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雨既然敢顺着黑衣人引导来此,就不会毫无准备,在给郡守的回帖中,他就言明了这件事——他并未多说,但郡守一口应下帮忙,还特地调遣了此地的官差们装作侍卫。可以说只要那人敢来,这茫茫江水就是困他的囚笼。
只是他也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敢上船来,还敢众目睽睽之下就动了手脚。
真是个疯子。江时雨进了船舱,由侍卫们将人压来。
郡守也已得到了消息,连忙赶了过来。先是看了看江时雨是否受了伤,见他看上去无恙才松一口气:“江郎可有受惊?”
联合了这么一出,他这会儿语气亲近都有了底气。
“并未。多谢郡守此番帮忙。”江时雨躬身行了一礼,不管如何,这是郡守筹办的宴会,赴宴的都是当地有权有名之人,若万一出了什么事,他这个郡守首当其冲承责。
“不敢不敢,”郡守连忙托住他的手臂,“此獠胆大包天在本官宴会之上也敢捣乱,我还得谢谢江郎帮此地除去一个歹人。”
江时雨摇了摇头,笑道:“也得是世叔信任怜春。”
郡守眼睛一亮,立马打蛇随棍上:“贤侄何必多礼!”又左右看了看,皱眉斥责一旁的守卫,“人呢,怎么还没带上来?”
守卫拱了拱手,就要出门去看看。
却刚一开门,一侍卫急切道:“大人,人跑了。”
郡守:“什么?!”
江时雨先是一愣,而后轻蹙眉头。
一行人赶去人逃走的地方,是一间暗房。据看守的侍卫说,他们原本抓了人后,将人捆起来丢在了房中。谁知此人不知怎的脱开了绳索,在侍卫要将他带去见江时雨时忽然发难,打伤了守卫跳入河中。
一旁的守卫们道:“缠斗中我们伤了他的右手手臂,此人应该跑不远。”
“那还呆在这做什么?”郡守脸色沉重,“去追啊!”
“是!”
郡守深感在江时雨面前丢了面子,正在措辞如何挽回颜面。就见江时雨正看着地上那一滩血迹,血迹四散的到处都是。还有一长串血滴延到了船边。可见那人是从此处跳下的江水。
江时雨随着血迹走到了船边,垂目看去,却只能见到一片黑色的江水。
郡守得了幕僚耳语,走到他身边:“我早已布置了人手在岸边随侍,只要此人敢冒头,必能将他逮捕。”他语气笃定,神情坚硬。
江时雨顿首:“多谢世叔了。”
心中却对此事有了预感,对方胆大妄为,却能在这么多人的看守下成功逃窜,可见并不是毫无计较。跳入河中不一定是狗急跳墙,也可能是一招后手。
他觉得,此番多半是抓不到对方了。
与他所感相同,官兵们在河岸边搜索了一晚上,却无功而返。早晨时分他们在一处丛木堆里看到了几个晕厥的官兵,其中一人被扒掉了外面的官衣。可见贼人是伪装成了官兵逃出的包围圈。
据说郡守得到回报后大怒,加派了人手搜查,连各个城门都设了官兵检查右手手臂是否有伤痕,街道上巡逻的官兵也变多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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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流金河的支流上。
与昨夜的热闹相比,现在只能用萧条二字形容了。昨日河上盛开的花灯并没有被收走,但有些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两两三三还苟延残喘,也被河水打的破败不堪。
烛光隐约照亮了一片黑压压的河面,偌大的河面一艘船都不见,安静的甚至能隐约听清远处城中的喧嚣声,万籁俱静。
直到一阵东风吹来,水上残留的花灯霎时全灭。
无光的夜河里,月亮的倒影尤为醒目,在波涛不定的流金河中上演着阴晴圆缺,一个浪头打过,将月亮一分为二。
其中一份缱绻似薄纱流过浪尖,另一份则缓缓升起,点亮了河心的方寸之地。照亮它身后的一艘乌篷船。
乌篷船静静飘在河上。
江时雨坐在船舱内,将窗户推了开,靠在了窗柩上,伸手拂过冰冷的河面,掬起一捧月,接着倾倒,将月亮一点一滴倒进河里。
细微的声响里,时间悄悄滑过。
挂在船檐的灯忽然灭了。
江时雨仰头看去,几缕血腥味如深夜最凛冽的风,冲淡了船舱内的暗香。
“......”
岸边传来几声鸟叫,似是疑惑地发问。
江时雨却没有动。
有人无声无息,从他身后欺了上来。
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一只手绕到身前,圈住了他脖颈。
对方手掌与他脖颈紧密贴合在一起,坚硬的指节抵在他颈侧,强硬的压迫感促使他呼吸急促了三分。
对方的力道不轻不重,江时雨却想到客栈中被扭断脖子的伙计。
“......”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江时雨语气平淡冷漠,即使要害被人拿捏在手中,他面上却没有半分慌张。
身后人没有答话,像个哑巴。
听着耳边轻重不一的呼吸声,江时雨想到了作夜地上的鲜血。
对方应该伤的很重。
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被追击着,却还敢出现在这。
真是个疯子。
静默了好一会儿,岸边又传来了几声鸟叫。叫声与之前比更为短促。
像是被惊扰到,身后人终于开口。年纪不大,声音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只是他的声音偏冷一些。嗓音压得很低,显得闷闷的:“我有些生气。”
他说这话时,江时雨肩膀上忽然一重——少年将头抵在了自己肩上。
对方灼热的体温透过肩膀处单薄的衣裳传到自己身上。
偏重的呼吸声低低喘在他耳边。
江时雨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瞬,他靠近对方的那侧身体瞬时被激起了层战栗。所有感官仿佛汇聚到两人相贴的那一小块肌肤,敏感地能察觉到少年细微的动作。
江时雨眼中划过恼怒,没想到此人这么大胆。
两人此刻动作十分亲密,自己被对方半搂在怀中,说话时都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共鸣。
他能感受到身后人沁凉的雨水沾在自己身上,潮湿渗进衣服里,布料粘腻的贴在他的肌肤上。不过一会,又被他们的体温焐热。
“你不是真的想见我,你只是想杀我。”他语气夹着委屈,控诉江时雨的冷血行径。
“......”
江时雨险些被他话中的理直气壮气笑,听他挑明了自己的埋伏后,也不再与他虚与委蛇,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你的目的是什么?”
话音落下,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摇了摇头。额头在自己肩膀上蹭了蹭,有发丝轻轻刮过他的侧脸,江时雨向另一边侧过脸。
听到少年在自己耳边亲昵低语,像是赌气:“我要惩罚你。”
下一瞬,江时雨感到自己肩膀传来一阵刺痛。
这只不知哪儿来的疯狗咬了他!
他猝不及防闷哼了声,想要挣扎,一只手箍在他腰间,将他所有动作都定住,而另一只手放开了他的脖颈,向上,捂住了他的眼睛。
一片黑暗里,江时雨被牢牢禁锢在身后之人的怀中,嗅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如细密交织地网将他包裹,熏得他眼前发晕。
身后少年过了几瞬才将他的肩膀松开,见他反应激烈,还恬不知耻地说:“很疼吗?我都没有用力。”
说着竟将他衣领咬着扯开,“出了点血。”然后伤口一热,少年如野兽一般舔过他的伤口止血。
江时雨猛然转头,盯着眼前被手遮挡住的黑暗,一贯若无其事的面具被撕出裂痕,他努力保持冷静,声音里却盈满杀意,一字一句:“我要杀了你。”
他抓住窗柩的手掌一挥。
那是进攻的号令。
从来没有人敢咬他!
比起疼痛,更多的是被冒犯后的怒火。
少年被如此威胁,却仿佛满足般笑了声,语气轻悦:“可是你已经杀过我一次啦。”
江时雨:“......”
“你是谁?”
是自己以前的仇人吗?回来报仇了?
“不告诉你。”
周围的水声逐渐明显,少年声音混在潺潺水声里:“都说了是惩罚,你得自己猜出来才行啊,怜奴。”
最后的“怜奴”二字轻缓,如情人间耳磨鬓厮,江时雨听来却像道惊雷,猛然坠入五年前的梦中,不知身在何方。一动不动的僵立在那。
“......你是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紧绷,像随时要断掉的琴弦,“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名字?”
这是他的乳名,世上知道他这名字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下一瞬,那只手突然从自己眼前撤开,江时雨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只能看到一片黑色的衣服从他眼前划过。
他不由自主抬手要抓住对方,
可对方动作迅捷,从窗户一跃而下,消失在了水底。
初六在船上灯灭时就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但江时雨一直坐在窗边,也并未叫自己等人动作,便按捺着等了下来。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显,甚至开始后悔,早知道就劝一劝郎君,何必为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人冒险。
灯火灭掉之后,只剩下不明显的月光能隐约看清郎君。却照不亮船舱内部。直到忽然有一只手从后捂住了郎君的眼睛,有一个隐约的轮廓就贴在江时雨身后,像是从后面抱住了郎君般——他娘的就是抱住了!
初六惊地差点跳起来,这他娘哪里来的登徒子,居然如此找死。
紧接着只见郎君手势一变,初六立马带着人满怀杀意要去将那登徒子碎尸万段!
他们将船围住后,一点点缩小包围。就在准备出手时,只见郎君旁那个窗户里忽然一个黑影一闪而逝,窜入了河水中。
他们立刻分了人紧随其后跳下船去,一批人拉开了长弓,就要对那处射击——来时江时雨交代,若是活捉不了,也可就地处决。
谁知第一轮箭雨还未出弓。
“住手!”
初六抬头,就看到郎君扶着窗柩,垂头看着水面,脸色苍白。
见众人停下动作,江时雨看着平静又幽暗的水面,神情惊疑,暗流涌动。片刻,他闭上眼,声音沙哑:“......放他走。”
侍卫们虽然不懂为何,但依旧放下了手中的弓,下水的侍卫们也都重新回了船上。
......
他们打道回府。江时雨在路上一言不发,只看着河面沉思。因这古怪的气氛,其余侍卫们也都噤若寒蝉,心里却知道,问题一定出在了刚刚逃走的那个人身上。
直到快上了岸,江时雨望着黑黢的群山与河水,汹涌的情绪逐渐回落,他近乎冷血地想,不可能是阿妄。
他紧紧抓着窗柩,手指发白。
“他已经死了。”
“我亲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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