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台院内,月朗星稀。
宿云微屈膝坐在那方软塌上,身旁唯逢宁静立,呼吸起伏间不住喘息,灌了杯茶水才道:“殿下,如您所料,那位梁公子看样子已是动心了。”
“是吗。”宿云微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眼底却十足讥讽,满是同平日截然不同的深邃冷漠:“叫那人继续,再叫些人,去梁府外守着,也不用伤人,想起来去一趟即可。”
“…是。”对于宿云微人前人后的两幅面孔,逢宁显然已经见怪不怪,然而撞见少年眼底漫不经心的神色,还是不由心生寒意。
他至今依旧没能想通,主子素来同那梁家公子没什么瓜葛,却不知为何要叫他找人做戏,去勾搭那梁家公子。
更叫他时刻盯着那人,逢宁生平从未做过,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去做这种堪称离奇乖谬之事。又眼见着后者真上了钩,心中本能的开始不安。
不知是否是他脸上纠结惊惶之色太过明显,宿云微看了过来,蓦地出声:“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逢宁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复:“奴才……”
“你不会明白的。”宿云微扯了下嘴角,大约是被暮色牵扯出了几分诉说欲,眼底却满是逢宁看不懂的情绪。
“梁、嗣、溪——”宿云微一字一顿,平淡嗓音中平白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狠戾:“我要叫他试试,被人蒙骗,终生求之不得的滋味。”
百不偿一,有时候规律性折磨久了反而叫人心生麻木,宿云微并不打算叫他如此,他要一点点磨掉那人所有心气,叫他时刻惶恐惊惧,叫他一生都活在他给他造的梦里。
逢宁有些害怕他此时模样:“殿下——”
宿云微手一台,制止了他的声音,耳尖蓦地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门外——
隔着一座宫墙,殿外檐下门前,连玉听着自墙内清晰传来的男子声音,身子静默地融在一片阴影里,也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
逢宁在宿云微的目光下不知何时已猫着身子到了院门之前,倏而推门,冷喝道:“什么——”
人字还未出口,逢宁望着眼前女子倏而顿住的背影,惊地后退数步,声音也硬生生被人掐在了嗓子里。
“女……”
挡在门前的小厮乍然退开,宿云微眼色微沉,转头看去。
宿云微倏而掀开膝上锦被,失声:“阿玉!”
连玉…如何会是……!
她……她是不是听到了。
女子白衣冷清,方才是背对着殿门的姿势:她似乎正打算离去。
她一定听到了——
宿云微面上血色褪尽,浑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住了。
他最怕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下一秒少年狼狈的从榻上跌落,宿云微眼底血红一片,全凭本能:“别走……”
“殿下——”逢宁惊声。
伴随着重重落地的声音,连玉心尖狂颤,想开口已然来不及了。
宿云微狼狈的扑伏在地,十指几乎要扣进身下砖石缝里,眸中慌张而绝望,甚至有些扭曲。
她知道了!她定是知道了……他该怎么办?要怎样……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他们都快成亲了——
身体永远比意识反应更快,连玉飞快地迈到宿云微身前,蹲下身子要去检查他的腿,然而手方伸出去便被人攥住。
宿云微几乎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抓住连玉这件事上,仰头半晌弯了弯唇,扬声道:“阿玉…你来看我了呀……”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连玉骤然宿云微脸上比哭还要勉强的笑容,一瞬间心如刀割一般,动作亦顿住了一瞬。
再去辨别到他脸上并没有过多的疼痛,应该是没有太撞到腿,连玉什么都没有说,双手穿过宿云微的膝弯,将人横抱起重新放回榻上。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罕见的沉默……
宿云微面上勉强维系的、自欺欺人的笑容终究再也维持不住,原本环在连玉腰间的手也收了回来,在袖中紧紧攥住,颈间青筋暴露。
空气似乎也在这一刻凝滞了下来。
好在连玉的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女子抬眸看向他:“云宝。”
“别叫我……”听到这个称呼,宿云微缓缓退出她的怀抱的动作又猛然顿住,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又被这简单两个割出了裂痕。
“我知道,你知道了…”
“是,就是我……”宿云微不自觉咬牙,眼角通红:“我……”
“我知道。”连玉蓦然打断了他:“我一直知道。”
“你知道?”宿云微猛然抬首。
望进她清明到甚至有些莫名坚定的眼底,忽然领会到了她语气中的意思,一时什么都忘了,愕然失声:“你什么时候,怎么会——”
连玉沉默的看着他,倏而伸手把不自觉浑身发抖的宿云微重新按进自己怀里,许多想说的话在喉间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说了两个字:“…别怕。”
宿云微忽然抱住了头,身子蜷成了一团。
连玉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一瞬间他却从这两个字中亦觉察到了一些,宿云微从前从未注意到。
自他回来以后,连玉同他说的最多的,不是别的,反而是这两个字。
别怕。
连玉总同他说:别怕,云宝。
“你不愿见我,我便不动。”
“我没有食言,同你说好的,我来找你了。”
“云宝不想叫我看的,我就不看。”
……
云宝会怕什么?只有他会怕。
宿云微忽然意识到,连玉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当作不知道。
呜地一声,心中痛与酸涩说不上哪者更多些。唯有止不住的摇头,哆嗦着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朝廷对不起你。”连玉捧起他的脸,只觉心头似乎被快刀剜了一刀,后知后觉喷涌而出的血液似乎把她五脏六腑都包围了:“是我没护好你,”
“不是……”宿云微不住的摇头,喉咙却如同被棉花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玉……”少年眼底并没有泪,却几乎已被绝望淹没:“你不知道,我回不去了,我再也……”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宿云微说不下去了。
“云宝……你无需回去的。”连玉看向他:“人总归是一直在改变的,这并不代表,你不再是从前的你。”
“就像如今,我也不是从前与你初遇时的我了,那你的心变了吗?”
宿云微脱口而出:“不——”
“是啊。”连玉再度捧起他的脸,生疏却温柔的吻过少年颤抖滚烫的眉眼,低声:“所以我也不会……”
“云宝。”连玉有些不习惯,顿了顿,依旧开口道:“我们已经见过彼此最初模样了,那时我们便相爱,如今依旧,我很感激。”
宿云微眼圈通红:“相…爱?”
说起他们,她用的是相爱……
连玉轻轻嗯了一声,笑了笑:“记得我曾同你说过吗?我不属于这里。”
“上辈子我总是想不通,为何如此荒谬之事会轮到自己,我拼了命,满心满眼只想回去,以至于眼瞎耳聋错过太多。后来更是以为梁嗣溪便是原因,于是拼命追寻。”
“直至后来我再也骗不了自己,我也曾恨过,但后来我伤好了,反而觉着没有意思,就像我上辈子活过的那几十年,活着那么久,可是又有什么意义。”
“直至后来我回来了,再遇上你。”连玉笑了笑:“我终于知道,这一切的意义都在于你。”
“……我?”宿云微不敢置信,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竟叫人看出几分心酸。
“是。”连玉说:“方才我终于想明白了,是我叫你不安了。”
“云宝。”连玉认真唤他,将宿云微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于官道之上,她能言善辩,然而于感情上却并不是那么习惯于直白表达之人,想说的话在喉间转了好几圈,才缓缓道:“在我这里,你是我见过并且真心护过的第一个人,也是我死前见到的唯一的真心。”
连玉怜惜的摸了摸他的头,柔声:“云宝,我想告诉你,其实我早已动心,无论是少年时还是此刻。但你知道吗,其实更感激如今的结局,”
“阿玉……”宿云微呆呆望进连玉专注炙热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眸底。
连玉笑了笑,指尖替他抚去眼角不知何时滚落的泪:“若你没有回来,我会好好…爱…你,可是我还是孤独一人而已。”
“云宝,你不知道,这世上,唯有你才会明白我,所以我也只同你说起了那些事。”
“梁嗣溪也没有?”
连玉声音一顿,看向他:“梁嗣溪也没有。”
连玉说,语气冷淡:“我并没有爱过他。”
是的,她从来没有爱过梁嗣溪,不过是那张脸引起的执念罢了,而那张脸…她前世的未婚夫……
连玉垂眸,忽然释然的笑了。
太久了。其实早就放下了,而再往上的日子,她更是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又或者说,已然被眼前之人全然替代。
宿云微……连玉低头看向眼前人,也只剩下眼前之人——没有人能在宿云微穷尽一切的炙热爱意下能同他并肩。
思及方才自己听到的话,连玉轻声:“云宝。”
“我知道你恨,总要有个地方撒气,这都没关系。”连玉看向他的目光专注而认真:“你是我的夫郎,不论你要做任何事,为妻自会为你担下一切。”
宿云微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在连玉一句话中再也抑制不住了,揪着女子的衣服,语不成句:“我…我……”
“妻主……”宿云微扑进她的怀里,哭了出来。
千言万语,终究还是化作了这两个字。
无论宿云微如今是什么性子,有多少心眼算计,但面对连玉的时刻,他却总还是那么容易哭。
连玉的眼眶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的红了,却依旧笑了笑,将他紧紧抱着:“乖。”
“云宝,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只一样,你永不要自轻,知不知道?
“这一次,你有我了。”宿云微听到她这样说。
少年闭了闭眼,忽的伸手紧紧缠住连玉的脖颈,仰头碰了碰女子柔软的唇。
“阿玉,妻主……”宿云微小声,黑夜中少年的眼尾似乎也染上了红潮,眸中却亮意惊人:“那,我要你…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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