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伏羲并没有去搭理庚辰,偏头看向不远处垂首不语的柳离,太一看他面色闪过犹豫,最后还是坚定走到了她的身边。
一身寒意在靠近她之时慢慢消融，当伏羲的身形出现在她视线中时，柳离能感受到的只有将她揽入怀中轻柔的动作。
“哭出来的话,我会当看不见。”
他终于拥有了在她悲伤无助时替她拂去泪水的资格,可他宁愿永远都没有用到的时机。
爱而不得时的绝望于此刻相比不值一提，亲眼看着所爱之人遭此磨难,早已是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相替。
落在后背的胳膊力度不大,却足够让她的额头与肩膀相触，泪水如断珠垂落，柳离再也控制不住悲伤。
“不要说的…我那么、那么脆弱似的……”
口上断断续续，柳离却没有推开伏羲，明明就快要忍住,却还是因为他的行动失态。
人真奇怪啊，独自承担时什么都可以忍耐，一旦有人向你伸出手,只是简单一点回应,一个拥抱，一句话就能让你泪落当场,所有坚强溃不成军。
伏羲没有反驳她的话，只用手掌轻拍着她的肩膀，无声传递着安慰。
“……你说不可能,是猜到兄长的选择了吧。”良久哀泣到，柳离哽咽道。
伏羲不说话，柳离自顾自接了下去，“可我希望他能自私一次，哪怕是对我，自私些也没关系。”
“那就不是囚牛了。”伏羲小心道，低头看她又要哭出来，暗叹一声，对提起这事的庚辰杀意更浓。
但柳离自己很快收拾情绪，抬手抹去眼泪，“好了，我没事，这边还有正事，对了，你怎么刚好来这里。”
“我听商羊说你来东海，怕你再出事。”伏羲简单道。
“放心，我这次有带着太一一起啦。”柳离察觉他话语背后的惶恐，大概是上次发生在他眼前的事着实吓到了伏羲，以至于他会如此迫切赶来。
“太一有什么用，你想做的我都拦不住，他更没那个脑子说服你。”
丝毫没有在本人面前埋汰对方的顾忌，伏羲直白表达了自己对太一的不信任。
被diss没脑子的太一：“？？？”
说谁没脑子呢伏羲，别以为在柳离面前我就不敢打你啊！
“你别那么说太一，至少有他在，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问题。”柳离埋怨几句，回头替他向太一道歉。
太一很想回以呵呵，奈何柳离态度摆在那里，他只能勉强憋出个笑容，“没关系，我才不会跟个弱者计较。”
他咬牙强调了弱者两者，但伏羲面不改色，丝毫不以为意。
好气哦，我一个单身狗为什么要看这种和和美美画面？
心里暗自把伏羲□□几百遍，太一却没真的打扰这两人，情丝脉脉肉眼可见，对柳离来说，这几乎是自太素死后最放松的时刻。
太一如何忍心去打断这种温馨。
……当然你们甜蜜蜜恩爱时不捎带上我更好。
好好走在路上被踢一脚我多冤！
自觉为天庭和睦付出良多的太一叹了口气，无奈看着柳离与伏羲互动，伏羲要处理庚辰，柳离没有理由反对，只是听他不一块回返天庭，担心表示要不要太一陪着。
但柳离你清醒点让你一个重伤号独自回天庭更不安全好吗！
帝俊知道了会在我耳边唠叨一整天的啊！
太一吐槽无力，好在伏羲知晓轻重，耐心承诺柳离一定安然回来，声音温柔得让太一以为说话的是女娲而不是伏羲。
柳离果然被他说得松口，眉梢的愁意都削减，她仍是放不下庚辰的话，但足够让她不再沉溺其中。
这也是伏羲所愿，而在送走柳离与太一，重新看向庚辰的伏羲瞬间变脸，柔意顺水流逝，只剩戾气浮现令见者心寒。
庚辰微一挑眉，太素是伏羲的女儿，他又惯来不是个良善性子，柳离最多不过是将她一杀了之或是镇压囚禁，到伏羲手里，说不准死亡才是最轻松的结果。
但庚辰没什么畏惧。
在她决心插手巫妖之事，在她亲手分离魂魄肉身，在她将自身与龙族融为一体，在敖然强行将她自龙珠中育化，为她写定未来宿命时，属于庚辰的境况已足够险恶，也不介意更糟糕几分。
棋子已经摆好，关键已经给出，剩下的发展，不论她的生死如何，都已无可挽回。
庚辰被伏羲带到了汤谷，一路没有龙族阻拦。
太素身亡之地，金乌浴养之池，一场恶战后满地狼藉，唯有水波浩荡，不改静流。
庚辰平静看着伏羲走到太素被烈火吞噬之地，看他取出自己的心血，捏出一道堪称繁复的法诀，以她了解，勉强能认出大抵于聚魂集魄有关。
可那只会是无用功。
祖龙能强行留下囚牛一缕残魂，以待复活之机，是因为囚牛是大罗金仙，金仙便可真灵不朽，哪怕魂魄破碎，只要有一点魂魄残余，便可凭借不朽特性缓慢凝聚，哪怕这个时间可能是无数个会元。
但太素根本连金仙都不是，假如说金仙的真灵如钻石坚硬，金仙之下便是云雾，风一吹便会散去。
遭受祝融那等层次的致命攻击，几乎是一刹那就会被蒸干，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这种情况下，伏羲的行为只是一种不甘心的挣扎。
“你说柳离喜欢幻想，你却比她更痴妄。”庚辰讽刺道。
伏羲眼也不抬，自顾自完成了手中程序，又转过身来走到庚辰身边。她将自己身魂分离，伏羲带走她的顺带把她的原形一并带来，庞大的金龙本该蔽日遮天，此刻萎靡倒在地上，被伏羲取走真血时也无力反抗。
玄黄之血在空中浮现，东海之浪无风起波，好似王者巡视，又似稚子归家。
伏羲按部就班进行着自己的计划，庚辰望着伏羲动作，望着在他牵引下波澜起伏的海面，以及海面上逐渐出现的光点，缓缓眨了眨眼。
她忽然明白了伏羲的目的。
她更了然了某个真相。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庚辰低笑着，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知道吗伏羲，她不知道，她一定不知道，她若是知道又怎么还会靠着你流泪，你居然瞒了她这件事，瞒了她数千年……”
“太素是她的女儿！”
“你不敢让她知道，她若是知道会恨你的，恨你隐瞒，恨你自专，恨你让她们母女相对而不识。”
这话让伏羲表情有了变化，望向庚辰的视线再不掩盖杀意，可庚辰只是嘲弄地看着他，那副与柳离一般的金眸一眨不眨，眼底光彩一瞬间与她重合。
好似柳离在与他对视。
伏羲按捺不住心中的暴虐之意，他弹指发出一道风刃，目标正是被他禁锁法力，只靠着金龙而立的女子。
庚辰只觉剧痛在眼前炸开，而后天地瞬间黯淡，黑暗蔓延而去，鲜血从眼眶中滚滚流出，停在唇角有微咸的苦涩。
她疼得踉跄几步，手下借着龙躯支撑住不倒，听着伏羲阴沉的声音如浓云逼来，“她大抵也不喜欢这双继承自祖龙的眼睛，但不论如何，属于她的东西留在你的身上，令吾不喜。”
不喜欢的就毁掉，对伏羲来说，就是如此简单的道理。
“你只是害怕从中看到她的怨恨。”庚辰艰难道，但在伏羲开口前，她又很快道：“但你不必担心，无论你做出什么事，她都会原谅。”
“因为你是‘伏羲’啊。”
她看不见伏羲的表情，但她很确定伏羲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为什么可以在第一眼与你见面时脱口而出你的名字，为什么会对你的冒犯近乎是不讲道理地宽容，为什么这么多年对你的得寸进尺永远予取予求？”
“因为早在遇到你们之前，‘伏羲女娲’便已经在她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她对你的一切纵容偏爱，都不过基于你是‘伏羲’，而‘伏羲’于她，重若天地。”
“你不过是她对那人的回忆与替代，她只是透过你，去思念另一个伏……”
庚辰那一句伏羲最后还是没有出口，便有巨力扑面而来，因着龙躯的阻拦不至于让她飞出，便只能被她生生吃下，气脉断折，骨骼尽碎，鲜血从皮肤下渗出，留下斑斑血迹，而她来不及喘口气，就被掐着脖子从地上拖起。
“说够了吗？”
浑身重创让她的耳边轰鸣不清，即便如此，伏羲那压抑极深的愤怒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你信了。
你只是无能狂怒。
庚辰嘴角蠕动，伏羲读懂她的话，可正是如此，才让他清楚意识到自己有多介意她的话。
谎言无法欺瞒，更无法让他心慌到出错，当他发现自己无法无视她的话语继续阵法，他干脆利落放弃了手下工作。
“她叫女娲，那你是伏羲？”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你和女娲对我来说不一样，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生灵，都意义不同。”
初见时的讶异，多年后的对谈，曾经被忽视的细节串联，得出的结论足以让心神大恸。
理智告诉他柳离不会那样做，可只要有一刻迟疑，一丝动容，都宛若一根扎在心头，扎得鲜血淋漓。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但他怎么可能不在乎，不在乎他所爱之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对他微笑？
脖子上传来的力度逐渐收紧，就在庚辰以为她就会这样被他掐死时，伏羲忽然收了手，任由她像死鱼般砸在地上。
与她相连的金龙似有感应，无声涌动海波随动，被伏羲翻袖镇压后，歪着头哀鸣。
伏羲冷漠看着浑身鲜血的庚辰在地上喘息。
“你想我杀了你。”
他慢慢用术法洗掉衣袖上的鲜血，来自于庚辰眼中流出的血，回去后柳离肯定要见他，看到血迹怕不是又会担心。
多可笑啊，哪怕有那种可能，他还是控制不住满心满眼都是她。
意识到这一点的伏羲逼迫自己重新看回现场。
“在她面前谈起囚牛也好，在我面前挑衅也罢，你的目的只是求死。”
“可你偏偏又分离魂魄与龙族交融，竭尽全力在算计妖族后活下去。”
“矛盾吗，一边是强烈的自毁之心，一边又是无法控制的求生意志，正如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意志扭曲而成的怪物。”
“敖然以他的心脏配合龙珠中残余的力量将你造出，被她割舍而出的血脉成为组成你的部分，其中不仅有着她的力量，更保留着她的意志。”
为什么庚辰能说出柳离这些隐秘心思，因为在构成她的一部分来自于柳离，她继承着她的血脉，同样继承了她的爱恨。
柳离对龙族毫无归属，柳离亦对龙族心怀憎恨。
即便被敖然托付了整个龙族，庚辰也不可能爱上龙族，她甚至厌恶着自己的存在。
可她又绝不可能伤害龙族，流淌在她血脉，贯穿于她的精神中的，更多的是为了族群甘愿舍身无悔的龙族。
她恨着龙族，却要为他的兴衰呕心沥血，她眷恋着天庭，她却亲手导致了与她血脉相连女儿的身亡。
两种对立的观念如何共存，她为什么不在乎被龙族气运吞噬，因为在此之前，她便已在平衡自己精神中耗尽力气。
她早晚会自己发疯。
所以她亲手布下了这一局。
亲手挑拨了巫妖战起，为龙族留下趁乱崛起的机会，剥离自己躯体，让龙族拥有能进阶准圣的“武器”，她甚至命令龙族不做阻拦，否则作为祖龙后裔，龙族又岂会眼睁睁看着伏羲带走他们的族长。
她为龙族谋定了所有，而这份负责背后，是她抛却龙族后走向死亡的不负责任。
甚至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任性。
“真可悲。”
“你又、又比、比我…好几分……”
庚辰断续道，每一字都让她几乎晕过去，可她还是说完了这句不长的话。
伏羲却已转身离去，他重新捡起被他扔下未全的阵法，没有了庚辰的打扰，阵法成功顺利完成。
他把庚辰和那条金龙一块扔到了阵法中央，以整个汤谷为阵基，以庚辰的力量为引，蔓延出扩展到整个东海的丝线，去打捞属于太素残留的记忆。
说不清是幸运还是如何，太素死在东海，恰恰是死在东海，伏羲才能这样做。
老子说太素有水德，哪怕被伏羲斩断血脉，冥冥中无法抹去的因果仍将她牵系。
东海是祖龙的诞生之地，而太素是他的后裔，四海之水臣服于他，同样无私接纳于她。
海水孕育生命，哺育万物，那太素就是它最宠爱的孩子，只要她的魂灵有遗留水中，东海就会将之珍藏，不至于消散无踪。
庚辰有着纯正的祖龙血脉，又有着柳离的遗留，是最能感应太素气息之人，他从太一手下带走她，就是要借她的力量寻觅太素的生机。
而到数量足够，女娲就可以出手帮她凝聚真灵。
即便这种困难不亚于在沙漠中寻找一颗特殊的沙粒，在耗尽庚辰力量之前，伏羲不会停止。
正如柳离所坚持，没有希望就亲手创造希望，哪怕是无果的徒劳，也要在挣扎后才有资格下结论。
伏羲封印了庚辰的意识，避免她在这个过程中动手脚，在确认阵法无误后，他才转身一步步回到天庭。
回到天庭便见着柳离蹲在建木枝桠上发呆，来往妖族努力不去打扰，但仍然忍不住去偷瞄。
但柳离只盯着一个地方谁也不搭理。
直到伏羲身影出现，她才猛然转过头，顿了顿向他招手。
伏羲见她难得如此孩子气，心中好笑，但想到庚辰所言，心头又猛然一滞。
可站到树下时，他的眼中仍然温柔倒映着她的面容，嘴角微扬，“怎么，你心情又不大好，谁又惹到你。”
柳离垂眸看着他，那眼中浅淡的哀伤让伏羲有些不安。
“我刚休息的时候做了个梦，梦到了太素，她对我招手告别，喊我娘亲。”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伏羲嘴角的弧度僵住，可那句话还是从柳离口中说了出来。
“伏羲，你给我句实话，太素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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