与囚牛纠缠在一起，本是为了延续他的生机，使他能在失去主人的龙珠中长存，却也阴差阳错留住他最后的生机，让我拥有唤醒他们的机会。”
“你做了什么？”
不是怎么做，而是做了什么，这满目的血色，足以证明在找到她之前，敖然在复活祖龙一事上，做过不少努力。
“这些都是我族战死的前辈，”敖然目光变得极为哀伤，痛意无声切割着血肉，连声音都沾上了苦涩，“我取了他们的尸首，炼化成最精纯的龙力注入龙珠，填补流失了力量。”
“……疯子。”
柳离面上第一次失态。她是知道敖然主持修建了龙墓，她以为敖然收集龙族尸体是为了让他们安息，毕竟龙族浑身都是宝物，流落在外只会遭到亵渎，龙族纵然再衰落，也必须让这些为龙族流血牺牲的族民回到故土，走完最后一程。
如何能料到是他们的族长，亲手摧毁了死者仅剩尊严，尸骨无存。
“我自是罪孽深重，无可非议。”
听着柳离的评价，敖然并不反驳，眼神空洞无望，那些尸体的名字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们与他说过话，指点过他修炼，战场上保护过他，是前辈，是故友，是子民，最后都在他手中化为血水，至死不得安宁。
若诸君死后有灵，敖然欣然接受你们的复仇。
“可正是已经做到这一步，我才没有后退的余地。”敖然走近她，囚牛的虚影亦逐渐消散，“我做了很多次尝试，但都无法唤醒陛下和囚牛的灵魂，龙力足够，直到大长老告诉我，陛下的血脉是不同的。”
“所以我找上了龙九子，陛下仅存的直系血脉。”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柳离对上了他的目光。
柳离从来都没有忘记龙九子，她怀着难以言明的心情在龙九子生活的地方布置无数眼线，以至于敖然踏足的第一时间，她便得到消息赶到，并成功截住了想要同行的蒲牢。
龙九子并不在意祖龙生死，他们关注的只有囚牛，囚牛灵识与祖龙纠缠，一旦有祖龙有复活的机会，囚牛也能随之重生。
这才是真正能打动蒲牢与柳离的理由。
只有囚牛可以。
从帝江口中从各方面得知的消息，已然让柳离明白，昔年大长老所言祖龙血脉的特殊之处，而接受过祖龙真血的柳离，是唤醒祖龙气息的最佳人选。
藏在孟章欲言又止背后的真正秘密，原来早在那时，孟章就预料到今日场面。
若要复活囚牛，柳离必不可少。
这一身血脉如何到来，便如何还回去，在敖然将来龙去脉说尽后，柳离已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你有几分把握。”这时候她反而轻松。
敖然望见她眉梢隐约的喜意，“若是失败，你便退步吗？”
“自然不会。”柳离视线落到刚才囚牛身影消失的地方，“造化之道我亦有涉及，推演确定方向。”
“那你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了吗？”敖然的声音多了分复杂。
“如果能完成这件事的人选是你，敖然，你会犹豫吗？”她平静反问。
敖然目光不变，彼此答案不言而喻。
“脚下的路是正确的，就没有犹豫的必要。”
花醉铮然出鞘，剑身寒光凛冽，倒映出柳离清澈的眸光，那双金眸如此透亮，敖然望着那双眼睛，总是能想到他的陛下，他的族长，亦是他的父亲。
陛下，您终于要回来了。
柳离望着手中的剑，她一直很喜欢剑，原来的碎了要重铸，有了更好的也要改名，剑为君子，亦是凶器，今日染血，却是自斩。
兄长，且以我血吾身为祭，为你斩开归来之路。
剑光寒气逼人，剑意吞吐不定，却在降落之时，猛然被一只手抓住。
“我、不、允、许。”
伏羲死死拦住剑锋，准圣之躯也无法抵挡那锐利剑气，鲜血从手中滑落，血腥味刺鼻，可握住剑刃之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痛觉。
“伏羲？！”
柳离诧异看着眼前的人，随即又收敛情绪，伏羲猜到她的想法并不是难以置信，因为眼前人本就是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别任性啦。”
她像是在哄孩子般，用另一只手握上伏羲伤痕累累的手，运起女娲教授的方法替他疗伤，这时候她才发现，伏羲身上的伤势不止一处。
敖然与她进入此处时，外面肯定有龙族看守，伏羲要闯进来，可不是要费一番功夫。
她沉默片刻，化去花醉，与他阴沉视线对望，笑意眼底停留。
他又气又急，她却笑意缠绵。
敖然冷冷看着柳离的动作，一开始他也以为伏羲是杀进来，神识蔓延出去，才发觉外面战况并未逼近。
“你知道没法改变我的主意，”柳离低声朝他解释着，解释敖然的行动，解释眼前的机会，“伏羲，我明白你的心意，但这一次，是我自己的决定。”
“不要阻拦我。”
“不要让我讨厌你。”
“你又何尝喜欢过我？”
伏羲听她温声说着，最温柔的语气，最冷酷的话语，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抱住了她，咬牙切齿，“总归我不曾讨过你欢心，又何妨让你再恨几分。”
他的声音有着浓烈的情绪，漫长的时光沉淀，他已经放弃更进一步的渴求，仅剩的愿望不过是看她安好无忧，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举剑自刎。
“他犯蠢你也犯蠢不成！你明知道没有结果，你怎么会想不到……你又何必白白牺牲自己，去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伏羲第一次这么讨厌柳离固执己见的性格。
柳离也开始讨厌伏羲的聪明，“但不做怎么会知道没有可能。”她试图从伏羲的怀抱中挣开，无果后直接放弃，“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便是成功。”
“若没有希望，便由我来创造希望。”柳离坚定道，“我能感受到兄长的气息，我知道如何让他复苏。”
“囚牛也是你的挚友啊，你既然那么喜欢我，就让我去做我喜欢的事，好吗？”
“不好。”伏羲忍住想要将眼前一切覆灭的冲动，“柳离，喜欢你不代表要纵容你的一切。”
“如果你眼前的是帝俊、是女娲、是太一……他们会尊重你的决定，尊重你的意愿，但此刻是伏羲，伏羲和你一样固执，伏羲只会去做自己认定的事，伏羲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
“伏羲只会阻止你。”
“我会阻止你。”
阻止你的一意孤行，阻止你的固执己见，阻止你牺牲自我，阻止你奋不顾身。
伏羲与柳离从来不同，伏羲也永远都无法成为柳离喜欢的模样。
伏羲只是伏羲。
会在她清醒的时候默默望着她，为她扫平前方阻碍，为她拂去隐患，但当她的感性压倒理智，伏羲就会站出来，站出来为她指明道路。
哪怕得到的只有仇恨。
“我们注定无法达成共识，那便不要寻求统一。”
“你是你，我是我，仅此而已。”
“但只要我活着一日，便永不退步。”
“那么现在，杀了我，或者让我毁了这里。”
毁掉挚友最后的生机也在所不惜，伏羲看到柳离抬起头，眼里只有他，就像多年前海棠纷飞，而她泪如雨下。
“你真讨厌啊，伏羲。”她呢喃着，又低低笑了起来。
因为这就是伏羲啊，不为他人所动摇的伏羲，傲气内藏的伏羲，她熟悉的讨厌的又无法割舍的伏羲。
——她会喜欢的伏羲啊。
“可是伏羲，”她猛然起身，忽而凑近了他的耳畔，声音无比温柔，“你阻止不了我啊。”
轻轻一口撮在他的脸庞，在他怔愣瞬间，柳离猛然推开他，整个龙珠内的力量暴动，连敖然都一时诧异，随即意识到她的意图。
伏羲顾不得反应她的动作，就被汹涌的力量拦住脚步，龙珠是祖龙之物，而柳离是他的孩子。
只要她愿意，她便是世上最有资格吞噬龙珠之人，如今只是操纵力量阻拦伏羲，无疑更加简单。
柳离拔出了花醉，她转头望向他，冲他笑着，笑得如此灿烂，“你说的对，我们无法达成共识，但我会欣赏的，正是这样的伏羲啊。”
“我开始喜欢你了，伏羲。”
随喜欢落下的，是刺眼到流泪的剑光，是满目的鲜血，充盈在他的脑海。
他又一次回忆起幻境中，她自刎在他面前的画面。
束缚住他的力量因为失去操纵者而消弭，属于祖龙的血脉遍洒雾气，整个空间都雀跃起来，好似迎接着久违的主人。
伏羲只觉得眼前都黑暗起来，是她的血，是她的话，是她的笑，只有仅剩的一点意识在吱呀作响。
“那你不如，别喜欢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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