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统抱起糯糯,从兜里掏出一块洗的发白的蓝色方巾盖在手上,很是避嫌地从李春梅手里拿过了这几块饼干,言简意赅。


    “我们家的。”


    一岁多的糯糯头戴个红色小棉帽,弯弯的眉毛下是布灵布灵的大眼睛,黑亮圆润,如小扇子般睫毛,又密又长。粉嫩嫩的小脸带着可爱的婴儿肥,奶白色的米粒牙,嫰藕节似的白嫩小胳膊,露出的小手圆乎娇净。


    头上扎着个冲天椒的小辫,上面红绳缠绕着,浅黄色的连体棉裤外套一个嫩粉色的小坎肩,衬的她小脸白净又红润,惹人爱的不行。


    粉妆玉砌的小女娃看了看饼干,拿小手指了指自己,说起话来还不会断气,带着小奶音,软呼呼的:“糯、糯的。”


    “对,我们糯糯的。”邝统抱着糯糯,又看了看李春梅兜里露出角的饼干,“你兜里的也是我们家的。”


    李春梅下意识拍了下自己的兜:“你说是你们家就是你们家的啊!你给我拿过来,那放在我媳妇兜里就是我媳妇的!”


    邝统轻咳一声:“饼干是糯糯姥姥去海平学习带回来的。”


    “你说是海平的就是海平的!”李春梅扯着嗓子,“那我还说是我儿媳妇从供销社买的呢!”


    “那供销社买东西要票,杨婆子,你儿媳妇搁哪儿弄得票呀?”


    平日里跟杨家不对付的吴婆子挤兑李春梅,“难不成你儿媳妇也有个大队长的爹,公社当大夫的娘,上头的三个哥哥样样都出息?”


    “哦,我忘了,”吴婆子佯装想起来,拍了下手,“你儿媳妇上头好像只有两个姐,底下还有两兄弟。对了,杨婆子,你儿媳妇娘家弟弟今年结婚,你儿媳妇给拿多少东西来着?”


    李春梅被吴婆子这三两句话挤兑地老脸通红,把徐翠往杨国柱那一推,跳着小脚就想打人。


    “我撕烂你的嘴,让你他娘的胡说。”


    “谁胡说了,你问问这邻居,谁没看见你媳妇偷拿人东西,还被人逮着。现在把人吓晕了之后,自己又开始装晕。”


    吴婆子拍了拍自己胸口:“哎呦哦,也就是现在邝深不在家,不然,要吓死个人了。谁也不知道你儿媳妇还有没有这个时间装晕了哦。”


    大队里想起邝深那个冷面阎王,谁不得提着一口气。


    队里是人人都看不上邝深家,可也是人人都怕着面冷手狠的邝深。


    “我打死你个碎嘴子长舌妇!”


    “大队长,你快看看这还有没有天理了。杨婆子儿媳妇偷了东西,还敢动手,明显是破坏咱们大队的团结。大队长,这种人就该拉着批。”


    何鸿达被这几个人吵着头疼,吼了声:“都给老子闭嘴。”


    恰巧这时,会计带着柳大夫来了。


    柳大夫进屋的时候,子城在门口咳了两声,江芝瞬间闭眼,一动不动。


    断断续续烧了两天,江芝脸色苍白,现下,还有点低烧。柳大夫叹了口气,给开了几贴药。


    看完屋里这个,柳大夫又出去看了徐翠,看着也不发烧,问着平时也没什么毛病,就是醒不过来。


    柳大夫下不了药,也只能猜测。


    “目前看着没什么病,是不是平日里累着了。”


    吴婆子哼了声:“是啊,杨婆子,是不是你平日里累着你儿媳妇了。这人该不会装晕都装到睡着了吧?”


    这话一说,柳大夫也点了点头。


    李春梅却大呼冤枉。她儿媳妇有福气,旺家,还给她生了个福气包的两孙子。在家里面都恨不得把儿媳妇供起来了。哪儿还会磋磨人。


    “不管咋说,先把人带回去吧。这么冷的天,别再冻出个好歹了。”


    会计跟大队长对了眼,让杨国柱先把徐翠背回去。


    眼看着大队长又要和着稀泥,结束了这件事。负责传信的子城急了,站在邝统后面,戳他。


    邝统叹了口气,抱着糯糯开了口:“大队长,我儿媳妇不管怎么说也是被人给气病的。这药钱和这补身体的钱...”


    这也是邝统这么多年第一次开口。


    何鸿达记邝统的恩,也怕他儿媳妇的娘家。


    “杨国柱他们家出。”


    李春梅听见这话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忙杀了个回马枪,“大队长,我们家可没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孤儿寡母过得什么日子。我们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她男人去得早,留一个儿子是她的命根子。


    而且,家里四张嘴都指着儿子下地干活。要不是她儿媳妇是个旺家有本事的,每次上后山挖野菜都能捡点额外的粮食,他们家怕也是好不过这个冬天。


    “没钱就从公分里扣,钱不还完,年底不跟他们家分猪肉。”何鸿达心累的不行,甩着袖子,“会计,你给他们要这个钱。”


    会计平白得一事。


    庄稼汉手里哪儿有多少肉票,又遇上这样的年岁。。村里人都巴望着着年底分的猪肉,指着过个好年。


    会计眼睛精明地一眯,跟治安大队长红白脸唱着,硬是从李春梅手里扣出了一块七毛钱。


    钱被拿走了,徐翠还没醒。看着家里半满的粮缸,李春梅捂着心口,自己倒是先病了一场。


    因着农闲事儿少,队里的人端着碗就在门口吃饭的时候,没啥话题,就把这两天稀罕事——徐翠上门偷拿东西还装晕,当成了反复提及的谈资。


    毕竟大队里人人都知道徐翠是个有福气的。这随手一捡的都是宝贝;站着不动就有田鼠往脚底下蹿;就连上后山挖野菜也比其他人都多。


    谁都没想到她能做这事。


    过于稀奇,反而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了,更有好事的小孩还往徐翠家门口扔石头。


    还在床上躺着的徐翠怎么都没想到,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已摇摇欲坠。


    与之,甚嚣尘上的流言则是江芝娘家到底多有钱,才能让村里日子过得还不错的徐翠都惦记着上门偷东西。


    可见江芝的嫁妆底子有多丰厚。人们老话重提,又不免啧啧作叹。


    ————


    闹了这一出子,江芝自己也累的不行。远远地哄了糯糯两句,便又昏睡了一下午。


    等她再醒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她摸了摸自己脑门,已然不烧。从小就被几个哥哥带着跑步,江芝身子虽然被养的娇了些,但底子还是不错,又年轻。


    她也能感受着自己身体在变好。只是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肚子都在抗议。


    去厨房之前,她先敲了周瑛屋里的门,“娘,糯糯睡了吗?”


    “没有。”


    晚上天冷,周瑛没抱糯糯,开了门,“先进来,你好点了吗?还烧不烧?头晕不晕?”


    “好多了,”江芝嫁来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婆婆一连串说这么多话,“不烧了,也不晕。”


    “那饿不饿?我让你爹给你做点饭。”


    他们家一般邝深不在的时候,都是邝统做饭、洗衣、喂鸡、洒扫、以及哄孩子。


    每次看见公公哼着小曲做家务的时候,江芝都很难想象这是存在于传说里的“地主少爷”、“财神爷”。


    “我一会儿自己做。”江芝怕屋里进冷风,没多聊,打算等填饱肚子再来抱糯糯。


    她走之前不知想起来什么,又问了句:“娘,你们吃了吗?”


    周瑛顿了下:“吃过了。”


    “行,那我去给自己做点。”


    周瑛喊住了她,想嘱咐她些什么,又觉得江芝是难得做一次饭,也就止住了口。


    “会计把钱要过来了,我给你。”


    “娘,你拿着吧。”


    这一块七也算不少钱了,细面粮食都能买好几斤呢。


    “你让要的,你自己拿着。”


    周瑛没理这话,把钱塞到江芝手里。


    “你下午睡得时候,你三哥来家看过你,送的有菜,都搁厨房了。”


    三哥?


    不是应该在外面上学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过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机。


    江芝点了下头,转身去了厨房。厨房里面冷锅冷灶,一看就是晚上没怎么做饭。


    她叹口气,估计是老两口就晚上给两孩子简单做了点东西,自己却是什么都不舍得吃。想起书里的描述,经年累月,硬生生把自己饿出了一身的病。


    江芝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度过书里的那些劫,但不管怎么样,她都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家里的老两口,再给饿出个三长两短。


    哪儿怕是还他们这么多年对自己和对糯宝的照顾。


    这日子都不能像书里那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


    起锅烧了热水,眼前氤氲着热气,慢慢朦胧着空气。


    水雾糊着眼睛,她些微走神。


    虽然村里人都说她花娘家养婆家,但其实结婚三年,她没要过娘家一分钱。


    她自己知道,邝深也知道,就是不知道公婆知不知道。


    地上放着三哥送来的竹筐,里面绿油油的都是蔬菜,底下还放着十个腌好的咸鸭蛋。鸭蛋上还写着编号,一看就是她娘腌的。


    江芝拿出来三个鸭蛋,还有点想家。这些年,身份特殊,她鲜少回家,多是家里人来看她。


    尤其是怀糯糯的后半年和生完糯糯后的这年。


    冬天蔬菜本就难得,江华还给她送了五个西红柿,皮紧实,都还是新鲜着。


    江芝洗了一小把菜叶子和两西红柿,拿刀切好葱花跟西红柿,去了青菜的根,又拿挖勺从小半罐瓦罐里舀出来三勺面,加水搅拌揉成糊状。


    起锅放油,油热加葱花,翻炒间,香味混着油锅的声音,一阵一阵从厨房传出去。


    在本该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突兀。


    冬闲的时候,谁家大晚上还舍得下油做饭。


    也就江芝这从小没吃过苦的,做饭老舍得下东西。


    香味和动静传到里屋,周瑛跟子城忍不住出来看,院子里的邻居也闻着味,趴在墙头上看。


    邝家住的是祖上传下来的三进院子。后院被人放火烧过,残灰遍地,住不了人,也没收拾,扯了个木栅栏挡了下,前院被邝深改成了自留地跟鸡圈。


    左右都是扩出来的小院。左边位置靠后些,连着大火,一起烧成了断壁残垣。右边的院子被大队分了出去。住的是早年山脚底下,熊瞎子下山拍死的猎户遗孀。


    邻居是个尖脸带黑痣的妇人,四五十岁,人称张二娘。男人跟儿子走的都早,她跟儿媳妇带着个孙子生活。


    张二娘趴在墙头:“老姐姐,你们家这做的什么啊?这么香。”


    周瑛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不知道。”


    张二娘撇了撇嘴,还不忘挑事,“是不是你儿媳妇背着你做好吃的?老姐姐,我跟你说,这媳妇就不能惯着。”


    周瑛看着子城进了厨房,语气依旧淡淡:“你说得对。”


    张二娘听着他们家厨房油翻炒的声音,咽了咽口水,继续卖弄着自己当婆婆的经验。


    “咱们做婆婆的,得让儿媳妇知道这家是谁在做主!这家得听谁的!”


    说着话,说着话,张二娘闻着空气里的香气,又跑思想。


    可真是香啊!


    “老姐姐,你媳妇是不是在炒菜?多费油啊,这大晚上的!”


    周瑛没搭话,张二娘使劲儿地嗅着味道,也不兜圈子。


    “老姐姐,咱们这可是做这么多年的邻居。你们家这饭做好了,可得分我们家一点。这人不都说,见面还分一半的呢!”


    倒是敢想。


    “这我做不了主。”周瑛露出恰到好处的淡笑,“而且,你之前有句话也说错了。”


    “我们家是儿媳妇做主,我们都听儿媳妇的。”


    “嗯?!”张二娘惊地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


    这地主婆子怕不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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