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正在修习早课，被熟悉的名号触动，忍不住转头去听,刚好与同样竖起耳朵的玄都撞上。
玄都：“……”
“师兄。”
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太素冲他笑笑，作为在玄都之后拜入太清门下的弟子,唤一声师兄并不出格。
玄都却身子后仰,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师妹。”
这句师妹玄都喊得格外心虚,以入门前后算自然是他为尊长,但在知晓自家师妹身份后……玄都差点没哭着问他师父要不要换她来当师姐。
作为最初一批人族,有幸与圣人结下因果,并被收为弟子的玄都无疑是具有大气运，更别说作为三清首徒,未来注定道途坦荡，该有的自信自然要有,但耐不住这位身份对他来说就很微妙！
天庭羲皇之女,女娲圣人的亲侄女,前半部分对他还不算什么，重点是后半部分,人族视创生他们的女娲娘娘为母亲，但这位可是实打实血脉相连，论起年岁资历哪个都比他强,让他对着怎么算怎么都是前辈的太素喊师妹，玄都表示自己的心脏有点受不住。
虽然真要说起来，对着不到他腰高的幼童喊师姐更艰难。
他依旧还记得那日自家师父闭着眼神神秘秘表示你师妹来了去接她吧,而他怀着我终于有师妹的激动心情，从昆仑山下牵回了看上去格外安静乖巧的小姑娘，满心都是师妹好乖巧好可爱好想听她喊一声师兄，一腔热血却被自家三师叔的一句咦阿素你怎么在这里打碎。
三清兄弟情深，纵然是成圣后都未曾分离，而见太清收徒，元始与通天也升起些类似兴致，只不过一时半会不见合适的，未来一代弟子多了昆仑可能会热闹起来，但眼下昆仑山上三清弟子玄都是独一份，多一个太素都算扎眼。
注意到多了人的通天跑出来凑热闹，惊讶发现对方竟然是认识的后辈。
通天跟柳离关系向来不错，柳离又把太素当自己女儿看待，甚至为她专门来寻过三清帮助出主意，一来一去通天对她也眼熟起来，甚至因着柳离的偏爱，对她颇有好感。
在玄都问起师叔您认识我师妹的时候，他很自然说出了对方身份，着重点明她姑姑你也认识就是把你捏出来的女娲圣人哦。
玄都：“……”
我现在收回刚才那句师妹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是肯定来不及，甭管玄都如何心情惶恐，太素师妹这个名号是板上钉钉，中途通天也疑惑过为什么自家兄长要收伏羲的女儿为徒，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剩下玄都面对这个怎么算怎么都不该是师妹的师妹欲哭无泪。
老实说太素对这个安排也没什么意见，恬静淡然如清泉映月，毫无骄气与傲意，单看一身风度的确是他师父会喜欢的好苗子。
当然身份不那么吓人会更好。
这些天接触下来，玄都也能稍微与她淡然相对，嗯，前提是她不要喊师兄。
太素对玄都的反应通常是一笑置之，时日久了自然会好，此刻也便当做不知他的复杂心绪，“师兄也好奇吗？”
玄都用微笑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好在太素没有打趣，因为她比玄都心情更复杂，“希望羲和阿姨无恙，说起来我这边还有她送我的月桂枝呢，她说月桂枝可以抵御太阳真火，等小金乌生下来让我去看，不会担心会伤到。”
太素曾经很期待小金乌们诞生，就像柳离说的，她也要成为姐姐，从来被细心呵护的少女，有一日也会成为可以保护他人的长者，无疑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谈起天庭，太素难得兴致大发，玄都听得更是津津有味。昆仑山上本就没几人，通天虽是个无拘无束的性格，师侄师叔辈分搁在那里也不好太没大没小，太素一来无疑是满足了他想有个小伙伴的愿望，排除那令他望之生畏的身份，无论从哪方面看太素都是个再合心意不过的师妹。
不见通天对太素越看越顺眼，嚷嚷着以后他也要收些乖巧懂事的女弟子。
元始这次倒是没怼他，对于太素这种层次的良才美玉，没有师长会嫌弃，甚至连他又捡起原先收徒的兴致，合适的弟子是不好找，但将璞玉打磨出光彩的过程，让他愿意付出心力。
圣人道场所在无人敢轻扰，日子便也如流水般逝去，天庭之中却是难得鸡飞狗跳，太一面对着破壳的十金乌颇为苦恼，又因着帝俊与羲和双双闭关，最后不得不把金乌放到汤谷中生长，作为日出之地，又有扶桑伴生，对于小金乌来说无疑是绝佳的育儿之处。
另一边的女娲终于捏出来了勉强满意的躯体，柳离摆脱池里躺的生活，重新回归到天庭中。
然后她就发觉天庭中少了一个人踪影。
“太素去哪里了？”
在问了驻守天庭妖族也说好久没见到之后，柳离推开了伏羲所在宫殿的大门。
这种事问女娲也能得到答案，但非要来找伏羲一趟，不过是，“我想见你啊，伏羲。”
“你竟然真的狠心到一次都不看我。”
柳离坐在他的对面，控诉他的冷酷无情。
伏羲从伏案中抬头，“我去了能让你快些恢复还是怎么，再说你能这么悠闲难道不是我在外面为你收拾烂摊子吗？干脆你亲自去找狴犴蒲牢解释你的莽撞行动，劝解他们不要再试图去东海报仇，能让他们对龙族视若无物后再次拿起武器，不得不说你也很有面子啊，柳离。”
柳离没想到自己仅仅一句话，就能得到伏羲一长串的问候，而她耐心听完全部，亦只能悻悻表示，“……你说的对，是我的错。”
“下次继续？”
伏羲冷呵一声，扔下笔，抱着胳膊望着言笑晏的柳离，心中毫无波动。
他本该欢喜于长久追寻后得到的回应，但被绝望侵蚀的心情残留的余温只有后怕，倘若两个人达成的共识就是永远不可能改变，柳离却又一次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连阻止都做不到。
比愤怒更加长久的是无力，无论是柳离还是太素。
我是那样爱着你啊，你却眼睁睁让我看着你的气息消失在眼前，让最可怕的噩梦成真，让恐惧的梦魇现形。
“我真该恨上你。”
伏羲移开视线，良久后自嘲道。
或许就不会如此辗转反侧，如此不肯放过自己。
“嗯……”
柳离支着胳膊托着腮与他隔着桌子相对，口上说着恨，可连他自己都承认是“该”而不是“会”。
“可那怎么办呢？”
柳离起身走到他的对面，半蹲下身子，与他的眼睛平视，去触摸他的无望与悲怆。
“要我对你许诺还是如何，我们深知对方是怎样不由更改的面目，却还想要牵起手走向未来。”
“可若是我不想了呢？”伏羲感受着柳离极近的气息，曾经梦寐以求的事物近在咫尺，他却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那就不想啊。”
柳离听到伏羲的话语，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她第一次有些分不清对方是真心还是玩笑。
“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如你所愿，如果这能让你得到安宁。”柳离站起身，不悲不怨，语气轻松，“我也会为你欢喜。”
“……但如果你是在闹脾气，”眼见着伏羲瞳眸越发幽暗，柳离又慢吞吞补了一句，“我就把你从天庭扔下去。”
这种玩笑开起来真的很没意思啊！
“毕竟我会当真啊。”
柳离低下头，轻轻将手搭在他的眼睛上，感受着睫毛在掌心拂动的痒意，彼此无法看到对方，于是声音里叹息和寥落就这么轻易传入伏羲的耳中。
伏羲忽而很想伸手把她拥入怀中。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做，只是把她的手掌从眼前拉下，安静地望着她。
好像仅仅是这样，便足够让他得到慰藉。
“……所以太素去哪里了？”
柳离与他对视着，伏羲眼中藏着她所未明的哀意，很浅很浅，却如一根针扎入心头，刺得她难受。
她不喜欢。
于是她问起了一开始的问题。
伏羲这才像反应过来收回视线，但这个问题又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他最后还是在柳离追问下给出了下落。
……
这是通天得知柳离出事后第一次见到她，神轻气定从外表上看不出问题，具体实力恢复如何，通天拔出青萍剑，觉得有必要从实战中比划比划。
然后他就被柳离残忍拒绝。
“下次吧，我这次来是寻你兄长的。”柳离和通天聊了几句自己近况，见他兴起便道。
“元始吗，不对，是大哥，你为了太素来的吗？”通天稍微想想，也意识到她的目标只可能刚来不久的太素，“放心，太素那丫头很好，一哥都对她喜欢得很，有这样的好苗子你不早点介绍给我，嗯，我刚好想收徒，妖族有没有类似的子弟，不需要太好，有她一半天资就好。”
“你要照着太素来，那满洪荒你也找不到几个徒弟。”
柳离与他笑着打趣几句，倒没拒绝通天所说想要收妖族为弟子的想法。毕竟天庭妖族众多，真正落实到个人身上资源有限，天庭能为妖族提供的是安定的环境，但论起条件，比不得圣人门下更加，亦是一条宽广大道。
只要不反过来与天庭妖族为敌，柳离不会限制妖族人员去另寻名师，她将妖族视作子民悉心呵护，自然会期望他们能前途顺遂。
和通天叙旧结束，又向元始打了声招呼，柳离终于在老子处见到了太素。
太素对她的到来很是惊喜，唯独玄都看到这位并不陌生的天庭离皇，端端正正给她施了个礼。
当年女娲成圣离开洪荒，护持人族在洪荒稳定生活的正是这位，真要是说起来，女娲是生育他们的亲妈，这位就是把他们养大的爹。
柳离也认出玄都，妖族那么多人柳离都记得一清一楚，小猫两三只的人族更不在话下，柳离可是亲眼见着女娲如何把玄都捏出来，此刻再见自然熟稔。
她亦认出这位正是当日把老子带回部落的少年，因果由他而起，由他了结，把他带走收为弟子，果然是老子的风格。
柳离勉励几句，玄都仔细听着，看出柳离来意是太素，适时说出告退之语。
柳离接受了这份好意，等到现场只剩下她与太素，叹口气把她揽在怀中，“你父亲倒也给我说了，来太清这里修行我没意见，只是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道别，我在天庭没见着你，还以为你又和我生分，故意躲我。”
“没有生分，”太素靠在她的胸前，听着柳离的话语小声反驳，“就是来的比较匆忙。”
实际是伏羲故意隐瞒，当然瞒是不可能瞒住，太素不清楚自家父皇跟柳离说了多少，只好全程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柳离又跟她谈了最近发生的事，尤其是小金乌他们，女娲担心她肉身未复会因接触到太阳真火受伤，便没敢让她去见，后来柳离终于出来，太一又把小金乌们放到了汤谷，更是没机会见到。
“伏羲说你得在昆仑这边修行，不过我想在此之前，好歹去见一趟他们，毕竟你期待了许久，没事，我去和你师父说，有我跟着不会出事。”
伏羲倒是把孩子往昆仑山一丢就不管，柳离知道伏羲不会害她，但一个人孤身在外，远离亲友，她难免心生怜惜。
老子对于柳离要带太素出去倒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沉吟后问了一句太素是否想去，太素被柳离牵着，望着自家师父慈爱视线，犹豫片刻后点点头，“我想去见他们，做一番道别。”
“好。”
老子面色不变，应许道：“此去一别，便再无挂碍，太素，记得我说的话，未来如何，不过一念之间。”
太素乖乖应下，便被柳离带着往东海方向而去。
玄都见太素离去，昆仑山上又剩下他一个小辈，感叹一声，便见着老子从蒲团上起身，忙得跟了上去，“师父。”
“你也心起波澜，想要出外游历一番？”老子笑眯眯看着玄都意动模样。
玄都不好意思，却也坦诚面对自己想法，“见师妹与陛下那般，有些想念曾经族人。”
“既有所思，顺意便是。”老子这方面一向很是好说话。
玄都有些雀跃，忙得保证，“我会勤加修炼，等师妹回来，我可以带她一起去游历，嗯，想来族人对于女娲娘娘的后辈也很好奇。”
老子但笑不语，只目光望着东海处，格外悠长难测。
此番一去，归来何时？不过刹那一念，因缘莫定。
太素，记得我的话啊，你够坚决，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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