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上说着好久不见,面上却没见着半分欢喜。
接引和准提对视一眼,皆苦笑摇头,女娲皱着眉头,望着自家兄长欲言又止。
太清抱着拂尘,面色喜悲难辨,双目渺渺,似观云海,似如山岚。
通天倒是气魄凛然,也不考虑其他,视线直落在柳离身上,只确定了好友生死无恙,才松口气,重新看向引发诸圣前来的关键人物,伏羲。
唯独玉清闻言容色更冷,再次开口,“伏羲,你这是在自取灭亡。”
“嗯,所以呢?”
伏羲眼也不抬,一副你说任你说,我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
玉清气得就要动玉如意,被准提轻咳一声打断,“咳咳,伏羲道友,有什么意见大家可以谈,你千万别冲动。”
即便准提已位列圣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隐隐血压上升。
伏羲你可干点人事吧!
而几乎在他开口同时,帝江也不客气质疑道:“诸位圣人这是何意,巫妖大战是两族之事,怎么也轮不到诸位插手吧。”
除却女娲是天庭娲皇,三清与西方双圣可跟巫妖没什么关系。柳离和三清私交好那也是私交,但要是依仗圣人之尊便肆意插手各族之事,那便是破坏默契。
何况鸿钧命令摆在那里,不允许圣人随意插手洪荒事务,巫妖大战,以女娲身份都不曾涉足,只旁观在侧,固然有天庭优势在前,不需要女娲下场,更有道祖要求。
哪怕柳离意外身故,女娲便是想要挽救好友,也只能在结束后另寻他法,若是强自以法力逼迫帝江交出,哪怕明知是圣人,帝江也有与之同归于尽的决心。
当然,面对拥有绝对力量的圣人谈这种“尊重”着实虚幻,但冒着触怒六圣的危险,帝江仍不得不说。
一旦六圣下场,对巫族毫无益处。
别看一上来元始就对着伏羲发难,真要数起来,女娲是天庭娲皇,三清和柳离是众所周知的挚友,准提接引与妖族是没什么交情,可他们和巫族也没交情,六位里面四个或多或少都与天庭有联系,真要让他们来评判,帝江哪来的自信认为他们能公平对待。
偏心巫族还是偏心妖族,不是肉眼可见的事实吗?
比起堂堂正正败在妖族手中,因为诸圣的拉偏架而导致巫族失败,这样的结局帝江更加不能接受。
他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那样巫族才是再无翻身余地。
思及此,帝江面色冷然,朝混沌外紫霄宫方向拱手,“诸位要是不顾规矩,吾不介意去紫霄宫扣门,问一问道祖,自己定下的规矩到底还有没有用。”
“蠢货!”
元始原先只盯着伏羲,听到这种话,直接劈头盖脸骂道。
连伏羲在做什么都看不透,哪来的资格说这种话。
被斥骂的帝江面色瞬沉,准提道人愁苦更浓,恨不得捂住两个人的嘴,可仍是要硬着头皮开口,“吾等无意插手巫妖之战之意,只是有些事,不得不规劝一番。”
要不是场合实在不对,准提就忍不住要自己吐槽出来。
你以为我们想来吗,巫妖打生打死跟西方有个锤子关系!我们师兄弟俩在家里苦心孤诣推演西方生灵的修炼法门,连这场有可能决定巫妖胜负的战役都顾不得围观,结果刚进入状态就被天道一下子给踢了过来。
天道就差没趴到他们耳边大声喊快出来再不帮忙就要出大事了!
稍微了解天道的生灵都知道洪荒天道是个多么蠢而不自知的智障,耳根子软又不知变通,死板得连鸿钧偶尔都想抽一顿,时不时想一出是一出,不作妖还好说,一作妖那才是灾难。
但就是如此,诸圣也不得不承认,作为洪荒规则和众生意志的集合体,在关系洪荒生死危机之上,天道还是比较靠谱的。
被天道拉过来看了一眼,知道伏羲行动的背后意义时,就算是他们都出了一身冷汗。
默默无闻千万年,一出手就是毁天灭地,这种一鸣惊人的事迹,诸位圣人表示实在承受不起。
帝江大抵还在疑惑,伏羲这种只会导致“两败俱伤”的疯狂为什么会让他们现身,但关键是,伏羲目标不在天庭一地存亡,不在巫妖两族兴衰,他根本就是奔着整个洪荒同归于尽的方向狂奔。
天庭建立在天界上,天界不破,天庭不坠,伏羲想砸了天庭,第一步就是先把天界拆掉。
但是天界毁灭的代价,绝非可以轻易略过。
昔年盘古开天辟地,清浮者上升,浊重者沉降,天界正是以阵法连接清气凝聚所成,虽是后天所就,天长日久已与洪荒相连。
天界若毁,便相当于在洪荒上空撕开一道裂口,到时候罡风弱水借之进入洪荒,地风水火肆虐天地,阴阳五行之气溢散混沌,洪荒本就失衡的灵气会更加动荡。
要知道,当年西方灵脉被毁,表象是西方一处灵气衰微,实际上整个洪荒灵气循环都已出现问题。洪荒是一个整体,东西各处上下四方相互关联,只有休戚相关而没有此消彼长的道理,如今看着不显,长此以往,灵气枯竭,众生道途断灭绝非空话。
诸位虽已证得混元道果,纵洪荒毁灭,圣人万劫不朽,可坐视生之养之的家园化为劫灰,亦非本心所愿。
洪荒灵气本来就因为西方之事没了半边身子,这边伏羲又想着把头盖骨一块掀掉,一个搞不好便有覆灭之危。
这时候巫妖那点纠纷还算个球,偌大洪荒无数生灵,那才是真正能让圣人一齐出现在此的原因。
也是天道没法直接动手,不然一道雷劈下来直接解决,但谁让伏羲钻空子,毁灭天界的关键之物由天道施下的功德所成,在他真正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前,天道根本没法将之摧毁,毕竟那与他的法则相悖。
于是只能自己上蹿下跳无能狂怒,然后狂call圣人救场。
但圣人们也头秃好吗,伏羲有功德护身,这功德还是天道你给的,反过来钳制他们,唯一有底气出手的女娲还是伏羲亲妹妹,真不顾一切打杀,女娲能无动于衷?而只要稍微一阻拦,伏羲就有机会拉着大家与地火水风来场亲密拥抱。
至于伏羲敢不敢真做出来,接引视线与伏羲对视,没有怒火没有玩味,收敛笑容的伏羲此刻眸色平和到渗人,那是纯粹空洞的黑暗,连光芒经过都会被吞噬。
嘶——以前怎么没发现伏羲是这么个危险货色。
师兄弟俩再次对视,感应到彼此相似情绪,都默默做了个标记。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伏羲脑子不正常。
脑子正常的谁莫名其妙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啊!
“女娲,”准提再次叹气,眼瞅着太清一言不发,通天漫不经心划水,元始怒目而视,都不像是在正经处理的模样,转头从亲友下手转圜,“你劝劝你兄长,他若真动手,天道必难容他。”
鸿钧合道,天道趋于完善,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被罗睺忽悠,明知他可能会导致洪荒覆灭还帮忙加油鼓劲叫好的傻白甜。固然因法则所限,天道只能丢几个雷电拉人救场,可一旦伏羲真的做出摧毁天界,颠覆清浊的行为,天道会立刻降下惩戒,到时候哪怕是女娲都无法救下。
关系到洪荒存亡,是天道最不能容忍的底线,仅仅被触碰,代价都足够惨重。
听闻此言,女娲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沉默半响,看向伏羲,勉强道:“兄长,我知你之心,但她不会希望你做出这种事。”
伏羲未曾一句提起柳离,可在女娲心中,如何料不得这份疯狂为谁而发。
你说女娲成圣,太素已死,这洪荒无人值得你再注视,可正是这了了的眷恋,让你不惜站到众生的对立面。
你不能允许柳离出事,也不肯任由人族沦为交易物品,便只能由自己站到最前方,以自绝于天道的代价,换来一份两全。
“女娲,”自家妹妹开口,伏羲自然不能无视过去,可这也仅仅让他放缓些语气,“你知道的,我只在乎目的能否达成,至于代价,我从不关心。”
自己的性命也好,这万千生灵也罢,就像他自己说的,女娲万古不灭,太素生死茫茫,他唯一能抓住的,仅此而已。
他知道未来自己必然无法善终,他亲手打开了危险的阀门,放出了猛兽。
但他不在乎。
至于柳离的想法,伏羲冷笑一声,几乎是迄今为止最为鲜明的情绪流露,“她都敢那么做,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伏羲不直言“她”是谁,但在场几人或多或少都能猜到,视线在帝江处逡巡,三清这边早有预料,接引和准提却都陷入沉思。
所以你搞这么大的事就是为了柳离?
就你前面强硬拒绝谈判的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柳离有仇,要逼着帝江杀她啊!
接引和准提不理解,非常不理解,但既然伏羲表现出来动容,那证明这件事还是可以讨论。
至少比他之前表现出来软硬不吃拒绝沟通强得多。
西方两位圣人看向三清和女娲,四位圣人不说话,接引和准提了然。不反驳就是默认,不开口是因为情分,帝江没那么容易松口,偏他们又不可能明言。
有些事情说出来只会是灾难,伏羲可以拿偌大洪荒兴亡做威胁,逼迫圣人下场干预,打乱帝江的谋划,但绝不意味着,几位圣人能允许同样的事再次发生。
天道更加不能允许。
一丝一毫的苗头都不允许,念头和想法都要杜绝。
准提胡乱想着,暗道声得罪后看向了帝江。
他无心参与巫妖之间争斗,只是这种情况,只能以稳住伏羲为要。
……
一场大战最后还是草草结束,帝江在六圣的逼迫下交出柳离的元神,人族和停战的条件当然没戏,唯一庆幸的地方是妖族收手,巫族不至于损失更大。
战火稍止,不代表风波平息,但伏羲已经懒得去考虑其他,全程不发一言的帝俊沉默着指挥收兵,然后扭头发现了正收拾东西跑路躲风头的白泽。
“……”
要不是柳离留下的背书,帝俊差点以为这位天庭十妖帅之首打算叛逃。
对此白泽表示很冤,听令行事怎么能说是背叛。
至于为什么要跑,柳离要是活着一切好说,柳离要是真计划成功,白泽有必要为自己找个退路。
就是在伏羲和帝俊手下保命的退路。
而眼下的情况不是最糟糕,但也不算太好。
柳离没死,但也没太好,至少没法活蹦乱跳顶在他面前承担。
在发觉伏羲砸局的时候,白泽就有预料这一天。
……但怎么想都来的有点快。
白泽被鲲鹏提溜着放到帝俊面前,迎面就是他背影相对,无数情绪凝结周围静寂中。
“她想做什么?”帝俊没有跟他绕圈子的想法。
白泽拍掉一路挣扎来的灰尘,面不改色道:“东皇陛下不曾告知于您的吗?”
“她想做什么我已经知道,而我要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帝俊转过身,容色幽微难测,再无笑意舒朗。
这种大事,帝俊不可能不关注,具体细节或许不察,可柳离出事消息报到他面前,帝俊再不可能安坐天庭。
他到达现场拦住太一时,所知也仅仅是柳离身亡,之后从太一口中得知她的计划,矛盾也随之而来。
“尽快结束战争,故要毕其功于一役,我理解她的决定,但达成这一结果的方法千万种,她不一定要牺牲自己。”
妖族未到绝境,激发妖族士气的方法亦不可计数,可她偏偏选择了最极端最糟糕的一种,偏偏选择用自己的性命去完成这一局。
她根本没必要去牺牲自己。
她更不该牺牲自己。
帝俊眼中哀痛一闪而过,白泽眼神微敛,欠身施礼。
“陛下经历过战争吗?不是妖族征东海时的小打小闹,而是真正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双方互不相让,拼尽手段只为让对方败落的战争。”
白泽如此道,他没等帝俊回答,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离皇陛下经历过,上一次能够被称为量劫的灾难,她亲眼见证着战火萌发,蔓延,扩张成不可阻挡燎原烈火。将参与的三族,并洪荒无数生灵,尽皆吞噬成灰。”
战争的代价,她无比清楚,可当她站到相似位置,才清楚有些事不可躲避。
避不开,就只能迎头而上。
“太素殿下之事固然悲痛,但陛下一生多逢生死别离,尚不足以令其失去清醒,她只是借此明白了巫族的决心,明白两方冲突不可挽回。”
既然战争总要爆发,既然矛盾难以化解,那便由她来领导,由她来掌握主动权。
——由她来决定这场战争的开启与结束。
无数生灵的命运,巫妖两族的未来,她近乎是狂妄地纳入掌中,并将其肆意摆弄。
让这场牵连广大的战争,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
事实如她所料,妖族对战巫族一直处于上风,甚至击杀了一位祖巫,没有人会怀疑,在她的指挥下,妖族会迎来胜利。
“可是陛下……”
白泽说到激昂处,语气仍淡然,“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
上一次战火纷飞,参与的三族尽皆衰落,始麒麟与祖龙战死,元凤自囚于天南火山,再是笑傲寰宇的英杰,也会被庞大的因果绑住翅膀,折翼坠入沉渊。
一场战争卷携的因果有多沉重,不尽死亡汇聚的业力有多可怕,身为妖族之主的柳离自然明白,每多一份牺牲,每绵延一刻厮杀,都在消磨妖族的气运,都在将他们往悬崖边再推一步。
因果业障无可避免,衰亡陨落积累成山,待到气运化作尘散,天庭的煌煌大日也会失去光芒。
她珍重护持千万年的妖族子民,会被天道所厌,沦落任人欺凌;她携手同行的挚友伙伴,会被业力吞噬,葬于尸骨之间;她的心血与理想,都会东流而逝,不得回返。
天机因果在她眼中流转,而她窥见了一片狼藉。
战争没有胜利者,这是她很久之前就知道的道理。
可她还是要点燃烽火。
只有踏碎一切,才能铸就新生。
正如在三族的尸骨上诞生的妖族,将巫族彻底臣服于天庭之下,才能谱一线生机。
而挑动战火的代价,由她来支付。
由她承接。
似乎未尝察觉帝俊猛然粗重的呼吸,白泽低着头继续说了下去。
“想要承接因果,必要背负相应的气运,而妖族气运,并不是全然汇聚在她的身上。”
“执掌妖族诸位皇者中,娲皇已成圣,不受因果所缚,东皇陛下身份特殊,离皇自己不说,只剩陛下与羲皇有能力影响天庭。”
想要由她解决,就必须让帝俊和伏羲独立于战争之外,只要不插手其中,背负的些微业力依靠他们的气运完全可以化解。
甚至说,一旦妖族胜利,清算因果后回馈的庞大气运,足够支撑天庭再出现一位圣人。
可如何让帝俊与伏羲排除在外,又不引起他们的怀疑呢?
于是以祝融为诱,以想要复仇的急迫,逼迫伏羲出手诛杀,令他因重伤而无力干预妖族之事,担心伏羲察觉不对,她甚至亲手施法让伏羲沉眠,将他囚禁在宫中,以免发现端倪。
于是以报仇为由,让帝俊亲口承诺让她来指挥,为了方便后期掌握局势,她借着鲲鹏告诉帝俊,告诉帝俊她想要天帝之位,利用帝俊对她的愧疚与纵容,心甘情愿任她攫取权柄。
于是她成功独掌妖族,位尊天庭。
妖族的气运就这样将她视为主导,妖族子民归于她的领导,她走在战火缭绕的大地,因果与业力追随而来,缠绕在她的指尖发尾,将轻盈的灵魂填满,变得沉甸而浊重,而她吸纳一身业障劫数,只为将自己化为祭品。
天道清算的祭品、结束战争的祭品、开启新生的祭品。
不是她选择了在那时牺牲,而是她必须死于其中。
因为那是她为战争写就的啊。
在此之前,一切纷争归于她身,因果业力为她背负,在此之后,曙光显现,帝俊便可从容拾捡胜利,以一统洪荒之无上光辉,铸就他的混元之路,成就天帝。
从此巫妖安然,战火平息,流离的生灵归于家乡,而她独自化为劫灰,沉眠于冰冷的土地。
那向鲲鹏诉说的未来、值得一搏的未来,从始至终,都不曾为自己留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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