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分,天色肃清,屋檐旁的松柏枝桠还缀着清寒未散的新露,一夜急雨过后,空气中还弥漫着散不去潮湿气息。


    房门外一位女子双手抱剑,一动不动地立在房门外,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四五模样,气质沉稳,似乎是正当值的守卫。


    然而此人此刻明显有些出神,眼睛怔怔地只望着院门方向,不知正在想些什么,显得十分的心不在焉。


    “哐当——”


    一声重响,似乎是铜盆被打翻的声音,门前女子回过神来,垂眸沉声:“您起身了,是否需要市楼进来服侍?”


    “……”


    内室方潜音安静的坐在床上,面容陷在昏暗的屋子里模糊不清,依稀只能看见她维持着垂首盯着自己的掌心的姿势,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


    潜音的头已经疼到要炸开的地步,然而此时也无心顾及,她目光深沉,一寸一寸的刮过屋内的每一样物什,最后又回到床帷之间。


    这是……


    也许是方才的“梦境”太过清晰,或许又是眼前之景太过诡异,方潜音一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门外人似乎觉得屋内的寂静太久,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又唤了一声:“领主?”


    “……”


    潜音一顿:“市楼?”


    凤宿开府第一卫,也是她的贴身近卫。


    “属下在。”屋外的应声果断而低沉。


    方潜音闭了闭眼,一阵强烈的震颤从胸口席卷而上,市楼、长息、亢池、轩辕……她一手带大的凤宿十四卫,不是已经尽数折在中兴复国那条道上了吗?


    她不着痕迹的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进来。”


    门外人应了一声,咯吱推门进来,刹那间整个屋子也敞亮了几分。


    方潜音不适的闭了闭眼。


    而那名叫“市楼”的女子也熟门熟路的吹灭了烛台,支起窗桕,又从外室取了滚水沏了新茶放在桌前。


    一切都是那样有礼有序,潜音安静的看着,隔着一道屏风,让她神色有些晦暗不明,而后者忙完,也不多话,只是垂首立在一旁。


    潜音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隔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却不是如往常一般同他布置当日的任务,声音也更沉了些,带着几分阴郁:“放这儿吧,让人备水沐浴。”


    市楼怔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屏风后的方向,但很快反应过来,垂首敛目只应道:“是。”


    ……


    一片水汽氤氲中,潜音唯露了一双黑眸在外,没有任何动作,仔细看才能发现眸底无声汹涌的阴沉与扭曲。


    没想到,她又回来了。


    方潜音垂首看了一眼浴桶中这张疤痕遍布的熟悉身体,眼前闪过的却是一张破碎腐烂的躯壳,胸口似乎有什么翻涌而上,几欲做呕,然而她脸色几经变幻,最终却又平静了下来。


    ————


    “市楼,你在这儿发什么呆?”


    一道热络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市楼转头一看,是一位娃娃脸的墨衣女子正端着什么迎面走来,疑惑地看着自己。


    市楼一顿,点点头:“亢池。”


    来人正是十四卫中以伪装改扮见长的第四卫亢池。


    相比市楼沉稳古板的性子,后者显然更为活跃,主动走近,与他并肩同行:“我煮了点醒酒汤,领主可醒了?可还有不适?”


    “嗯,领主正在沐浴。”


    “沐浴?”亢池有些稀奇:“领主平日沐浴不都是戌时吗?”


    市楼默然,主子的事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那名叫亢池的女子却浑然不觉,她比市楼要小五岁,方过弱冠之年,话也更多:“依我看,领主肯定被昨夜那事影响了心情。”


    “那个不知死活的混账羔子,竟然也敢给领主下药!”亢池想到昨日那人的下作手段就一肚子火气:“幸好你及时察觉,不然还真叫他得逞了……”


    “你说……”亢池说着一双眼滴溜溜的转,眼见着又是有了什么鬼主意,兴致勃勃转头,却见身旁的市楼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明显没在听自己说话,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你怎么了,这大清早的,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市楼对上她好奇的眼神,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事。”


    亢池说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还想再问,然而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方潜音的院门口,立刻敛了嬉笑的神色,跨进院门。


    “领主,亢池前来请安。”


    潜音早就听到了屋外的动静,比起初醒时的混乱不堪,此时坐在浴桶中的她显然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


    ……


    “昨夜发生了什么?”潜音坐在桌前,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两张熟悉的面孔,仰头靠在椅背上。


    市楼:“您不记得了?”


    方潜音转头看了她一眼。市楼平日从不会反问于她。


    市楼猛的反应了过来,没了声,唇抿成了整整一条线,垂下去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慌乱。


    亢池却不以为意:“昨夜您与苏城主宴饮至深夜方归,后来您带回来的那个少年趁您酒醉,往您的茶水了下了药…”


    方潜音眼神微动,原来是这里,她记得这件事,夷南曲阳城以铁器制造闻名天下,而矿脉采集又由城主府一手管理,当初她为了培养势力来到这里,筹谋算计数月与城主府搭上线,后又花了不少心力物力,用了两年时间才将其尽数掌控。


    可以说如果不是收服了曲阳城,之后的大胜可能还要延后十年,然而如今这个时间段,则是大业初成的前三年,也是距离她身死的三年前。


    亢池的声音很快又将她拉回现实:“然而市楼发现了蹊跷,赶到将人绑了出去,如今人已经关进地牢。”


    潜音的目光转到一旁的市楼身上:“昨夜辛苦你了。”


    她记得之后的事,上辈子亢池已经说过,是市楼照料了她整晚,据后者阐述,似乎折腾了大半夜,浸了冷水才解了她的药性。


    “……”市楼摇摇头果然应了下来,沉默了一瞬,只问道:“领主要如何发落那人?”


    方潜音:“杀。”


    潜音的语气很淡,市楼却有些意外:“可是领主,那人是城主府的赠礼,这会不会……”


    不等方潜音开口,一旁的亢池冷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不过是个下人,他城主府又能如何?”


    市楼拧眉:“不可。”


    “有何不可?既然敢冒犯领主,自然就要想到后果。”


    方潜音抬了下手,两人立刻停止了争论。


    凤宿十四卫虽都是由方潜音一手带出,但性格迥异,各不相同。


    市楼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心思敏锐细腻,行事亦周全缜密,她们搭上城主府不久,那位少城主并不是个善茬,塞个人过来本就有查探之意,若是人莫名其妙没了,市楼是怕是之前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但亢池是最爱恨分明的直爽性子,侠义为先,她无法理解这背后的弯弯绕绕,所思所想皆以她为先。


    方潜音却是想到上辈子她带回来的这位小厮也是在她的伤药上动了手脚,当时她为了大局便选了隐忍,事后也只是训斥了几句,并未重罚。


    然而现在……潜音垂眸:“无事,去办吧。”


    “……是。”领主已发话,市楼只有领命离去。


    此时门外下人已经备好了早膳,亢池自然的接手了这一切,招呼着下人们把东西端进来,转头却见方潜音正揉着眉心靠在椅子上,神色不明。


    亢池立刻停了动作,面露急色:“您的头风是不是又犯了?我去给您煎药……”


    潜音摇了下头:“老毛病,不碍事。”


    越痛楚,反倒能叫她越清醒。


    亢池立再一旁,有些手足无措,懊恼道:“要是十四在就好了,叫她给您按一按兴许会好些。”


    潜音一顿。


    大段大段的画面又在脑子里闪过,又剩下那惨烈的最后一幕,一股莫名的情绪从胸口席卷而上,方潜音阖目不着痕迹的深吸了口气,没有接话。


    叶淳予……若不是上一世那些记忆太真实,方潜音从未想过,自己从小养在身边的孩子,竟对自己存了那样的心思。


    一旁亢池还在掰着手指算着:“按理说昨天也该回来……”


    “兴许是被什么事儿耽误了。”潜音淡声打断了她:“你也去吧,这些都撤下去。”


    “……”亢池飞快的瞄了一眼方潜音,不知为何,亢池忽然觉得后者的状态没来由的变得有些阴沉,别看亢池平时性子活跃,对上养大他们的方潜音,她却不敢放肆。


    而亢池也从未见过方潜音这般阴郁的模样,她又想不出原因,最后只能归结于头风的缘故,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几分,立刻应了声,屏息垂首带着人退了出去。


    众人一走,屋子里出现了片刻寂静。


    潜音也没在屋子里待太久,不知何时她已经推门出了院子,屋外正是晨光正好的时候,隔着曲折清雅的回廊,潜音缓缓仰首,迎面对上斜斜洒落在阶前的微暖曙光,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叶淳予时的模样。


    在蠡国被灭的第二年,也是这样一个初秋时节,连玉于晋国王都潜伏中身份败露,被其王室追杀,数次交锋之后,她身受重伤,孤身逃至晋国边境,面对敌军铁围,她不得以跳崖赌命,落入崖下深潭。


    是叶淳予的母亲救下了她。


    而后……


    忽而,方潜音不知看到了什么,目光一顿,思绪亦止。


    凤宿府置两年,因外扮做寻常商户身份,也着意添了几个杂役仆人,此时也已经到了上工的时辰。早起的小厮们端着水盆扫帚张罗着洒扫擦拭,有眼尖之人远远便见着潜音的身影,不由讶然。


    下人们平日都在外院活动,均知院主人冷肃喜静,却鲜少能遇上她,远远见着无不慌乱退避,潜音没有理会,到了一处厢房门前。


    隔着一扇门,屋内两道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于方潜音却是无比清晰。


    “同府十年,我竟不知你是男子。”女子声音里似乎有些复杂,是市楼:“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是我自愿的。”答话的男子的声音低沉,听起来有些嘶哑。


    “你……”隔着一方布帘,一向稳固持重的市楼也没了言语,好一会才出声:“十四,若领主记起了昨夜之事呢?你可想过后果?”


    “我……”


    “你们在说什么。”方潜音的声音忽的响起,隔着门清楚的传入了屋内两人的耳朵里,打断了屋内的谈话。


    床榻上男子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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