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深夜,天色一片阴黑,弯月高挂梢头,朦胧不清。


    厨房里蜡烛发出微弱的光,随着夜里凉风时弱时强。


    “啪嗒”


    烛火迸溅,凭空脆响。随着而来的,便是厨房老木门被人推开,发出地闷沉“吱啦”声。


    木门堪堪停在她脚旁,江芝屏住呼吸,贴墙站立,木棍被她死死拽在手心里。


    男人轻跨着步子,步伐稳沉。从缝隙中她只能看见男人身量高大,宽肩窄腰,手里还拎着竹筐,步伐看似漫不经心。


    江芝只悄摸打量了一眼,男人便警醒地转过头来,眼神迸射着能将人钉在原地的寒意。


    两人四目相对。


    男人留着寸头,眼尾上扫,丹凤眼聚着化不开的狠戾,眉峰微起,浓眉微聚,刀刻斧凿的面庞,线条锋利,一幅不好相与的模样。


    偏又薄唇挺鼻,眼睛扫过门后的她,停在她手上握着的棍子一瞬,戾气渐散,嘴边弯起一道淡淡弧度,似笑非笑,又一凉薄相。


    江芝手上力气瞬间卸了,木棍应声而落。


    再怎么样,自己男人她还是认识的。


    “你,”江芝磕巴了下,抿了抿唇,“你回来了?”


    虽结婚有三年,但两人日常交流并不多。


    年景好的时候,邝深白天除了干农活,还要上山去碰运气改善家里伙食。白天两人基本大不了几个照面,晚上除了床上那档子事,两人也不怎么说话。


    开始改变也是有了糯糯后,两人白日里也能说上几句话。可他这又走了一个多月,饶是江芝,再见面的时候,还是生疏了。


    邝深上前两步,宽厚的后背挡住烛光,在门后墙角处投下大片阴影,瞬间把她笼罩起来。


    视线突然变暗,男人却不依不饶,步步向前,直至她垂下的眼睫都能感受到男人带来的无声压迫感。


    有点呼吸不上来。


    江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邝深似早有所料,一只脚挡在她身体后方,缩减着她可能移动的空间。


    脚跟碰到他脚面,也看出是男人故意使坏。


    她抬头,杏眼瞪他,超有气势,说出来的话却哼哼唧唧。


    “你干嘛?”


    想起自己做的梦,对着邝深,她还是心虚的。


    邝深垂到腿边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搓了半天,捂出一点热气,探在她额间,停了片刻。


    不烫,不烧。他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你到底要做什么?”


    邝深“啧”了声,转身向后,大迈几步,似比她还要生疏陌生,手里还拎着他那个筐子。


    “不做什么。”


    他把筐子搁在灶台上,腾出一个干净竹筐,拎着自己手里简易筐子一角,将里面颗颗饱满,红□□人的大枣倒进竹筐。


    竹筐瞬间满了大半。


    江芝扶好木棍,依旧把它立在墙角,转身便看见大半筐的红枣。


    她眼睛亮了下,脚步轻快许多。


    现在大枣可不好弄,后山的枣树半生不熟地都被人摘完了,以至于之前江芝想给糯糯做些软和香甜的枣糕,都没抢上热乎的。


    “你这是在哪儿弄得?”


    腾出来的竹筐是之前装玉米的筐子,大半筐怎么也得有个二十来斤。


    江芝暗戳戳地拍了拍手,这么多红枣,她都能给糯糯做出花来。


    邝深嗤了声,看也不看她:“放心,来路正当。”


    江芝看向他,这才想起来,两人之前还吵过架。


    源头还是在徐翠身上。


    那时江芝怀孕的时候馋水果馋的厉害。后山野果树少,邝深也不敢让她乱吃,家里又没钱。偏她又娇气麻烦,邝深没办法,铤而走险跟人干起了“倒爷”。


    也不知道他怎么搭上的线,反正那时候每天就是白天下地干活,傍晚收工就走。也不吃饭,常常回来都伴着鸡鸣。邝深办事认真,结识不少大客户,底下还有些许小弟跟着,隔三差五都会带回东西。


    干得风生水起,结的仇家也就多了。在她怀孕八个月的时候,邝深有天回来,身上都是血,直接把她吓早产了。


    她不是胆小的人,但也是怕了,再加上徐翠半猜半敲,半唬半吓,还是跟邝深开了口。


    穷点也罢,希望家里以后日子都安稳点。


    邝深那个时候看了眼她身上新裁的衣服,嘴角弯起凉薄弧度,目光触及正趴在她怀里的糯糯。伸出手碰了碰糯糯娇嫩小手,食指却被她握住。


    糯糯笑起来,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弯成月牙,发出清脆“咯咯”笑声,还带着婴儿特有的微鼾音。


    邝深到嘴边的话咽下,看了糯糯许久,才应了声。


    “知道了。”


    而不久前,邝深准备去修水渠前夕,跟他之前一起的兄弟来家里送了点东西,扔下就跑,还被江芝撞个正着。


    本来也不是个事,她还打算做些东西让邝深带给他兄弟。人家记着他们,他们也不白拿人家东西。


    可就在做东西的时候,徐翠来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她看得开了口,跟迷了心一样,摔了东西,摔摔打打闹了一出。动静过于大,以至于不少邻居搬着凳子出来看他们笑话,还被好事者传播开来。


    “搅家媳妇”的名声,甚嚣尘上。


    连带着邝深兄弟都有听见传言,又悄悄来看过一次邝深。


    见着她眼睛都是红的。气的。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也太...不是东西了。


    当时自己的脑子一定是给驴,不,是给徐翠踢了。


    往事不堪回首,当下只想扣手。


    虽有点尴尬,但江芝也反应过来邝深是误会她意思了。


    瞧着邝深讥笑凉薄样,怪不得照书里两人最后关系不睦。都不在一个频道上。


    邝深也没指望她能说个什么,掀了一直往上顶的锅盖,看了眼锅里煮的即将干锅的水,眼疾手快往里面又加了几勺凉水,挽救了家里唯一一个好锅。


    江芝离他不足一臂,低着头,似绸缎般乌黑柔顺的秀发被高高盘起。他目光所及,是个小小的发旋。


    看起来跟他闺女的自来卷有些相像。


    这是他闺女的亲娘,也是用命给他生下闺女的人。


    邝深提起来的气瞬间只剩了小半口,乏味阑珊。


    “我闺女睡了?”


    说着,他抬步就要走。


    “睡在爹娘屋了。”


    江芝手比脑子快,拽住眼前闪过衣角。


    犹豫几瞬,终是开口。


    “对不起。”


    江芝一路被惯着长大,十里八村都知道荷花大队有个富贵包、娇美人。


    性子又娇又傲,她鲜少低头,也不需要低头。


    可现在,错了就是错了。他们江家的孩子从来都是敢做敢认,敢爱敢恨的。


    “我之前...”江芝张了张口,想解释却又无从下手。


    两人现在的关系横在这,解释什么都过于虚无。


    “是我之前做的太过分了,以后肯定不会了。”


    她垂眸,看自己手上拽着的一角棉服。薄薄一层,根本摸不到什么棉花,布料都已经起毛,打着还有多色补丁。


    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着家居干活的浅蓝色小袄,料子是去年的,棉花是刚翻新的旧棉花,穿在身上依旧蓬松厚实,宣亮保暖。


    邝深真的把能给的都给她了。在那个夜晚,他拉着野猪上门,承诺给爸妈的事儿。


    这些年,都有做到。


    江芝心里泛着愧疚,也有心酸。


    “邝深。”她轻声唤他,目光灼灼,很是认真,就差那个手指举在半空中宣誓了。


    “我以后一定好好给你当媳妇。”


    邝深定定看她,就着微弱烛火。


    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两道柳眉,杏眼潋滟含水,似儿时所见过的烟雾湖水,似水含情。鼻骨挺直,长而微翘,光嫩如玉。樱桃红唇微抿,盖着贝齿榴香。肤白若雪,水嫩通透。尤其是眼尾那颗小泪痣,依旧勾的夺人心魄。


    他知道,老天对一些人向来都是偏心的。


    素手盈盈抓住他衣角,葱白般手指,白皙柔嫩,芊芊细腻。圆润饱满的指甲透着诱人的粉色,明净润泽。指尖不见任何茧子,滑嫩如水。


    这双不侍农桑的娇手,前十几年是他岳家养出来的。但这几年,却都是他养出来的。


    想起之前弟兄们调侃他的话,可不是娶个祖宗,烧个水都能烧干。


    江芝仰头看他,脖子都有点僵了,晃了晃指尖的衣角,小声问他,“行吗?”


    邝深收回视线,随意嗯了声。


    “照顾好我闺女就行。”


    她本来就是自己媳妇,好不好当地,这些年也都过来了。只别亏着他闺女就行,那是他最后的底线。


    江芝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起来,笑意深深,都露出脸颊处浅浅的酒窝。


    “那你快去歇歇吧?饿不饿,我给你做点东西。”


    江芝想起她妈每次惹她爸生气的时候,都会给她爸泡壶茶讨好一下。但邝深好像不怎么喝茶。最关键的是,他们家也没茶叶。


    穷的一批。


    昏暗烛火下,她笑语柔柔,眼尾泪痣似跃在半空光影里。


    邝深目光久久地落在泪痣上,喉结不自在动了下。他最是偏爱那个。


    “不用。”


    水烧开了,邝深错开眼,拿过茶瓶灌满热水,拧好递给她。


    “你进屋吧,我烧水洗个澡,换身衣服就走。”


    “这么快?”江芝没想到邝深回来就为洗个澡,换身衣服。


    她以为怎么也能待到明天呢。


    江芝愣愣接过暖瓶,邝深又开始加柴烧水,留给她一个忙碌且略带冷漠的背影。


    踌躇片刻,她抿抿唇,跟他商量,小声开口道:“那我坐这陪陪你吧。”


    邝深停了下,看她一眼,只见她浓密如小扇子的睫毛轻颤。


    “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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